太兴十年,三月,丙子。
大雨。
兖州高平郡,夜漏未尽。
程昱坐在马背上,头腰挺直,面容严肃。
在他身侧左右,跟着三百曹军中领兵卒,抵达刘氏坞堡之前。
偶尔闪过的电光,照耀在坞堡谯楼悬着的东海世泽匾额上,使得那四个字,就像是虫蛇扭动,又像是血迹蔓延。
程昱一行,已经引起了坞堡之中值守的刘氏家丁的警觉,一阵嘈杂慌乱。
坞堡门缝里渗出的火光,也显得略有惶急。
大雨之中,天地混沌。
乌云翻滚,不见星光。
程昱等人若不是寒雨砸落在铁甲之上簇簇有声,怕不是宛如亡魂恶鬼一般…
或许也相差不多。
程昱默然看了片刻,便是摆摆手,上去叫门!
曹操没有问他可不可以做,程昱他也没有问应该怎么做。
有些事情,可以分的很清楚,比如胡子和头发。
长在上面的是头发,可以露出来给人看的,是头发。长在下面的是胡子,也同样可以露出来给人看的是胡子。
至于不方便露出来给人看的…
就自然不好说了。
但是如果说两鬓之处,头发和胡子交汇的地方,究竟哪一根是头发,哪一根才算胡子?
或许只有那双手才能决定。
向上梳拢的,不是头发也是头发,向下垂落的,不是胡子也是胡子。
就像是当下的程昱,他不想要杀人,也要杀人。
曹操派他出来,不是让他来乡野访谈,贴近生活的,而是要他来说服这些人的。
物理说服。
因为讲道理的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有理。
但是物理上的说服就不一样了,可以在比较短的时间内,有比较强的说服效果。
不过很显然,刘氏坞堡之内的士族乡绅,显然不愿意给程昱说服的机会,他们表示天黑了,雨太大了,地太滑了,风太强了云云,反正不能走出国门…哦,家门,也不会和程昱见面。
破门!
程昱再次下令。
兵卒也没有二话,便是按照程昱的要求进行执行。
山东,最重要的品质,就是执行。
只要愿意执行,并且努力执行,就是好官吏,好兵卒,好属下,好百姓。
不管是风,还是雨,抑或是什么其他的时候,只要执行。
程昱接到命令的时候,不问这些人是不是无辜,也不会询问说需不需要审核复查,因为他知道他就是来做这个事情的,而不是装出一副笑脸来下乡三问。
当然,他也是来给刘氏这些乡绅土著,亲自送一点土特产的…
来自于前线的土特产,鲜血和死亡。
坞堡之内的人试图用门闩来拒绝程昱的土特产,但是程昱带来的手下已经习惯了这种拉扯的方式,他们很熟练的制式环首刀插入门缝。卡住门闩,然后再由二十人合抱攻城槌撞击,一般也只需要两三回合,坞堡就不得不开门营业。
刘氏族长披深衣执烛火走出了厅堂,却见到程昱玄甲未卸,雨水顺着盔甲滑落,在黑夜之中宛如滴血,心中意识到事情不妙,但是还是抢先说道:程将军夜叩柴扉,莫非要效张汤治巫蛊?
程昱抖了抖长髯上沾染的雨水,本月初三,贵府三辆牛车过亢父道。车痕印深三寸,非运精铁不至如此,可是私藏兵甲?
刘氏族长连声否认,一键三连耍得飞起。
程昱也不废话,便是下令让手下搜查。
如狼似虎的曹军兵卒冲进了庭院,盔甲闪烁着寒光,刀枪带着血腥。
刘氏族长扭扭捏捏上来,试图要给程昱塞点东西,程将军,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不…
程昱冷眼看着,却往后退了一步,拿下!
护卫冲上来,将刘氏族长按在了前院中。
我的儿啊…刘氏族老赤足奔出,手中《荀子》简册散落泥水之中,我…我刘氏一族,一直以来诗书传家…将军!将军啊,可知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老者须发贲张,如今将军登门,欲倒行逆施,违悖天下之民乎?!
程昱看了看那老者,冷笑了一声,却懒得多言。
不多时,有兵卒前来禀报,神色多有犹豫,启禀将军…没找到…
程昱眉眼一跳,然后看向兵卒。
兵卒有些为难,但是依旧表示没有找到所谓的兵甲。
那刘氏老者露出了一些得意的笑。
程昱也是笑了笑,旋即取了小刀,将原本写在木牍上,查无实据的字眼削掉,然后补上了私藏盔甲三百的字样…
将军!兵卒瞪圆了眼,这哪里来的兵甲?
程昱将木牍重新拍回到了兵卒身上,不都是在你们身上穿着么?刘氏!私藏兵甲,意图谋逆,实为大逆!
冤枉!冤枉啊!
这是栽赃,这是栽赃!
程贼,你不得好死!
天打雷劈…
轰隆隆!
惊雷落下,大雨滂沱。
程昱缓缓的从屋檐回廊之下,走到了前院之中,站在了大雨里,仰望着天空。
众人都有些愕然,不明就里的看着程昱。
程昱仰着头,看着天。
天上落下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忽然又是一道闪电在天空之中划过,然后春雷滚动,轰鸣远去。
程昱缓缓的低下了头,俯视着刘氏等人,如何?既然天不欲某死,死的便是你们了…
程昱的声音,冰冷的在雨声当中传递出来,依律,满门抄斩!当即行刑!
有一些士族乡绅确实是和骠骑军进行了联系,但是也有很多是被动的沉默者,或者说是曹操和斐潜之间的旁观者。
这些家伙原本的计划,是觉得天子年年换,世家万万年,但是很显然,他们的计划落空了。
曹操并不会给他们悠闲的在墙头看戏的机会,而是将刀枪对准了这些士族乡绅。
荀彧得到了程昱在河洛到兖州一带大开杀戒的消息,便是急急的从颍川赶到了前线的曹军大营,找到了曹操…
荀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需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心。
这一路来,他看到数趟运粮车队,都是从兖州之地而来,而那些运粮车队之中,有不少是血色淋漓,那官道之上,新旧的血蜿蜒着,仿佛是地上新出现的伤口,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割裂着大地。
荀彧见到曹操的时候,曹操并没有穿着冠冕,纶巾之下,是略有些花白的头发。
文若来了?曹操语气平淡,昨日仲德送来兖州粮册,比原先预估,还要多了三成…
荀彧的手在袖子里面微微发颤,低下头低声说道:明公可知这多出来的三成粮草…是,是仲德屠灭了七姓换来的?刘氏坞堡之中,九十七口,老少皆制为肉糜…听闻还是中山靖王之后…
中山靖王?曹操哈哈笑笑,怎么这么多中山靖王?
明公!荀彧低声说道,此事已在颍川传得沸沸扬扬,大殿之中更是群臣议论!
议论什么?曹操微微扬起下巴,问道。
荀彧迟疑了一下,但是依旧还是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卷绢布,呈现给曹操。
曹操藐了荀彧一眼,然后抖了抖绢布,展了开来,看了几眼之后便是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写得不错,不错!你听听…「昔我祖考,筚路启始。子产之圃,不越绳尺」,啧啧…这是在骂我啊,哈哈,还有…「诗礼传卅世,桑麻荫九闾」,妙啊,妙啊,还有这个「童子诵麟经于槐下,老妪织素缣于棘庭」,然后就是「贼持律令,如持斧钺,青简为烬,黄口成灰」,呦呦…还有这个「白虹贯日,黑眚蔽辰,颜回之瓢,忽成罪椟。原宪之牖,竟作刑窗,皇天崩坼,后土膻腥。稚子握断笔而诘天,尚书云罪疑惟轻。老父抱残牍而叩地,论语曰如得其情」…不错,不错!
曹操边看边笑,到了最后似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便是伸手微微擦拭,然后将绢布丢在了桌案上,天子可有言?
荀彧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未曾有言。
未有言?曹操有些惊讶,旋即又笑了起来,啊呀,天子长大了啊…
明公…荀彧又是说道,可是这…终究是隐患…
荀彧原本也清楚曹操会动手,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默许了这件事情,但是荀彧没想到的是程昱这把刀实在是太犀利的,一刀砍下就是鲜血淋漓,而且不分青红皂白,可以说是一路杀一路抄家,一路送粮草一路制肉铺,简直是一条龙服务…
荀彧原本默许的时候,是认为杀几个,类似于杀鸡儆猴,结果没想到不光是杀鸡,连猴子都一起宰杀了!
而且眼看着隐隐约约有从兖州杀到豫州来的迹象,他便是急急前来寻找曹操。
荀彧明白曹操举起屠刀的无奈,可是荀彧又觉得那些无辜者不应该死。
这种矛盾的心理,使得荀彧很为难。
关键是程昱不仅是抄家,还将这些人都做成了肉脯肉糜…
多少有些不太人道。
明公,荀彧低下头,藏在袖子里面的手深深的掐入掌心,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今日仲德杀戮,太过了些…至少免老幼之责,止炮烙之刑…
荀彧的意思,自然就是缓一缓。
这和他一贯以来的妥协习惯相关…
作为曹氏政治集团里面的重要核心人物,荀彧可以说是从曹操最开始起家,就一直深度参与其中,并且直至到了历史上曹操后期,依旧具备高度影响力的人物。他试图在汉末的政治权利漩涡当中保持清醒,想要以清流之姿涉浊世,持经学之道驭霸术,但是实际上,他只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妥协当中,嬗变成为殉道式的图腾。
颍川荀氏,与其地方士族乡绅,是有一定的隐密联系的,所以荀彧必然就会陷入汉室忠臣与门阀代表的两难境地,他现在来劝说曹操,就像是他在历史上既辅佐曹操称王称霸,又试图保全皇室尊严一样的矛盾。
荀彧并不是无能之辈,他早年举族投曹操,而不是像大多数士族子弟一样押宝二袁,就足以证明他的眼光比一般的士族子弟要更强,而且他将颍川士族打包和曹氏军事集团深度捆绑,也是试图将经学士族转化成为实权世家,也算是在汉末士族门阀转型当中的成功案例。
荀彧在多次公开场合,将曹操的部曲属下,包装成为汉初开过的将领谋士,其实也是在给曹操营造理论上的依据,暴露出其用儒家礼法为曹氏代汉铺路的深层动机。可是真等到曹操开始动手了,荀彧又表示了反对…
当然,或许荀彧在历史上反对曹操称王,也并非是单纯维护汉室,而是预见如果曹操那一套真正推行起来,那么原本汉末的士族门阀也就彻底沦为军功集团附庸。他最后的死亡方式充满隐喻,或许也是他想要用死来保全最后的体面。
荀彧从始至终,都在试图用仁德来包装霸权,试图用春秋的经义来约束曹操权柄的扩张,但是实际上根本不可行,虽然有清雅有威仪的政治形象,但是因为其核心并不坚定,左右摇摆也导致后世对他的评价也是两极分化。
或是忠臣,或是罪人。
其实类似于荀彧这样的人,每每在封建王朝动荡的末期,都会出现。
在历史上,在曹操称王的关键节点中,荀彧的反对,其本质是汉末士族最后一次试图用经学框架去约束军权。但是很显然,荀彧失败了,他的死也标志着曹氏的军权的不可动摇,但是同样的,这曹氏军权不被约束也导致了后期司马懿的疯狂反扑…
反正,一啄一饮,皆有缘故。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荀彧前来拦阻曹操,似乎也就很好理解了…
即便是荀彧心中明白,这是曹操的最后一次机会。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的疯狂。
可是荀彧依旧来了。
如果曹操读过古龙的书,或许就应该和文若来一遍来或是不该来的暗号,可惜没有。
曹操看着荀彧,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心中很不舒服。
韩非有言,「磐石千里,不可谓富;象人百万,不可谓强。」曹操敲击着桌案,今兖州有石有人,文若教我,何以不富不强?
青铜雁鱼灯吞吐幽光,曹操屈指叩击着桌面上的兖州舆图,目光之中杀气升腾。
荀彧微微叹了气,昔管仲治齐,三年成霸。其要者非尽收海盐,而在「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今日明公权以用之,必然遭受怨恨,若是骠骑前来,不是尽逼其投于西乎?
曹操点头,文若所言甚是…不过,若是某未诛之…骠骑若来,其不举箪而迎乎?
这…荀彧忽然卡壳了一下,然后怅然而叹,或为之也…
呵呵…曹操冷笑了两声,这便是了…齐桓公合诸侯,靠的可是仁义?去岁战至今朝,粮草疲敝,物资急缺,而此等之辈,却是何为?若非程仲德破坞取粮,今日堂前骨殖或已是高过楹柱!
曹操所言,或许有些夸张,但是也符合当下的情况。
局面已经是很紧急了。
对于幽州曹纯的死,不仅是意味着北方幽州防线彻底崩塌,同时也代表着冀州即将面临骠骑北域军的进攻,而冀州那些家伙会全心全意的支持曹操么?
所以兖州这只鸡,也就自然非杀不可了。
当然,鸡杀了,能不能真的吓住猴子,也是未必。
一些猴子可能会被吓住,不敢妄动,但是也或许会加速另外一些猴子的逃离行为…
但是不管是猴子做了哪一方面的动作,对于曹操来说,都可以接受。
被吓住的,自然就可以抽更多的血。
逃跑的,能抓住的就杀,抓不住的也可以抄猴子窝…
左右都是不亏。
曹操说的话,荀彧也无法反驳。
曹操也没有等荀彧回答的意思,继续说道,昔日,二张御兖州时,言某为阉竖之后,叛之。后战二袁于南北,又是暗通款曲…若是如今某不镇于此处…文若以为其会如何?仁德之举,非某不欲也,实乃不能也。
曹操说的同样也是实情。
可问题是曹操也同样在偷换概念。
不过这种行为,在封建王朝是被允许的。
比如腹诽罪,抑或是意淫罪等等,比如就算是没有拍照,但是只要有想了,那就是犯罪,毕竟鲁大作家说过白花花的胳膊…
当然,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如果曹操不杀这些人,那么和斐潜之间决战所需粮草和物资从何而来?
这些人就会心甘情愿的送上来么?
荀彧明白曹操给出的理由,当中有一些合理,也有一些不合理,但是他没有办法解决曹操所面临的这些问题,就像是他也无法解决关中的斐潜这个大问题一样。
就在荀彧还在考虑用什么办法才能尽可能的保存更多士族子弟的姓名,让杀戮更少一些的时候,忽然有兵卒急急而来,一脸的惊慌失措。
曹操和荀彧见到此景,都是心中猛的揪了起来…
启禀丞相!雒阳…雒阳失陷!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只有噗通的心跳声,宛如丧亡的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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