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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20章螭缺弘农志,梁倾冀州谋

  河洛的夏夜,比关中多了三分的热度。

  从来跪坐在军帐之中,整理自己的杂物。

  他听见帐篷之外兵卒走动巡逻的声音,心中既平静,又是有些激动。

  就像是在磨刀。

  刀是冷的,但是磨得锋利之后,却渴望热的。

  火把将他的影子投在帐篷上,摇曳晃动。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重回河洛。

  在桌案上,有摊开的河洛地图。

  弘农郡县的那些地名,都被从来摩挲得快洇开了。

  前几天骠骑让他随军,并且要求他协助张辽尽快平定河洛地区,尤其是要配合枣祗对于弘农地区的耕作治理修复的命令,在他耳畔似乎再一次的响起。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了雒阳的方向。

  昨天他跟随骠骑大将军斐潜见到了张辽…

  张辽,张文远。

  从来不由得有些怅然。

  他意识到,有些事情,他永远都是有差距的。

  张辽的武艺,甩开他一大截,而见到了雒阳城中这么快就恢复了秩序,又体现出了张辽在民生政事上的能力。

  从来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玉佩。

  青玉雕的螭龙缺了一只角。

  在汉代,龙并不是皇家独有。

  虽然龙纹在汉代被视为皇权的象征,但在某些情况下,高级官员和贵族世家也可以使用龙纹,但是也不能滥用,通常受到严格的限制和等级划分。

  弘农…

  从来喃喃低语,指尖划过地图上的墨线。

  这是他熟悉的地区。

  地图上的标识和线条,似乎在光影之下徐徐舒展而开…

  若是骠骑大将军真的能够攻下山东,取了中原,使得三色旗帜插在大汉的每一个郡县上,那么之前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从来,原本姓杨。

  他闭上眼,似乎看见了当年弘农杨氏庄园在火海之中碎裂,坍塌,就像是杨修的头颅跌落地面,崩出的血珠和沙尘。

  当年杨氏的楼阁,宛如沙塔。

  看着像是巍峨气派,占地辽阔,可是最终呢?

  刀枪血海涌动之下,扛不住两三轮的冲刷,便是坍塌了。

  走文臣路线,经书传家,在盛世之时,确实是不错,可是现在这样的乱世之下…

  杨修的路已经走绝了。杨修自幼就没想过要走兵将的路,虽然杨氏家中也有一些军事方面的书籍。所以杨修诗词歌赋,都是极强,可是唯独这武艺血勇…

  从来在杨氏家族之中,一开始都没人看好他。飞鹰走狗,打架斗殴,平日里面惹是生非,要不是杨氏的名头护着,早就不知道被人一闷棍敲死在那个荒田里了。

  而现在,聪明绝顶的杨修死了,原本高傲的杨氏主家垮塌了。

  这或许是杨修拒绝了从来的逃亡建议,慨然赴死的原因之一。

  杨修的骄傲,不容许他低下头颅。

  或许当时杨修找曹操低下头去求情,或许可以免死。

  只是有可能。

  毕竟以杨修的聪明,肯定清楚曹操想要的是什么,所以真要投曹操所好,杨修说不得就可以摇身一变,从被杀的鸡,变成了投诚的马骨。

  只不过,杨修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杨修的聪明在于洞悉人心,他清楚曹操的杀心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再加上杨修出身弘农杨氏,家族世代为汉室重臣,四世三公的名声,已经镶嵌在了杨修的骨头里。

  当年杨氏没有选择投降曹操或是斐潜,或许就已经注定了一切。

  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杨修也已经没有筹码可以交换了…

  杨修虽才智过人,但并无兵权或家族势力支撑,而且只有杨修死了,杨氏才能在从来的身上,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远处传来报更的梆子声,从来挑开了帐篷的门帘,走了出来。

  夜空之中,星光灿烂。

  从来这一次,要带着前线的伤兵返回弘农,并且成为张辽和枣祗的副手,协助调整河洛,弘农一带的各项事务。

  他既是武将,也是文吏。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伤兵营听到的议论,有个断了右臂的老兵,却在哈哈笑炫耀他这一次获得的功勋,然后和其他的伤兵在激烈议论着究竟要怎样才能将功勋最大化,将来又是准备留在关中,还是换成偏远一些地区。

  在骠骑之前,大汉三四百年之间,伤兵营大多数都是意味着死亡。病痛,哀伤的低气压永远都是伤兵营的主色调,怎么可能会像是当下这样的嘻嘻哈哈,即便是伤口之处依旧没能愈合,时不时还有抽痛,可依旧改变不了这些伤兵脸上的笑容。

  这或许,就是骠骑的神奇之处。

  这个天下啊…

  骠骑有问过从来,他要不要恢复杨氏的姓。

  从来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有这样的想法的。

  他原本姓杨,所以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够衣锦还乡,那么他就会在弘农杨氏庄园旧址上大笑三声,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依旧会在心中想着,怎么样?当年被你们说是没出息,没本事,只会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家伙,现在却成为了重建杨氏之人?你们现在又要怎么说?

  可是到了后面,从来就有些动摇了。

  重新恢复杨氏的名头,有意义么?

  弘农杨氏,杨修的杨氏,和从来的杨氏,毕竟是不一样的。

  如果恢复杨氏的姓,那么从来他又是意味着什么?

  伤兵营里面的那些兵卒的议论,似乎在从来耳边盈盈嗡嗡的响着。

  或许杨氏不杨氏,没有那么重要了。

  因为那些,都已经过去,而现在更需要去关注的,是将来。

  就像是那些伤兵丢失的肢体手臂,就已经是永远失去了,可是他们依旧充满了希望,面向着未来而欢笑着…

  想到了这一点,从来他竟感到某种宿命般的解脱。

  不知不觉之间,晨曦从天边亮起。

  残破的玉佩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青晕。

  北斗的斗柄在空中舒展着,似乎给从来指出了方向。

  有人找到了方向,也有人失去了目标。

  一场突袭结束后,朱灵负伤,姜冏也没有继续攻打黑石关,倒是给了黑石关上的曹军兵卒难得的喘息机会。

  曹军打退了朱灵的夜袭,但是并不代表曹彰就是毫无代价。

  曹彰原本是想要留下朱灵的脑袋,但是很遗憾,他最终连自己都负伤了,也没能留下朱灵来。

  生死之间走了一圈,曹彰现在也比在潼关大营之中要粗糙了一些。

  背上的伤势,他也只做了简单的包扎,然后也没有在关内主将所久待,而是很快重新回到了关墙之上。

  没日没夜的调兵,轮换,埋伏,砍杀,再加上负伤流血,使得曹彰现在看起来的气色很差,也没有什么雍容华贵的外表,却意外的和周边兵卒合拍融洽起来,甚至连新调配而来的第二批曹军兵卒,在经过曹彰身边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行礼。

  曹彰也会微微点头回应。

  他原先有些埋怨他父亲为什么会将他派到前线,而且都要直面危险,但是现在他有一点明白了…

  其实曹家最适合的继承人,并不是曹丕,而是曹昂。

  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曹操的家业也没有铺得那么大,所以曹昂跟着曹操,不管是文韬还是武略,也不管是谋臣还是军将,都是有接触的,甚至因为从小耳濡目染,曹昂在文武两个方面都进展的不错,只是可惜…

  而随后的曹丕曹植曹彰等人,不知道曹操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似乎就开始分方向了。

  曹丕曹植走的是士族文臣路线,而且还有细节上的一些分工,比如曹丕比较和大族大姓接近,而曹植却和小众在野比较贴合,当然这也有可能仅仅只是巧合,不过结合历史上曹魏政权的发展需求和曹操诸子的性格特点,可以推测这种差异化的培养方向,可能是曹操在曹昂死后痛定思痛的一种继承人培养方式。

  毕竟曹昂这种文武全才的一旦中道崩一个,那损失真的是…

  曹丕自幼表现出对于文才和政治敏感度,擅长诗文,且随曹操参与民政事务,逐渐积累了处理政务的经验。所以曹操在后期征战中对曹丕的定位偏向监国,就是协助曹操处理民政杂务。而对于曹彰来说,也有可能是曹彰本身好为将,于是曹操也就顺其自然培养成武将。

  当然曹操对于曹彰不愿意读书,多少还是有些意见的,曾批评不念读书慕圣道,而好乘汗马击剑,此一夫之用,何足贵也…

  在历史上曹操在创业时期需要文武兼备的人才,但政权初步稳定后,尤其是赤壁之战后,重心逐渐转向内部治理和权力交接。此时,继承人不仅需要军事能力,更需要平衡世家大族、巩固中央集权的政治手腕。曹丕长期与颍川士族合作,显然更符合这一需求。

  而曹彰的局限性在于他虽有战功,但缺乏政治权谋…

  可是现在,一切因为骠骑军的存在,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起来。

  曹彰在前线生死搏杀,不仅是获得了兵卒的尊敬,也在鲜血和火焰当中得到了锤炼。

  而另外一边么…

  曹丕擅长的,并不是在军事上。

  可是如今冀州的局面,却逼迫着他必须要在军事上做出一点什么来。

  听闻了夏侯儒降了之后,曹丕勃然大怒,当即下令要杀了夏侯儒的家人。

  可是卞夫人知道了之后,便是让人来问说要不要连夏侯惇的家人也一起杀?

  曹丕沉默了很久,最后摆手收回了自己的命令。

  仙鹤灯摇曳晃动,宛如下一刻就会展翅而飞。

  陈群穿过博山炉的青烟,向曹丕见礼,让人递送了今天的行文。

  曹丕打开行文。

  一些简单的事项,曹丕便是上下扫了几眼,便是用了丞相印。

  陈群静静地坐着,等着。

  核准了这些简单事项,曹丕便是停下手来。

  博山炉里沉水香袅袅升腾,却化不开曹丕眉间的寒霜。

  长文可知某昨夜梦魇?曹丕咬着牙说道,某竟梦见邺城四门大开,骠骑军横入城中!四门守兵,皆拜倒在地!

  旁人的噩梦,便是鬼怪妖魔居多,而曹丕的梦魇,则是骠骑军…

  曹丕长袖扫过桌案,也扫过了再一旁的竹简木牍上的墨字,儒为军十载,忽折节事敌,其心叵测…

  如果将这墨字落到下面去,就有不少人头会跟着一起落地。

  陈群整了整进贤冠侧垂的赤缨,微微低头说道:昔楚庄王绝缨之宴,唐狡犯颜而王不问。今世子坐镇冀州,抵御骠骑,正宜效秦穆公赦孟明…

  陈群话音未落,曹丕霍然起身,死死瞪着陈群,袍袖带起的风使得一侧仙鹤烛火都是一阵晃动,似乎下一刻就会熄灭。

  孟明可雪崤山之耻,终成霸业之基。曹丕咬着牙,然此獠非百里!

  夜风吹过,不知道是不是窗楣松动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竟然随着曹丕的话音落下,发出了啪嗒声响,在夜晚之中分外的清晰。

  谁?!

  曹丕当即吼道。

  堂下的护卫铿锵有声的扑了过去,却没有抓到什么人。

  似乎只是风带动了窗楣。

  兵卒甲士退下,陈群静默的看着厅堂内的地板上的纹路,似乎想起了当年在白马之时,夏侯儒虽然没有像是曹洪曹仁一样在战场正面搏杀,但是也在弱冠之年就奔波在运输粮道上。

  是的,百里很优秀,但是那些不是百里的,难道就活该被羞辱,被嘲笑?

  那么天下又有多少人能到百里?

  陈群当然知道百里是个人,但是还有很多不知道百里是谁的,也应该被辱骂嘲笑?

  臣请以春秋三事解世子之惑。陈群整襟再拜,昔者郑武公寤生惊母,其弟叔段恃宠而骄,终酿京城之乱。此亲情误国者一也。

  陈群他注意到曹丕瞳孔微缩,显然是曹丕想到了一些什么…

  春秋大义啊,为什么叔段排第一?

  因为这种事情,并不是只在春秋发生一次。

  晋献公宠骊姬而疏申生,太子自缢,重耳奔翟。此嫡庶易位者二也。陈群低垂着眼眸,似乎并没有看见曹丕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此乃有志者三也。

  三千越甲…曹丕死死盯着陈群。

  当然,重点并不是什么三千越甲。

  曹丕忽然抚掌大笑:长文机锋暗藏,莫不是讽某乎?

  陈群依旧低着头,臣并无此意。

  是的,绝不承认。

  问题是,信么?

  曹丕的笑声,夹杂着些冰寒,然夏侯既非叔段,亦非申生!昔管仲射钩,桓公尚能委以国政,然今日钩仍在…

  陈群忽然打断了曹丕的话,沉声说道,管仲得遇鲍叔,方成九合之功。臣幸甚,蒙主公厚恩,当誓死以报。臣有闻,征南将军进河东之时,尝令郡兵为饵,短缺衣食,截欠兵饷…

  陈群故意止住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曹丕瞪着陈群,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否认没有意义。

  因为这些事情,远远比陈群所说出来的那几样还要更加的严重。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枯骨,可不仅仅只有敌对方的尸骸。

  长史之意,莫非这当下之局,便是曹氏之过?曹丕声音陡沉。

  曹丕想起了之前校事郎上报说军中有军校曾多有闲言碎语,表示什么吾等百战之躯,岂不如大族纨绔等等。

  原本曹丕以为这些所谓大族说的是陈群等人,现在想来…

  曹丕在广袖里面的手紧紧握起,指节捏得发白。他抬头望着厅堂之上的梁柱,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梁柱似乎变得很低,下一刻就想要垮塌下来一样。夜风在堂外萦绕,就像是冤魂在梁柱之间哀嚎。

  厅堂之内,死寂之中,唯有更漏声声。

  来人,传令!曹丕声音低沉下来,削夏侯儒食邑,其家中之人…

  曹丕停顿片刻,然后叹了口气,令人送往幽州…

  陈群一愣,抬起头来看向曹丕。他一直以来都有些看不起曹丕,但是当下曹丕这一举动,却有些让陈群刮目相看。

  其实在三国历史之中,夏侯氏也算是一个非常奇葩的姓氏了,倒不是他这个复姓有什么特别,而是在历史之中,夏侯和诸葛相差不多,也是跨国形态的姓氏,而且关键是夏侯氏不管是在魏国还是在蜀国,都是属于高层,这一点还和诸葛略有不同。

  夏侯氏在魏国就不说了,在蜀国不光有将军,还有皇后…

  三国时期,地方豪族势力强大,宗族关系往往超越政治阵营。张飞和夏侯的联姻,其实也有一些彰显蜀汉政权与中原士族的联结,弱化益州外来政权色彩的意思在内,只不过实际效用有限,只是作为一个政治符号存在。

  而现在曹丕将夏侯儒的家人送往幽州,也基本上体现出了这方面的意思…

  只是这种手段,也需要有人接招才行。

  陈群没有再说什么,将曹丕盖好章的行文拿走退下了。

  曹丕望着昏暗混沌的夜色,再次叹息了一声。

  曹氏…夏侯氏…父亲大人…

  曹丕的目光游动着,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但是又不敢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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