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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0章微光破茧

  邺城北城,周章那处小小的院落,在秋日的肃杀中更显逼仄。

  逼,若是以篆体来看,逼字由辵和畐两个部件组成,辵象征举着旗行进,畐自然是表示财产,而在后世简化的过程当中,本意渐渐地被人淡忘,而下三路的意思反而让百姓民众印象深刻。

  不知晓其本意的年轻人,见得此字,便是眉飞色舞,挨挨碰碰,露出兴奋的笑容。

  荷尔蒙决定了性冲动,不分男女。

  周章也是如此。

  他几乎都快忘记了他来山东中原究竟是为了什么…

  直至他的下三路,他的肚皮,他的屎尿屁,提醒他的屁股究竟是在哪里…

  总不能挂在树上吧?

  周章的院墙不高,勉强能隔开外界的视线,却隔不断日益浓郁的绝望气息。

  几株原本该在此时结实累累的枣树,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是无声的乞讨。

  别问为什么不结果,为什么没有了叶子…

  没啃树皮,已经算是周章手下,哦,嘴下留情了。

  当然,更重要一点是树皮真的难啃。

  树下原本开辟的一小片菜畦,也早已在围城初期,就被周章自己小心翼翼地摘取干净,如今只剩下干裂的土块。

  官舍每日配给的粮食,分量越来越少,品质也越来越差。

  周章官卑职小,能分到的份额本就有限,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那点精细的粟米,若是放在平日,或许还能勉强果腹,但在这不知围城何时结束的当下,就显得尤为珍贵  这不仅是粮食,而且还是货币。

  周章提着大半都是空着的米袋,里面装着今日刚领到的,掺杂了些许沙砾,但还算看得过眼的细粮,步履沉重地走向连接南北城的关卡。作为农事官,曾经是曹军体制内一员,他拥有可以在限定时间内通行的符节,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利用的特权。

  关卡守卫的兵卒认得他,例行公事地检查了符节,目光在他手中的米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非常的复杂,混杂着贪婪,羡慕,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当粮食成为硬通货之后,就体现出超价值的作用。

  不仅是可以用来吃,还可以用来换,甚至是换个人…

  城内有不少人,用粮食在南城淘换了一批。

  兵卒以为周章也是准备淘换个使唤丫头,或是备用食物。

  周章低下头,匆匆穿过那道象征着天壤之别的门洞。

  一踏入南城,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污浊。

  不再是北城那种刻意维持的、带着紧张秩序的清净,或是整洁。

  毕竟南城没有卫生城市的评比活动。

  扑面而来的,属于邺城底层民众百姓最真实的混乱与衰败。

  街道两旁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人们,或坐或卧,了无生气。

  孩童细弱的啼哭声,病人痛苦的呻吟声,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声咒骂,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污水横流,垃圾堆积在角落,散发出腐臭的气味,与一种…

  若有若无的,令人极度不安的腥气混合在一起。

  周章的心提了起来。

  他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但是现在又陌生的面容。

  那些农户,曾经在田间地头,用充满希望和感激的眼神看着他,听他讲解代田法、新式耧车的使用。那时,他看着绿油油的禾苗,看着沉甸甸的穗头,心中也曾涌起过一丝成就感,仿佛自己带来的技术,真的能改变些什么。

  可现在…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老者,蜷缩在破败的屋檐下,曾经健硕的身躯如今只剩下骨架撑着松垮的皮肤,眼神浑浊,对周章的经过毫无反应。旁边一个妇人,正用瓦罐熬煮着些什么,罐子里翻滚着可疑的,颜色深暗的块茎和叶片,或许还有草根,几乎没有半点粮食的影子。

  周章低下头,不敢多看。

  曹氏官府有令,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屏蔽,禁言,茧房。

  周章走到一个他曾多次往来,相对熟悉的农户院外。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院内空荡荡的,鸡笼鸭舍早已空空如也。

  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正蹲在地上,用一把钝刀费力地削着一块树皮。

  李…李大哥?周章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汉子抬起头,看到是周章,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随即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警惕。他扯了扯嘴角,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审视的看着周章,然后不由自主地被周章手中的米袋吸引住,就像铁屑遇到了磁铁。

  周…周农丞。李氏汉子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沙哑,很是费力的挪开了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树皮,你…您怎么来了?

  周章将米袋放在地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李大哥,这点细粮,换些…换些能顶饿的粗粮,或是…周章他艰难地开口,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细粮换粗粮。

  其实,是周章想差了…

  因为周章原本认为,细粮换粗粮,是一种剥削,是一种借官吏身份的不公,所以他感觉有些羞愧。毕竟在平时,官府可能要求农民将细粮作为赋税上缴,但有时因仓储或调配需要,会允许用粗粮按一定比例折算替代。这种折算往往对农民不利,成为变相剥削。

  但是周章没考虑到现在的情况…

  李氏汉子不由得死死的盯着米袋,喉头滚动了一下,半晌后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低声道:周农丞…您是个好人。但…但现在的南城,粗粮…哪还有粗粮啊…

  周章知道粗粮果腹,难道南城的百姓民众就不清楚?

  李氏汉子苦笑着,指了指屋内,又指了指周边,家里能吃的,早就吃光了。树皮、草根…也快没了。

  李氏看着周章的米袋,又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周农丞…你这…要小心些…

  或许是周章前来的时候没走阴暗小巷,或许是周章之前在邺城左近做农官之时也算是结了不少的善缘,总之周章这种提着米袋,犹如幼童抱金招摇过市的行为,一路而来没有遭到袭击。

  周章不傻,见状便是连忙将米袋稍微用衣袍盖了盖,但是心沉了下去,那…那官府没有赈济吗?不是说每日都有百石…哪怕是一些麸皮…

  百石?!李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提高,哈哈大笑了两声,脸上露出了明显又有些压抑的愤懑,北城的老爷们自己还不够吃呢!哪会管我们这些南城贱民的死活!坊门锁着,没有符节路引,便不让出,也不让进,说是防骠骑细作…嘿,细作?我看是防着我们这些饿疯了的人去抢他们的粮吧!

  周章无言以对。他知道李氏说的是事实。

  陈群的那套管控措施,表面上是为了稳定,实则将南城百姓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那…那你们…周章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不敢问下去,但那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内心。

  李氏看了看四周,放下手中的钝刀,才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道,周农丞,您是体面人,有些事…就别打听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周章的米袋,您这细粮…还是自己留着吧。在南城,这东西…太扎眼。而且,也换不到什么了粗粮了…真的,换不到了。除非是换…你不会想要换那种东西吧?

  最后几个字,李氏几乎是咬着牙着说出来的,透着些难以描绘的悲伤和痛楚。

  官府遮着眼。

  官府不让说。

  说了,会被屏蔽。

  周章将带来的米袋留在了李氏之处,没有拿走。

  他家里还有一些存粮,但是比起李氏,以及南城的百姓来说,已经是好太多了…

  离开李氏家,周章失魂落魄地走在南城街道上。

  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似乎越来越浓。

  他下意识地顺着腥气,探头看向一处相对偏僻的巷口。

  然后,他看到了。

  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几乎被坍塌的土墙遮掩。

  如果不是特意去看,他根本不会注意到那里。

  一个简陋的、用破布和木棍支起的棚子,门口挂着一块看不出原色的木板,上面没有任何字样。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在棚子旁边,一根歪斜的木杆上,赫然用粗糙的草绳悬挂着几块…

  周章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扶住旁边肮脏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所有关于农事增产的努力,所有希望通过技术改善民生的理想,在这一刻,在这悬挂的肉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如此…

  毫无意义。

  他带来的农业上的技术,所增产的粮食,最终去了哪里?

  周章他知道答案,但是之前装作,或是觉得只要让北城的那些权贵官僚先富裕了,南城的百姓民众多少也能沾点光…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即便是填满了北城权贵的粮仓,养肥了中饱私囊的官吏,也没能让这些最底层的,亲手耕种土地的百姓民众免除痛苦!

  这些年,他周章,周子丰,寒窗苦读,钻研农学,从兖州到关中,再从关中奉命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确实提升了亩产,多增了收成,除了得到上司一句不错之外,邺城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之前贫困,现在依旧贫困。

  之前挣扎求活,现在也依旧是挣扎求活。

  甚至还有些人从一般的家境,开始往下跌落,比如他认识的李家子…

  浑浑噩噩地,周章再次穿过那道关卡,回到北城。

  踏入北城的瞬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街道虽然也冷清,但干净整齐,没有堆积的垃圾和污水,空气中也没有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甚至可以听到从某些高门大宅的深处隐约飘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模糊的,但是肯定是属于宴饮的喧哗。

  周章回到了自己寂寥冷清的小院门口,听着那隐约的,与南城地狱景象格格不入的乐曲声,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他想起在骠骑辖下的日子。

  在没到关中之前,他跟着陈宫,见识的是士族间的倾轧和空谈;到了骠骑麾下,他进入农学院,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气象。

  那里有一种向上的活力,有一种对人的基本尊重。

  求真,求正。

  而不是遮遮,掩掩。

  那边的官吏遇到了问题,更多的是说我们来一起想想办法…

  而在这里的官吏,最经常说的话却是上头这么规定的,我也没办法。

  在关中,在河东,农学士到田野之中指导,百姓夹道欢迎,是真心实意地感激那些能让他们田地增产的技术。所收获的粮食,也确实能有一部分落到耕种者自己手中。

  而周章给邺城周边的屯田带来了增产,但是增加的那部分却丝毫没有落入邺城普通百姓的手中。

  之前周章听邺城的官吏说,邺城人太多了啊,若是都平均下去,一个人也没多少啊,还不如留起来方可办大事…

  粗听,似乎也有些道理,但是大事…

  修路,修桥,确实也有,但是那路修了又修,桥建了又拆,究竟花了多少,办了多少大事,或许连具体经手的那些官吏都未必能够完全清楚。

  直至此刻,周章才真切的意识到,曹氏的政治集团,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陈群或许有才智,但他维护的,正是这个吃人的体系。陈群可以用计谋暂时欺骗城外的骠骑军,也可以用严刑峻法暂时压制城内的百姓,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大汉山东的旧体系,已经失去了民心,失去了自我革新的能力,就像一棵内里早已被蛀空的大树,外表或许还支撑着,但只要一阵强风,就会轰然倒塌。

  这一次骠骑军围城,或许,只是或许曹丕和陈群能侥幸守住,那下一次呢?

  这个腐朽的政权,注定无法长久。

  那么自己还要在这个泥潭里待多久?

  继续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甚至是一个间接的…

  帮凶?

  周章的眼中,逐渐燃起一丝决绝的光芒。

  他不能只是等着城破,然后或许靠着骠骑旧部的身份侥幸活命。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什么宏大的功业,甚至不完全是为了自己活命。

  他只是…

  无法再忍受这种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却束手无策的煎熬。

  他想救一些人,哪怕只是很少的一些人,那些他曾指导过的、如今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南城百姓。

  但是,该怎么做?

  直接去煽动百姓作乱?

  那是找死。陈群的管控极其严密,而且经过之前假消息诱杀骠骑军,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反过来对南城百姓的强力压制,使得南城百姓早已如同惊弓之鸟,对任何来自上面的讯息都充满了怀疑和恐惧。他们被伤害得太深,被欺骗得太多次。单纯的呼吁,根本无法唤醒他们,反而可能立刻招来杀身之祸。

  必须改变他们的认知。

  周章在狭小的院落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他需要一个契机,或是一个能让南城百姓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并且能够理解的讯息。

  打破官方的屏蔽,禁言,茧房。

  一个能打破陈群刻意营造的骠骑军残暴,唯有死守的虚假认知的讯息。

  他想起了骠骑军的政策,想起了那些被广泛宣传、但在山东之地被刻意掩盖或扭曲的信息。

  比如,对于主动归顺的百姓的安置措施,对于战俘的处理办法,对于土地重新分配的原则…

  这些,南城的百姓几乎一无所知。

  他们听到的,只有曹氏官府宣扬的骠骑军如何屠城、掳掠。

  即便是有人说了一些真话,但是很快就被屏蔽,被抓走,所以也没人继续说了。

  或许…

  可以从这里入手。

  周章的目光,落在了屋内那个他用来记录农事观察的旧木箱上。

  里面有一些他节省下来的纸张和麻布。

  他不能直接去说,去宣传。

  那样太明显,太容易被抓。

  他需要借助某种形式,某种能够悄然传播,又能引发思考的形式。

  他想到了图画。

  简单的,易懂的,能够跨越文字障碍的图画。

  他可以画一些对比鲜明的图。

  一边是曹军驱民为盾、焚烧村庄、官吏贪腐、南城饿殍遍野的景象;另一边,则是骠骑军秩序井然、分发粮食、百姓耕种属于自己的土地的想象图景。

  但是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太复杂了。

  即便是他有这样的画力,那些百姓也未必能看懂。

  所以,不需要太复杂,甚至有些幼稚也没关系,关键是传递那种另一边可能有活路的希望…

  还有简短的的语句。

  用最直白的话,点出关键。

  比如开城迎王师,均田免赋税。

  又或是骠骑不杀降,只诛首恶曹。

  还是说南城亦是汉家民,何苦为奴守孤城?

  不过片刻之后,周章又放弃了这些想法,因为这些词语太明显了。之前骠骑军射进城内的一些告民之书,都有写这些类似的话,很快就被收缴,然后若是私藏而被查出来,也是人头落地。

  周章需要一种可以被百姓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去藏着,去传看,去感悟,但是又不能直接触犯陈群定下的禁令…

  毕竟他的行为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而且会死得极其惨烈。

  难啊,周章甚至都有些想要放弃了。

  但是,想到南城悬挂的肉,想到南城那些百姓那麻木而绝望的眼神,想到北城隐约传来的笙歌,周章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他曾经以为,凭借农事技术可以绕过政治,可以造福百姓。

  现在他明白了,在腐朽的体制面前,技术无能为力。

  要真正拯救这些百姓,必须先摧毁笼罩在南城之上的无形牢笼。

  他画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孩童,伸着手,指着城墙,城墙高大森严。

  然后,他在城墙之外,画了一个没有具体面目,但是散发着光芒的轮廓…

  旁边,他只是写下了两个字——

  活路。

  灯光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如同他此刻动荡不安,却又前所未有坚定的内心。

  这样的方法,能有效么?

  他不知道…

  只是,总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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