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一动都不敢动,身处王权的领域之中,即使她被特别赦免了,那股如深海水压般包括她的压力却也是一点都没有散开,在这种环境下移动就像人在泥潭中试图奔跑,越是挣扎陷得越深,窒息感越强烈。
这种级别的王权史无前例,放眼整个混血种的历史,拥有这个言灵的人凤毛麟角,而能将王权开发到这种地步的人,恐怕唯有源稚生一个。
那种重力,已经达到了就连完全死侍化的鬼连一秒都无法坚持的地步,从现象来看与其说是重力压迫死了敌人,不如说是一把看不见的山峰陨石般落下将那渺小之物给碾成的血水。
源稚生行走在自己的王权之中,樱一点点地回头,忽然睁大瞳眸,因为他似乎见到了这个男人在发光,仿佛背后升起了一轮大日——这是视神经受到压迫,以及大脑缺血后的幻觉,可起码在这一刻,天照命应验了那所谓命运的指引。
矢吹樱作为源稚生的得力助手,不是没有见过少主释放这个言灵,可若是以前,王权不仅没有这种威力,消耗也是可怕无比的,经常使得源稚生短暂开启领域后进入脱力的状态,这时候也是他们三个近卫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可如今的源稚生在王权之中走出了闲庭漫步的感觉,他的呼吸很平稳,那霸道如皇的领域那么的稳定,领域内的一切都如同静止的大海,让人深深地沉溺在里面,永远看不见深邃海洋的尽头。
源稚生抬起手锁定了下一个敌人时,可王权却没有再度释放,那熔金色的瞳眸冷漠地注视着那个挟持了痛哭流涕的年轻女孩不断向后退的鬼,他那披鳞带甲的手臂死死箍住了女孩的脖颈,另一只手也是环抱住了对方的腰肢,整个与之贴紧。
这个猛鬼众的刺客真的很聪明,在之前王权的领域覆盖并且作用到他同伴身上的瞬间,他就往后暴退与领域的边缘距离赛跑,直到发现自己无法逃脱后,就立刻抓住了唯一能延缓他生命的稻草,地上瘫软着的那个人质。
一旦王权发动,像是刚才那样巨大的重力落下,就算只作用在鬼的身上,那连带的力量也会将这个女孩轻而易举地压死,就像普通人被从天而落的钢卷砸到一样,毫无幸存的可能。
不过,很难说猛鬼众的这个鬼手中挟持的女孩到底能不能成为人质,一方面她的确是没什么才能的普通人,正也因为是普通人所以才被看上选中为了极乐水的分销下线,她有罪,但却罪不至死。
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是舍弃她的生命,还是尊重这一条普通人的生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
源稚生也有自己的判断,他不是善男信女之辈,用本部的那群家伙的话来说,他是一个铁血程度甚至高于楚子航很多的杀胚,他有着属于自己的大义并且坚定不移地遵守着他。
所以面对类似电车难题的道德困境时,他每一次的选择都是自己能做到的最优解,毫不迟疑。
王权发动。
挟持女孩的鬼忽然一动不动了,那双蛇一样的黄金瞳陷入了空窗的呆滞,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毫无疑问,王权作用在他的身上,那忽然胀大的双腿就是证明——释放的重力精准落在了这具死侍化躯体内的所有血液上,以一个精巧到难以置信的方式顺流着他的血管全数积蓄到了下半身,使得下部分的肢体水肿般膨胀,而上半身缩水成了干尸般恐怖,大脑、心脏的快速缺血也导致了他失去了刹那的意识。
在那死侍化的鬼回过神来的时候,熔金的黄金瞳已经与他四目相对,挟持女孩的双手被蜘蛛切轻而易举地斩断了关节,两者分离的瞬间,他才感受到死亡如洪水般将自己淹没,恐惧迫使他怒目圆睁,下颚张大如蛇一般脱臼,一口吞向源稚生的脑袋!
源稚生抬脚踹在了他的胸口,不远处的樱仿佛听到了钢铁的重锤轰击楼墙的坍塌声,那只鬼就像被塞进炮筒里的搞笑卡通人物一样被“发射”了出去,整个躯体在半空中以塌陷进去的胸口为中心折迭成了“匚”字形态,高速接触到地面后余势不减地像是打水漂一样弹跳了起来,每一次弹跳都会折断一部分骨头,扭曲一部分肢体,直到最后受动能的影响在地上滚动了起来,整个躯体不断地折迭包裹,最后成为了一颗丑陋的球拉拽出一条血痕停在了巷尾尽头的垃圾堆中。
王权的领域解除了。
可能是樱的错觉,她在黑暗中恍惚见到了源稚生衬衣后领露出的一截脖颈上苍白的影子一闪而逝,就像一条阴冷的蛇躲进了这个男人的身体里。
“没事吧?”源稚生转头看向樱低声问。
见到源稚生的黄金瞳,樱这才回神过来,随后内心涌起失职的复杂情绪,但作为忍者她立刻就平复了这些多余的感受,点头平静回答,“没有大碍。可少主您才使用了言灵,消耗太大,恐怕得等——”
“转过身去。”源稚生走向樱淡淡地说道,完全没有以前言灵之后虚弱的感觉。
樱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转身过去,露出了自己鲜血淋漓的后背,那被作为刺客的鬼第一击抓伤的地方深可见骨,现在没有大出血完全是因为她作为忍者可以在短时间内收束自己的主要肌肉控制心跳来限制失血的速度。
“少主!”
“见鬼,这哪儿来的敌人!”
乌鸦和夜叉姗姗来迟,他们根本赶不上源稚生的速度,等到战斗已经被源稚生结束了现在才堪堪赶到现场,见到地上被王权碾成血泥的情景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樱受伤了,乌鸦送她去最近的医院包扎,紧急处理后再送往家族旗下的医院进行诊断和后续治疗。”源稚生吩咐道。
“樱小姐受伤了吗?见鬼.怎么伤成这样!”乌鸦见到樱背后的爪痕表情都变了,樱一直是他们之中最懂得随机应变的角色,平常经常重伤或者濒死的都是他和夜叉,少见能出现把樱伤成这样的敌人!
“猛鬼众已经察觉到我们在清算内部的问题了,这次袭击出现也是早晚的事情,我们早该意料到的,是我没有提前警告你们,疏忽大意了。”源稚生说。
“不,出现这种问题都是下属——”
“少说话,控制呼吸,放慢心率,这些东西你在风魔家应该都是学到过的。”源稚生以眼神和平缓的话语阻止了樱为自己辩解,将风衣脱了下来盖到她的身上遮挡过于血腥的伤,“进化药剂放在右口袋里,之后和执行局的人汇合后致电宫本家主让他派人来带走。”
“是。”樱抓住身上风衣的领口轻声说道。
乌鸦带着樱离开的同时,源稚生又向夜叉下达了指令,“地上的这个女孩疑似极乐水的下线分销,把她带回本部审讯,挖出其他还没有暴露的下线,重新调配一些人手将目光转到街头的极乐水市场上。”
夜叉在短促的哈依应答后,捡起地上因为刚才的对战余威晕死过去的女孩扛在肩上就小跑走了,就是这个搬人的姿势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拐卖良家妇女的淫棍——不过以夜叉凶狠的卖相,无论用什么抱姿都会让人产生这种感觉,再加上他本身的确也就是一条淫棍就是了。
乌鸦和夜叉都走的雷厉风行,眨眼间小巷里就只剩下源稚生一个人。
他徒步慢慢走到了小巷的尽头,站在了垃圾堆前找到了那扭曲成球的死侍化尸体,比起尸体这一团骨骼、肌肉、内脏以及不分彼此的混合物更像是一团被小孩子肆意揉到一起的五颜六色的橡皮泥。
这是纯粹的暴力完成的杰作,只是一次简单的肢体冲突,一只能伤到(偷袭)自己得力干将之一的鬼就成为了毫无生机可言的肉球。
自己身上这种随着时间推移梯度上涨的暴力,就连源稚生本人都为之沉默。
冷风吹过小巷,他的风衣外套披给了樱,皮带西裤之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衣裹着那具天性的肉体,领口下未扣的一两颗纽扣下,白色的龙鳞渐渐地攀爬而上,心脏部分的血管一寸寸染黑成比黑夜更黑的黑色。
王权二度爆发,那丑陋的肉球瞬间塌陷为血泥,却又不伤到地面半分,轻而易举地完成了毁尸灭迹。
完成毁尸灭迹后,龙鳞潜入皮肤肌肉之下,那黑色的血管也缩回心脏的位置消失不见,源稚生就连喘息都没有一下,转身离开了小巷。
执行局去夜总会洗地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了,源稚生通过电话向犬山贺汇报了这件事,犬山家主在沉默数十秒后于电话那一头土下座表示家族内出了这种事情是他无法逃避的罪责,还请下一次醒神寺八家会议时源稚生从头提起,他将当众给出一个交代。
在犬山家那边星罗密布地封锁夜总会周边,处理其中的滞留人员时,源稚生已经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源氏重工。
刷卡、虹膜、指纹验证,他坐上了直达醒神寺的秘密电梯,穿过幽暗的密道,面前的浮世绘壁画缓缓分开,打开后就是醒神寺那遥望整个东京灯火繁华的露台。
夜间的醒神寺寂静无人,只有风吹动盆景的沙沙声,以及远方城市隐约的警笛呼啸的东京。
直到走进了醒神寺,源稚生才轻轻呼了口气彻底放松了下来,这里是为数不多的源氏重工中没有监控的地方,从这座建筑的蓝图结构上来讲,除非徒手攀爬几十层楼翻越进露台,否则特殊角度的醒神寺是没有任何方式被直接入侵的。
寺中鸟居前的枯山水已经被重新犁画过了,看那花纹的韵味应该是大家长的手笔,不过对比起以前松山流水的写意,如今的枯山水却显得仿佛陡峭如刀的山岩,每一笔一划都充满着仿佛能割裂雄鹰双翼的锐利。
战争总会随着时间和事态改变一些人的想法和态度,有些人会变得软弱,有些人则是会变得更加坚强。源稚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向哪一边转变,可他很明白的一点是,他要走的路始终是那条被大义指引的路。
衬衫被脱下丢到了一旁,露台上微淼的城市灯火照亮了那精壮美丽的上身躯体,他脱下鞋袜赤脚踏上屋檐下的木地板,拉开木门垂眸走进室内跪坐在榻榻米上,从一尊雕像下的暗格取出了一个银色的手提箱。
输入重设后的密码打开,箱内的自动感应灯光泛起冰冷金属味的白色照亮了源稚生漠然的脸颊,他找到箱内的暗扣扣住微微用力往上提,箱内设计好的不同分层自然倾斜呈梯形立起。
箱内梯坡一共分六层,宛如一个倒金字塔般,最上的第一层有五个凹槽,但如今都是空的,往下第二层、第三层的空凹槽依次递减,直到第四层的两个凹槽内剩下着一根深虹色的药剂。
这根药剂试管的圆形金属末端上刻着一行模糊的字迹:peccatum。
在拉丁文中,这个词代表“罪孽”,基督教神学也引用其来代表一切的“原罪”。
不同于那些市面上流传的进化药剂,在这个箱子中摆放的是真正的原初深渊中诞生的罪。
源稚生将其取了出来,这样第四层凹槽内的东西就尽数被他取完了,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剩下第五层内单独一个凹槽内躺着的试管药剂上。
那根药剂的颜色是不详的深黑色,可那漆黑又不完全,在黑色中仿佛孕育着黯淡的虹彩,明明试管一直都是静置,可那些虹彩却依旧受着某种力量的牵引,在黑暗之中缓缓飘荡着呈现双螺旋的结构进行组成和崩解。
至于箱子的第六层,则是和第五层拼合在了一起,暂时没有办法在不破坏其完整结构下将之分开,不过源稚生现在也并不想要知道第六层中有什么,在取出第四层的最后一根深虹色试剂后就将箱子关掉了原路放回暗格。
深红色的试剂平放在跪坐的源稚生双膝前,他看着这根试剂安静地久坐,寂静之中仿佛能听见许多大脑内蔓延的嘈杂的声音,那些声音太过繁多了,在记忆里回荡着,那些都是死者的哀嚎以及活者的呐喊。
而最清晰的一股声音,毫无疑问是最近的时间内留下的,那是属于死者败亡前看似无心和丑陋的诋毁和吼叫。
那声音在他的耳边痛斥他是伪君子,痛骂他也向那堕落的力量臣服了,尽情地诅咒他的未来,说他在地狱里仰头期待着蛇岐八家的皇居从天空坠落的时刻。
那些话语,他都安静地听着,没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什么。
寂静。
赤裸上身的孤冷背影静静地坐醒神寺内,壁画上浮世绘的鬼神们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就像在审判一个罪人,而罪人至今都没有开口认罪。
直到所有的嘈杂都从耳边消失不见,源稚生慢慢抬起了头,黄金瞳静水无痕。
他抓住了深红药剂按下按钮,针管从试管尖端弹出,抬手猛地扎入自己心脏。
弥漫向骨髓的刺痛感无论多少次都无法适应。
仿佛无穷无尽的细蛇钻入了他的心脏,那股源源不断的阴冷让他遍体生寒,黑色的血管快速蔓延向全身。
这种超乎常理的体验很快让他的大脑产生了麻痹,思维直接被抛飞到了伸手无法触摸的远方。
这种麻痹让他感到了一丝解脱,少有的从沉重的大义和家族命运中脱离出来的一瞬轻松。
醒神寺内所有的无根陈列物都摇晃了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影响开始颤动,在幅度大到即将跌落的时候忽然又停下,陷入静止。
下一秒,源氏重工这栋巍峨大厦内驻留的所有人都下意识摇晃了一下,地震两个字不约而同地从他们脑海中浮出,隐秘楼层中床铺上熟睡的红发女孩也从黑暗中睁开了眼眸,忽然坐起身看向窗外的东京灯火,一脸茫然。
负一楼巡逻的警备甚至惊恐的发现停车场内所有的承重柱都开始发出了难听的咯嘣声,细小的裂痕一点点在表面攀爬,直到蔓延向地面的水泥!
醒神寺内低头跪坐,保持着手握胸膛前空荡荡针管的源稚生身上,龙化现象以一个近乎失控出现,龙鳞、龙骨、背后开裂处的翼尖,罪恶而堕落的东西渐渐破茧而出。
就在他额角都即将峥嵘凸起,充满亵渎的龙威开始从躯壳中溢散而出的时候,一段封锁的记忆如弹簧失控般从那紧闭的大门内弹出,一段冰冷的笑声让他心中的憎恶牵引他回到了现实。
源稚生重新睁开了那双熔火的黄金瞳,理智回到了这副躯体之内,身上出现的失控龙化现象也飞速消退,骨节爆鸣下,就像是罪人身上荆棘的刀刃被一根根吞回了肉骨之内缝合,直到最后只留下一个浑身沐浴着鲜血的男人跪坐原地一动不动。
一切都停止了,龙化,地震,以及动乱的根源。
长久之后,榻榻米上的源稚生呼出了一口沉重的气息。
一次比一次更难以控制了。
而这一次,他距离失控就只差悬崖边上的一点倾斜。
熔火的黄金瞳渐渐熄灭了下去,他将胸膛的针管拔出,皮肤上被刺破的小孔在针管离开的刹那就愈合了。
醒神寺里,源稚生轻轻将空针管放在榻榻米上,目光低垂,耳边能聆听到整个源氏重工因为刚才异象被吵醒的骚乱。
比较着之前更为恐怖的力量在他的血管中雀跃地流动着,他怎么也忘不了这些腐朽而禁忌的东西是如何第一次地流入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