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十年,四月。
骠骑军在姜冏和朱灵的带领之下,朝着温县方向进攻。
战国时温县已是天下名都,三国时期因毗邻雒阳且控扼大河渡口,成为曹魏北方防务与物资中转要地,当然,这里在历史上最为出名的,依旧是依靠的人…
司马氏。
只不过现在似乎被拐了一个弯,就像是大河在汉代也经常改道一样,不知道下一个让温县出名的,又会是谁了。
斐潜派遣了黄旭作为补充兵的统领,携带了两千的步卒,两千的骑兵,以及五百的山地兵,随行的还有火炮六斤炮一门,四斤炮两门,以及火炮附属的工匠工兵百人,再加上一些辎重车辆,浩浩荡荡,队列拉得很长。
同时,还有一个斐潜的替身。
替身,是伴随着原主的价值的提升,才显得有价值的人。
斐潜如果什么都不是,只是纯粹的白丁,那么他连替身的价值都提供不了。
军司马,中郎将等等,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临时的差事,虽然中郎将也被称之为将军,但是并没有开府衙设立自己下属的权力,至少明面上是不允许的。
一直到了斐潜成为征西将军之后,替身才真正显得有些重要起来。
黄旭跟在替身身后,看着替身穿着明光铠在马背上摇晃着前行,不由得轻轻啧了一声,低声说道,腰杆挺直了!妈了个蛋,别摇头晃屁股的!
那替身哆嗦了一下,将腰杆绷直了。
其实骑马的时候,腰杆绷直了并不舒服。因为腰部的肌肉需要用力,顺应颠簸,然后时刻调整,时间长了就会累,所以软塌塌的更符合人性。
就像是后世骑自行车,踩脚踏板的时候屁股是不左右晃动的,但是腿部力量不足的时候就会利用身体的重力,也就导致骑起来的时候会摇头摆尾,重心不稳。
一般人这么做,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这替身显露在外,是代表了骠骑,自然就不能表现得这么松松垮垮,连骑个马都重心不稳。
替身被黄旭在身后低声喝了一声,连忙将腰杆绷直了,脖颈也挺立起来,看起来似乎多少有些雄伟的模样。
只不过,黄旭知道,这模样持续不了多久,这家伙很快就又会松懈下去…
通往温县的山路起起伏伏,太行南麓延伸出来的土塬也被风雨水流侵蚀成为碎裂的片状,所以在这样的区间内行进,就像是在崇山峻岭间流动,从下面卷动到了土塬上,然后又从土塬上流淌而下。
今日是行军的第五天了,距离温县大概还有两三百里。
当然,骠骑军不可能一路直接开到温县之下,毕竟温县周边也都是需要逐步清理的…
不管是那一处用兵,粮道的安全,都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行军的速度不快,毕竟当下队列之中有火炮,所以行军的速度自然就是以火炮的速度为标准。
山间道路不宽,骠骑军是成三列纵队行军的,若是在相对宽阔一些的区域行军,则是六列纵队,这样可以方便在遇到敌人的时候,就地防御展开战斗队形。
在队列的最前方,则是另外一种行军模式,是以各个小队次低推进的模式,前后间隔刚好是一个小队的作战面积。如果前锋遇到敌军,那么各个小队之间转向也不会相互打架,撞到一起。
替身坐在马背上,对于这些军务队列之事,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和腰间的酸胀麻痛对抗上。
山间的道路并不能算是多么的坚固耐用,在经过了兵卒的践踏之后,很多地方的尘土浮动,甚至有些坑洼出现。
战马的速度并不快,也快不起来。
坑坑洼洼的山道,不仅是上上下下的陡峭,而且还额外的颠簸。
灰尘漫天飞舞,沾染在替身的明光铠上。
很快,昨天才擦拭干净的明光铠,现在又变得灰蒙蒙的了。
有些尘土砂石粘黏在他的稠衣上,和汗水什么的混杂一起,顿时将稠衣染成了花哨的模样。
替身打量了一下四周。
大概是一半的羌人,一半的汉兵。
不知道骠骑是怎么分配的,但是这些事情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这些羌人很多都是赤着脚,不管是在马背上还是下马走路。
赤脚不是因为羌人喜欢赤脚,而是他们穷。
从小到大都穷。
这些羌人从小时候学走路开始,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鞋子,他们是羌人的底层。进入了骠骑军之后,这些羌人的生活才有所改善,但是很多人赤脚的习惯也没有改变,毕竟他们脚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老茧,甚至踩踏在锋利的石头片上都不会被割破。
替身原本也是一个普通人,小的时候也同样没鞋子穿。只不过这些年充当斐潜的替身,脚底板上的老茧在渐渐的退化了。
他从不穿鞋变成了穿靴子的人,一些习惯被改变,也有一些习惯在养成。
到了前面营地,注意一些!黄旭的声音在他背后轻轻响起,有些人会来见你,别露馅了。
替身没回头,要做什么?
不需要做什么。黄旭说道,但是肯定很多人想要亲眼看到你。会以各种理由拜见你。
…替身沉默了一会儿,有人要刺杀?
黄旭想了想,应该不至于。但是也不确保完全没危险…反正越靠近温县,你的皮自己绷紧些…
替身吸了一口尘土,为什么不能将这些人都杀光了?
黄旭嗤笑了一声,并不直接回答替身的问题,反正你记住了,不管是见谁,都别说漏嘴了!别露馅了!
放心吧,这事…我熟…
在太行山南麓的某处。
一个不起眼的山洞里面冒出了几个灰头土脸的脑袋,就像是草原上的土拨鼠。
只不过土拨鼠的洞是在草原上,而这几个家伙的洞是在山上。
他们冒出头来,是因为他们看见了远处腾起的烟尘…
这是人马混行的烟尘!错不了!一名年长一些的土拨鼠低声说道,似乎是害怕自己的声音太大便是惊动了某些什么,骠骑军果然来了!这是大军!你看那烟尘的范围!比前一批还要更多!
另外一人低声说道,怎么办?我们…我们要上去查看么?
那年长的土拨鼠迟疑着,半响之后摇了摇头,别上去…骠骑军肯定在周边有斥候,我们上去就是送死…
其余几只土拨鼠都不吭声了。
这是事实。
不听话的土拨鼠,已经死在了骠骑斥候的手下。
活下来的土拨鼠自然就进化出了对应骠骑军斥候的方式,就像是大自然的优胜劣汰一样。毕竟就连蚊子都能进化出对抗杀蚊剂的基因,人类又怎么会死保一个方法不改变呢?
远距离观察,就是这些人存活下来的妙招。
也确实是有效的,他们成功的躲过了多次骠骑斥候的巡查。
毕竟距离这么远,除非是他们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或是直接被骠骑军斥候看见,否则他们的土拨鼠生活并不会有什么人为的风险。
可是现在…
如果不上去查看,怎么知道有多少骠骑有多少人马来?有人问道。
老土拨鼠磨了磨牙,吐出了一口夹杂着沙土的浓痰,上次报了多少?
五,五千…有人低声说道。
那么这次就是一万二,不,不,一万五!老土拨鼠说道,然后伸手比划着,上次的烟尘…从这里到这里,对吧…我说大概!是不是?反正没有这一次的长,也没有这一次的多,是不是?那么上一次五千,这一次一万五,不就对了么?
那么,那么…兵种呢?将领呢?还是有人问道。
老土拨鼠吸了一口尘土,然后又是呸了一口,就说没看到!
没…没看到?
老土拨鼠横了一眼,咋了?兵种,骑兵步卒参半!大将,没看到旗帜!咋了?!难不成你就真想要靠近看一眼,然后被咔嚓一下…
老土拨鼠用手比划了一下,砍了脑袋?你就开心了?行了吧!就那点兵饷,差不多得了。
其余几名土拨鼠沉默下来。
那这一次,谁回去报信?
半响之后,有人问道,然后众人的目光又重新热切起来。
不管怎么说,回去报信的人至少可以吃两顿像样的饭,再洗个澡,躺在正经的床榻上睡一觉,想想都觉得很美。
老规矩,抓阄。老土拨鼠说道,不管是谁回去,都不能说漏嘴了!
明白!
知道,知道…
我去找草根子!
河内郡,温县。
程昱在败退之后,得到了暂时的喘息。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幸运,尤其是他在军中的声名并不像是在文官当中的那么好。
败退下来的时候没有兵卒趁机在背后给他一下,不知道是因为他身边还有护卫,还是因为他跑得比较快?
毕竟在军中,很多人都吃过程昱特供的肉。
原本程昱也认为,这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都是为了大汉社稷,都是为了大汉天子,都是为了英明主公,有些人能力不行,那么自愿成为供养他人的食材,又有什么问题?
自愿。
这确实是一个好理由。
这几天,程昱都在城墙上渡过,没有好好地休息,而是疯狂的让人修建修补加固城墙。
就像是一头垂死的野兽,在挥舞着爪牙。
毕竟城墙的防御多一层,多稳固一些,就会让程昱多心安一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前期的疯狂忙碌之后,当他得到了消息,知道他即将迎来骠骑兵马之时,程昱心中却没有心安,只剩下了莫名的心慌。
以及从背后不知道何处而生的一种刺骨的寒意。
很显然,这寒意并非是来自天气。
现在是初夏了,天气也不算冷。
或许是因为骠骑军所带来的杀气?
程昱望着城外,仿佛看见即将在城下的,那一大片黑压压、如同蚁群般涌动的敌军营寨,旌旗猎猎,刀枪如林!
他被困在这里,如同瓮中之鳖。
不,更准确地说,他是一块被精心放置在砧板上的肉饵。
诱饵…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这个词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和荒谬感。
就在不久前,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执掌生死的谋士。
决断那些在战场上倒下的士卒,那些因粮草断绝而自愿成为特供肉类的愚民的生死…
程昱一度认为,这些愚钝之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在程昱眼中,特供不过是维持大局运转的必要消耗品,如同碾死几只蚂蚁。
他们的血肉之躯,与粮秣、草料并无本质区别,甚至更低贱。
因为他们不懂经义,不明大义,生来就该被支配、被牺牲。
为了主公的霸业,为了匡扶汉室这崇高的目标,他们的自愿奉献是微不足道、理所当然的代价。
他程昱,是那个决定谁该自愿的人。
可如今,轮到他站在这冰冷的砧板上了。
他看着城墙周边瑟瑟发抖、面黄肌瘦的温县守军兵卒,看到他们浑浊麻木的眼神里,只有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下一餐的渺茫渴望。
曾几何时,他看这样的眼神,只觉得是蝼蚁的卑微,但现在,他仿佛在那些瞳孔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
一个同样被更高意志审视、评估、决定命运的…
物件。
或者说,也是特供的一块肉。
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最初涌动起来的,是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背叛的愤怒。
他程昱,智计百出,为曹公立下汗马功劳,竟落得如此境地?
这与他自视甚高的地位、他过往的功勋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他感觉自己精心构建的价值体系在瞬间崩塌。
那些被他视为自愿牺牲品的蝼蚁,他们的命运竟如此轻易地降临在自己头上?
这世界何其不公!
他几乎要咆哮出声,质问苍天,质问那将他置于此地的英明主公,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他这个手套,就这么毫无价值么?!
在这种荒谬感涌动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实地笼罩。
城外是虎视眈眈的敌军,城内是人心惶惶、可能随时反噬的军民。
毕竟城中也有不少吃过特供肉的兵卒,或是他的兄弟、儿郎,或是老乡?
他们看向他的眼神,是否也藏着当年他看向案板上食材时的冰冷?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仿佛能感受到刀锋的凉意。这份恐惧,让程昱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那些被他送入地狱之人的感受。
原来,砧板上的肉,是体验着这样绝望的冰冷。
然而,就在这愤怒与恐惧即将吞噬理智时,深植骨髓的儒家忠君思想,像一条无形的绞索,勒紧了他的喉咙,强行扭曲着他的认知。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这句圣贤之言此刻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响。
主公的布局,主公的意志,就是最高的天命。
主公他给钱了!
就如同衣食父母,再生爹娘!
那么,将他置于温县,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无论是诱敌、拖延、甚至就是一次冷酷的舍弃…
都必然有其深意,都是为了更大的江山社稷!
为了最终的胜利,质疑主公的安排,本身就是不忠!
而他,必须要忠诚!
为了忠诚,就要舍生取义!
程昱的内心在激烈地搏斗,最终,扭曲的义占据了上风。他疯狂地试图说服自己:自己此刻的牺牲,正是最大的义!
用自己这块肉饵,吸引敌军主力,为主公争取时间,为最终的胜利铺路。这难道不是比那些无知士卒的牺牲更有价值、更光荣吗?
他的自愿赴死,将成就千古忠义之名!
这份忠和义,洗刷了他对蝼蚁牛马们的残忍,也赋予了他此刻在绝境支撑着他的一种病态的神圣感。
没错,神圣感。
这很重要。
就像是封建官吏最喜欢高呼的一句话,我代表大汉,代表天子,代表什么什么…
奉天承运,此乃天意!
这不再是当年他轻飘飘加诸于他人身上的自愿,而是用他全部被扭曲的信仰、被践踏的尊严、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强行铸就的锁链,将自己牢牢捆缚在这必死的砧板之上。
他成功地用儒家的忠义金粉,涂抹了这赤裸裸的剥削本质,完成了自我说服。
他看向蝼蚁的眼神,最终也和更高层的统治者看着他的眼神一样…
封建王朝等级森严的棘轮,就这样无情地碾过一颗曾经自诩高贵的心,将其压榨出最后血肉,滋养着那看似崇高、实则嗜血的权力根基。
程昱他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念头。
接受这一切!
自己作为臣子,无论遭遇什么,都是天命的一部分。
被当作诱饵,也是天命对自己的考验与塑造。
反抗天命,即是逆天而行!
唯有顺从,才能获得精神上的解脱和道德上的圆满。
他试图将恐惧和愤怒转化为一种悲壮的宿命感,在自我催眠和自我意志践踏的过程当中,体会到痛苦所带来的快感。
程昱站在城头,眺望着远方,似乎看见了未来某一天在城下将城池团团围住的连绵军营。
看见了他最终的未来。
眼神中的愤怒和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近乎麻木的坚定。
坚定,坚毅,坚固,坚决,在他的脸上画出各种坚的线条,束缚着扭曲的灵魂。
他深吸一口气。
空气仿佛带着血腥的余味,却被他强行解读为忠和义的芬芳。
是了…是为了主公的大业…
是为了大汉江山…
此乃…天命所归…
我程昱…自愿…自愿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