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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4章百川沸腾

  仲夏的夜风裹挟着河水的湿气,卷过连绵的曹军营垒。

  中军大帐内,油灯将曹操与荀彧的身影投在晃动的帐壁上,如同两只困于罗网的巨兽。

  案几上,摊开的几卷简牍墨迹犹新,皆是关于河洛、河东之地近况的密报。

  人类最大的恐惧,就是对于死亡的恐惧。而在这一种死亡恐惧之中,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未知…

  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也不清楚为什么死。

  就像是现在,曹操和荀彧知道他们要面临生死抉择,一样会产生恐惧心理。

  尤其是当曹操觉得斐潜像是一个挂壁一样,什么都能抢在前面的时候,除了恐惧,也有些愤怒。

  凭什么?!

  主公…荀彧缓缓的说道,骠骑之制,乃循民意也…关中之民,与山东之民,多有不同…

  民心,在不同阶段,不同立场的人嘴里,代表都是不同的…

  民意…曹操愣了一下,沉吟起来。

  关中之民,因骠骑之制,得以喘息。荀彧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些喟叹,其制之要,在于授田以安身,轻徭以养力,薄赋以蓄财。农人耕耘者,庄禾多纳存;工匠技艺者,官府购其物;乃至商贾,亦得商会之统御,有序买卖,不抑其利。是以民心稍定,各安其业,虽经战乱,元气渐复。此非骠骑有通天之能,实乃其政令所向,以民力为根本,令耕者有其盼,劳者得其偿,故民乐为用,趋之若鹜。

  曹操眉头紧锁。

  道理简单么?

  简单。

  但是…

  反观山东…荀彧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深深的无奈与痛切,豪强并起,膏田满野。小民所拥之田,十不足一,却赋税徭役依旧,不减反增!豪族借天下之乱,或隐匿人口,或转嫁负担,层层盘剥,敲骨吸髓。州县官吏催逼,如狼似虎,稍有迟缓,便枷锁加身,破家充役者不可胜数!青壮或死于沙场,或疲于转运,田野荒芜,十室九空。妇人孺子,亦不得安生,冻馁而死者枕藉于途…此情此景,主公…主公亦是多有喟叹…

  …曹操沉默。

  没错吧,老曹同学的千里无鸡鸡。

  失其民者,终将失天下。

  大汉原本也是立足于民的,汉文帝制定的政策,就是为了天下百姓修生养息…

  但是后来就偏向于士了…

  而且越来越偏,到了现在,便是积重难返,难以回头了。

  荀彧顿了顿,此外,关中治所左近,寻常佃户之子,竟有入蒙学识字者…其军中士校,亦以文墨为要…此乃移风易俗之变也,山东之地…恐难行也…

  曹操点了点头,守山,青龙…嗯!昔日古今之争,山东中原以为不过就是经书之论,谶纬之辩而已…呵呵,哈哈哈,好手段啊!

  荀彧默然。

  曹操浓眉紧锁,吾当年行屯田,抑兼并,欲解黎庶倒悬…然豪强如百足之虫,盘根错节…

  他想起兖州、豫州那些表面恭顺、暗地掣肘的世家,想起推行度田时遭遇的层层阻力,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吾需其粮秣,需其子弟为官佐,需其门生故吏维系州郡…此乃山东死结!

  荀彧也是叹息,豪强视佃户为私产,如豢牛羊,岂肯轻放?吾等若是行骠骑之法,恐未及推行,便是天下大乱。

  曹操眼中闪过些许复杂神色,然…此等难题,斐子渊却是解了!

  曹操抚掌,像是在给斐潜喝彩,细究其「新田政」,其狠厉之处,在于清丈田亩,重定户籍,凡隐匿之田、逃匿之口,尽数收归官有。日依附豪强之佃奴,今为官家之屯户…

  此策,固然绝非仁政,乃刮疗之猛药也…曹操说到此处,微微摇了摇头,早先以为…然如今观其仓廪之丰、丁口之壮、军械之利…ε(ο`)))唉…

  帐内陷入沉寂,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荀彧沉默许久,或许是为了安慰,也或许是为了表示还有希望,他又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明公,臣以为…如今骠骑田制,之所以能推行,在于…「地广人稀」是也…

  曹操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地广人稀」…好一个「地广人稀」…

  没错,地广人稀。什么人稀?

  荀彧没有明说,但是意思也算是表达无误。

  曹操大笑,也同样不是在笑荀彧,而是在笑眼前这荒诞而绝望的处境。

  他麾下最忠诚的谋士,其根基之地也开始不稳了。

  曾经支撑他争霸天下的柱石,现如今正在瘟疫、饥饿和斐潜那该死的种田方略下,从内部开始风化、动摇。

  治大国,如烹小鲜。曹操显得有些疲惫,用手揉了揉额头,吾欲治其乱,却受制于灶台之腐朽,旧釜之纠缠…而斐子渊…另起炉灶啊…

  理解归理解,但是眼下要做的,却不是光理解就能够逆天换命的,依旧需要做出实际的行动。

  曹操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他必须做出抉择,一个无比艰难,却可能关乎存亡的抉择。

  是倾尽全力,在瘟疫彻底击垮大军之前,在后方士族离心离德之前,赌上最后的本钱,向南线骠骑军发动一场猛攻?

  还是…

  今后钱粮,恐怕是难了…

  曹操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疲惫。

  他刚刚下达了向颍川、汝南再次加征粮秣和抽调后备兵员的严令。

  但命令是一回事,执行是另一回事。

  地方坞堡紧闭,士绅以流民四起,恐有民变、存粮自保为由,对郡府的征调令阳奉阴违,派出的征粮吏甚至遭到不明身份的乡勇驱赶。

  征调来的数目杯水车薪,远不及损耗之速。

  兵员也是应征者寥寥,即便强行抓来的丁壮,看着营中地狱般的景象,眼神里也只剩下麻木和死寂。

  颍川,这个他引以为傲的乡梓,人心已如溃堤之水。

  明公,荀彧的声音干涩,颍川…恐已不堪重负。强行征敛,恐…恐生肘腋之变。

  就算是豫州颍川毛多肉厚,也挡不住只在一个地方薅啊!

  现在都薅秃了!

  关键是斐潜在河洛种田的信报,如同一张无形的告示,贴在每一个豫州士族的心头…

  以前反对斐潜,是因为反对斐潜的新田政,但是眼瞅着曹操不行了,若是再跟着曹操,这些士族就难免担心在被曹操榨干最后一滴骨血的同时,连着原本的土地也化为焦土…

  而骠骑提出的三档投降待遇,也让这些人心中嘀咕。

  上档风险太大,下档亏得太多,中档应该刚刚好。

  所以在骠骑军到来之前,如何最大程度的保全资产,以期后效,自然就是这些人心中的最为紧要的事情了。

  至于曹操的输赢成败,与他们何干?

  对于荀彧的陈述,曹操没有立刻回应。他闭着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知道荀彧说的是事实。继续压榨下去,不等骠骑打来,内部就可能先崩溃。

  必须要给予豫州,颍川,甚至更为广大的山东区域的士族家族一些希望。

  虽然曹操取得了在嵩山线的一定胜利,但是这不够!

  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鸡汁豆腐干,彼有新灶,吾有旧釜。旧釜虽朽,然亦可烹!新灶虽良,然断其薪,未必不能一战!寻得此薪,自可破其新灶!

  荀彧他知道曹操所说的薪是什么——

  也就是荀彧说得地广人稀!

  是在新田政推行中积累的矛盾,是那些被剥夺了特权的旧豪强心中潜藏的怨恨,是快速扩张下可能出现的管理疏漏,甚至是斐潜本人离开中枢后各部协调可能产生的缝隙。

  这将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在越来越强大的骠骑军彻底覆盖中原之前,他们必须卡住其战车的车轴,抽出灶底的薪火。

  理论上确实是如此,可是他们还能抓住这机会么?

  夜风呜咽,仿佛在为这艰难的对弈叹息。

  襄阳。

  汉水呜咽,环绕着这座被战云和恐慌笼罩的孤城。

  曹仁站在襄阳城头,胡须虬结,曾经锐利的眼神此刻布满了血丝。

  城内的气氛,比曹操的曹军大营之处,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蔡洲的冲天大火,早已让城中人心惶惶。

  曹仁的铁腕清查虽然揪出了不少明桩暗哨,但恐惧的种子已经深深种下。

  曹仁就像是坐在火山口一样,虽然他用铁血的手腕,暂时封堵住了火山的喷发,但这种恐怖的手段,要么就是让潜藏者更加潜藏,要么就是让愤怒者越发的愤怒。

  诸葛亮就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试图抓住机会进行反击。

  诸葛亮与廖化、李典在丹水汇合后,并未急于强攻。

  这位年轻的军师,资历还不像是历史上的那么厚实。

  甚至严格一些来说,即便是在历史上,白帝城托孤之后,诸葛亮依旧要和李严争夺军政权柄,也不是想要北伐就可以北伐,想要南征就可以南征的…

  诸葛亮见过了廖化李典之后,表示此刻的襄阳,强攻硬打,并不是上策,而蔡洲虽成焦土,但蔡氏在荆襄百年的经营,其根系之深,盘结之广,绝非一场大火能彻底焚尽。所以襄阳之中,总有些旁支庶脉、姻亲故旧、依附门客,在城破家亡的恐惧和一丝对昔日权势的留恋中挣扎。

  蔡瑁面对当下的情况,也不得不放下昔日荆州第一大家族的架子,重新开始一点点的获取功勋,于是一条隐秘的渠道被重新激活了。

  或许是某个侥幸逃脱的蔡氏管事,借着夜色泅过了护城河;也或许是某个与蔡氏有生意往来的行商,在守军松懈的黎明混入了城门;甚至或许是某个被曹仁清洗行动波及的无辜小吏,在绝望中成了传递信息的棋子。

  诸葛亮通过蔡瑁昔日在襄阳周边留下的一条条的痕迹,以及诸葛亮对荆州当地豪强旧部的了解,精准地触碰到了这些在曹仁之火焚烧后,所残留的根系。

  最先活动起来的,永远都是流言。

  这些流言,如同最微小的孢子,开始在襄阳城内潮湿、压抑的空气中悄然滋生、扩散。

  最初或许只是在市井角落的低语…

  听说了吗?北边…曹丞相的大营里闹瘟神了!死的人比打仗死的还多,尸体都烧不过来…

  何止啊!听说豫州那边也不肯给粮了,曹丞相的兵快饿得快不行了,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做鼠肉了…

  接着,流言变得更有指向性…

  唉,蔡家…真是惨啊。虽说蔡将军…可那洲上多少妇孺老幼,一把火…造孽啊…

  可不是!听说曹将军那天在城里抓人,连和蔡家沾点边的远亲都没放过…这心肠…

  嘘!小声点!不过…你说,要是骠骑大将军打进来…会不会好点?听说在河洛那边,骠骑可是在分田给流民种呢,还给发粮种…

  分田?真的假的?那…那咱们要是…

  流言如同瘟疫,在恐惧和绝望的土壤里疯狂生长。它们半真半假,混杂着对瘟疫的天生恐惧、对曹仁铁血手段的不满、对蔡氏遭遇的同情,以及对分田、秩序那一丝渺茫希望的揣测。它们并不需要有什么确凿的证据,甚至可以是荒谬的,但在人心浮动之际,这些谣言便是轻易的拨动民众的心弦。

  守城的曹军士卒,每日听着城内这些窃窃私语,再想到北边传来的关于大营瘟疫的零星消息,不管是谁,心中都难免犯嘀咕。

  当值的军官厉声呵斥着那些交头接耳的士兵,但军校自己心中深处,其实也同样藏着一些动摇。

  曹仁站在城楼上,目光扫过城内鳞次栉比的屋舍,仿佛能穿透那些墙壁,看到里面涌动的不安。

  斥候的报告和城内暗桩的消息都指向同一个源头!

  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利用蔡氏的残余影响力,试图从内部瓦解襄阳的城防!

  全城清查!

  曹仁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彻底细查!凡有传播谣言、动摇军心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他知道这是骠骑军的攻心之计,但是他无法自证清白。

  他必须用更严酷的铁血来压制,哪怕这会进一步撕裂城内本已脆弱的关系。

  然而,严刑峻法只能压制表面的声音,却无法根除那在人心深处蔓延的恐惧和对另一条生路的悄然期盼。

  襄阳城内的空气,在曹仁的恐怖镇压之下,更多了几分猜疑和绝望的窒息感。

  曹仁能守住城墙,但他还能守住多少颗动摇的人心?

  在汉水的一处河口附近,有一个依着低矮土丘建立的曹军水寨,如同襄阳外围水网中的一颗钉子。

  寨子不大,驻兵不过三百,配有十条走舸,主要任务是监视上游廖化、李典水军的动向,并巡查附近水道,防止骠骑军渗透。

  这样的军寨有很多,一般都是用来侦查和阻碍的,如果说骠骑大军前来,他们就撤走,反正有走舸,骠骑军走了,他们再回来。

  骠骑军就算是夺取了这种军寨,也是形如鸡肋。留守吧,兵力留多了,等于是自我削减,分散兵力,留少了吧,也一样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不过,现如今这些鸡肋,却又有些新用途。

  水寨之内的曹军守军,因连日的围城气氛和城内流言,多少也显得有些懈怠。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浓重的水雾贴着河面弥漫开来。

  寨墙上的哨兵裹着单薄的衣衫,抱着长矛,在湿冷的空气中昏昏欲睡。

  忽然之间,尖锐的唿哨撕裂了寂静!

  一道彪悍的黑影从贴近水面的浓雾中猛然暴起!

  冲在最前面的是沙摩柯,他穿着骠骑军的战甲,依旧佩戴着粗大的骨制项链,兜鍪上还镶嵌着根根兽牙!

  这些白森森的骨头兽牙,随着沙摩柯的动作,在狂野地跳动着,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山间的猛兽化为了人形一般。

  他举着手中铁蒺藜骨朵,发出骇人的咆哮声,然后恶狠狠一棒子砸向曹军水寨大门!

  所谓铁蒺藜骨朵,其实就是加大号的狼牙棒…

  一声巨响,算不上多坚固的寨门,木屑横飞!

  门后的顶门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寨门四分五裂,破了一个口子。

  跟在沙摩柯身后的蛮兵,也纷纷跟着沙摩柯一样,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挥舞着短矛战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破开的缺口和几处被钩索攀上的寨墙蜂拥而入!

  寨内的曹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打懵了。

  仓促起身的曹军兵卒甚至来不及披甲,便是在狭窄的营区内被分割、冲散。

  沙摩柯如同闯入羊群的猛虎,铁蒺藜骨朵每一次挥击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骨骼碎裂的声音令人牙酸。

  他的打法确实有些没章法,却充满了原始的力量和野性,纯粹的一力压十会。

  一名曹军屯长试图组织抵抗,被沙摩柯连人带盾砸飞出去,落地时口鼻喷血,眼见不活。

  战斗爆发的快,结束的更快。

  在沙摩柯这股蛮横不讲理的冲击力引领下,这座可怜水寨在不到半个时辰内就彻底易手。

  浓烟滚滚,残存的曹军或跪地投降,连走舸都来不及开走,只能是跳入河水之中,四散奔逃。

  不过,廖化诸葛等人虽然小胜,但是他们没想到打下了这小水寨之后,迎来的不是反扑的曹军,而是另外的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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