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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京都变

  一别三月又七日。

  别来无恙否?

  心有万言,然提笔,却不知如何说。

  重楼诸事安好。

  夏秋更替,药田繁茂。

  你离京时未开的花,此时正盛。

  咏泰病愈,纸鸢能言,母亲康健。

  细碎些微,不一叨扰。

  且等信来,再叙其它。

——绾集  一封信,搭头带尾,拢共十二行,八十六字。

  反复看了三次,范贤心里大致有数,将信纸叠好,收入腰袋。

  捏碎另一颗蜡丸。

  果然。老师方墨儒的亲笔信,证实了他的小小推测。

  语句之中,不难看出老师对左家大小姐左绾集,颇为欣赏。

  言说此女如何沉稳大气,如何谨慎细微,与他的性情很合适,云云。

  总之,正事没开始提,先老祖父心态地暗戳戳表了表态。

  并非左绾集惜字如金,不愿多写,而是这位端正如竹的大小姐,并未全信方墨儒派去之人。

  暗怼圣火教、智破京都疫,此事方墨儒是知晓的。

  范贤离京没多久,方墨儒也悄悄搬离了永宁街。至于老师去做了什么,信中并未提及,只说在暗中关注重楼药田与左家上下。

  三个多月里,左绾集前后去找过钱有财三次,旁敲侧击探问是否有范贤的来信,以及能否联系上范贤。

  老人家觉得这女子不错,便派了个心腹前去重楼药田,言说自己是范贤的好友,可代为传信。

  几番对话下来,左绾集将信将疑写下这封简短的信。

  信中并未提及其它,应当是怕这所谓的好友,实则是敌非友,到她这儿来刺探些什么,恐对范贤不利。

  但她又不想放弃这次与范贤联系上的机会,于是,便在信中对起了‘暗号’。

  ‘一别三月又七日。’

  从范贤离开重楼药田那天开始算起,正好是这个数。

  ‘你离京时未开的花’,指的是木芙蓉。

  犹记得,那日清晨,和风细雨。

  香蜜山脚下,重楼药田前。

  左家大小姐问:“你何时回?”

  范贤当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岔开话题,指着一片还是绿荫的花圃,问:“这是什么药材?”

  “此为木芙蓉。”左绾集答:“立秋后盛放,若赶得急,回来赏花吧。”

  想到此处,范贤仰头望了望山巅流云,心里暗道:“抱歉,今年,赏不了花了。”

  此间细节,外人不可能得知。

  左绾集,真的很不错!

  仅仅因为范贤不显山露水,收敛才华,她便在心中提起了十二万分警醒。

  明明对自称范贤好友之人,心存疑虑,却也未曾表露,不动声色地写了封能让她确认对方身份的暗号信。

  如此,若真是歹人,也不会认为她已识破,从而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被杀人灭口的糟糕结果。

  这般持重且有度的处事方式,连难得夸人的老师都称赞了一句“此女聪慧有大智”。

  范贤点头笑了笑,继续看信。

  京都有变。

  朝争,已有由暗转明的趋势。

  落星镇劫起之夜,作为‘阎令’上悬赏额度最高的头号刺杀对象,那位欲请洞明子星君出山相助、还想将梓桐仙子纳入府中的献亲王,毫无悬念地,凉了。

  便是因这一突变,原本明挺、暗挺献亲王的朝中势力,明里、暗里搞了不少动作。

  风头最盛的太子之位竞争者,就这样莫名其妙说没就没了。

  理论上来说,都有望成为未来皇位继承者的五位皇子,私底下有没有开个仙酿庆祝一番,不得而知,但多半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原献亲王派,也不得不重新排列组合、找队伍。

  大皇子素来被冷落,现年三十,一无封号、二无封地,甚至连个装装门面的虚职都没有。最惨的,还是个半身不遂的残废,常年住在京都城外的皇家别院。

  这位完全不作考虑,早就废了,毫无争斗能力。

  据老师方墨儒所收集的信息来看,这批朝中力量,原本有一半属意献王一母同胞的亲弟,霁皇子。

  武乐最小的儿子,现年只有九岁,还住在皇宫内,未有封号。

  堪称一绝的是,这个打小就只知道溜猫逗狗、玩乐取闹的小皇子,这回竟连自己亲哥哥的葬礼都没参加,托病在自己宫里玩乐,被告发。

  本就痛失爱子的武乐皇帝,震怒之下,赏了一顿鞭子。

  打的小皇子皮开肉绽,连带着其母妃也遭到贬罚。

  这样一来,原献亲王派大多倒向了目前表现得最沉稳,也最得圣心的三皇子善亲王;

  小部分则被四皇子谦王、五皇子瑞王拉拢、瓜分。

  排排坐、分果果,残酷又真实。

  另,京都疫症这桩秘案中,牵涉最大的便是工部与巡防营。

  前者,在整座京都城的防事之上,疏于管理。修渠之事,寻常错漏也则罢了,竟连通水渠被动了那么大的手脚,都无人察觉。

  工部官吏,人头滚滚。明面上砍了一批,暗中,燕卫依圣命趁势抹杀了一批。

  云中府尹都广丰贪渎案发,大关银矿被查封,监管开采的工部,又遭重创。

  工部尚书胡庭芳告老,未还乡。

  瑟瑟发抖地窝在京都城,紧闭胡府大门,很有自知之明地等着被清算。

  不过,武乐皇帝应是碍于国公叶南天的老脸,并未对叶国公的这个女婿赶尽杀绝。到目前为止,胡府上下噤若寒蝉,却也未有燕卫暗夜造访。

  令范贤较为关心且有些出乎意料的,倒不是这些大事,而是某京官的升迁。

  钱礼业,京都南城衙署钱大人,在京都东、南、北三城大人都倒台的情况下,非但安然无恙,还绝地反击似的晋升去了由于砍掉一堆而腾出了大量岗位的工部。

  如今,已是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一名员外郎,官居从五品。

  刑路现在也干捕头了,跟着钱礼业去了工部,在屯田所当一名所正。

  钱有财因在闹疫期间出钱又出力,钱礼业在临调任前,很公道地给他颂了块类似于‘荣誉市民’奖的南城士绅牌匾。

  大大地满足了钱有财的虚荣心。

  这家伙虽然贪财抠门,但关键时刻能顶上用,这就足以抹平那些小缺点了。

  还是个念旧知恩的,明知范氏母子不在,一得空还是会去范氏豆腐坊前晃一晃。不时望着天空,好似在等范贤的白头枭送信来。

  一想到那三对白头枭,范贤心里就一抽。

  白花花的银子啊。也不知道是喂了那些狂暴野兽,还是逃出生天飞不见了。

  唉,罢了,这都不算事儿。

  通过这封信,范贤看到了深层内容:曾与他过从颇密的几人,都在方墨儒全方位无死角的监控之下。

  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

  至于这监控力度有多大?

  且看信中,邢路大婚,钱有财思念令他一见误终身的范二娘子,喝得烂醉如泥;甚至连邢夫人,也就是那位险些成为本年度花魁娘子的桑枝姑娘,怀胎三月有余这种细微末节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老师也真是够八卦的啊!”

  范贤微微摇头,笑了笑。将信纸叠起,但并未收入腰袋,而是在衣袖内指尖微微发力,将之捻作飞灰。

  不出两日,老师信中提及的那位,回山了。

  便是曾与献亲王有过接触的,洞明子星君。

  一位皇子在落星镇被刺身亡,且还死的那么凄惨。

  依范贤所知,阎令换金乃森罗殿的规矩。无论何人斩杀了目标对象,只要能提其首级,便可换得对应的酬金。

  献亲王也不例外,被斩去了首级。

  那批杀手与献王身边的护卫拼得七七八八,活下来的也没几个,被随后赶到的千峰尽和莫比鹤合力击杀。

  那个微胖老者、奇士修能道,拼着一口气说出献王身份后,昏死过去。

  千峰尽与莫比鹤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当即便令门人弟子带着献王尸首与重伤的修夫子,逃入秘道。

  之后,司空山诸位星君如何商讨,范贤无从得知。

  他也是看了老师方墨儒的信才知道,洞明子星君带着献王尸首亲赴京都一事。

  如此,他就明白,为何一个多月过去了,司空山风平浪静。

  并未出现他想象中最糟糕的局面,兵临山下;也不见燕卫司燕守来此勘查献王之死,是否乃司空山之阴谋之类的。

  并非范贤多思多虑,森罗殿这波操作,可以说是阳谋、阴谋齐用,当真令人窒息。

  无论武乐皇帝怎么想,皇子之死,绝对绕不过‘朝争’二字。

  献亲王此次代圣巡川,一路上工作娱乐两不误,各种拜访名山古川,不亦乐乎。

  所以,大可在途中动手,为何偏偏是落星镇?

  这很难不令武乐皇帝怀疑朝中有人与司空山、或与司空山某人勾结。

  这般大张旗鼓地刺杀皇子,袭击落星镇,很难说不是反其道而行之。

  自损?不存在的。

  对于钻营权谋者来说,死的大多是些普通镇民,以及一些不重要的门人弟子。

  这算什么?自古成大事者,心狠手辣都是其次,腹黑阴毒更不在话下。

  洞明子星君与献亲王曾有过什么样的接触?这位星君又是如何平复圣怒的?

  此间种种,不难推测,却无法佐证。

  这两日里,范贤又细细盘了盘,唐婶带来的七爷口讯。

  有两个重点:

  其一,让他在司空山静候;

  其二,老娘在江南所谋之事,还需一年。

  所以,什么征兵什么壮丁,果然是借口实锤了吧。

  故意支开他,肯定是京都城内有动作。

  有大动作!

  必然与老师方墨儒有关,恐怕需令老人家涉险。不然,他在不在京都,并不会影响七爷的布局。

  当然,让他踏足江湖历练也不假。毕竟,所学所修,还需打磨方能成器。

  这其中,难说七爷抱着逼他突破的心思。

  现在回过神来,也来不及了。

  木已成舟,老师必然已经处在了某个能影响朝中格局变化的重要位置上。

  其实,七爷决定要做的事情,他又能如何?

  以主上的身份下达命令?

  这么做,就好比让一个小孩子指挥大将打仗,荒唐可笑。

  他现在还远远够不上,坐到那张看不见的圆桌前,去与阁老、与武乐皇帝博弈。

  落星镇被袭这桩突发事件,范贤给自己当时的应对,勉强打了个及格分。

  如今想来,有许多细节他都没做好。

  并非事后诸葛亮,认真复盘,以免自己在今后面对类似或更大、更突然的事件之时,再犯相同的疏漏。

  经验,又不是经历过就会自动生成的,需要沉淀、过滤。

  另外,老娘到底在江南做什么呢?

  老师这边的动向,他大概心里有数,可老娘的行踪。

  啧,是个谜啊!

  不动峰、大德殿旁的防护工程临时办公处门前,范贤抱臂拧眉,陷入了沉思。

  与此同时。

  江南,孤城山。

  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然,这剑光未及云霄,便被一道无形罡气,半道斩落。

  一个身影,自孤城山巅拔飞,急急追向那个斩落了他剑意之人。

  “离儿,别走!”

  起伏山岳、连绵竹海间,踏枝而行的轻盈倩影,怒道:“你烦不烦。”

  “离儿,别丢下我。”在后紧追不舍的男子,声音温柔几近哀求道:“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令狐宸,你再纠缠不休,别怪我不客气。”

  那倩影不是旁人,正是范贤的娘亲范离。

  话音未落,但见挽着流云髻、一身藕色衫裙,美得仿若林间花神的离娘子,剑眉微挑,转身斩出一刀。

  哗啦。

  方圆百米以内,高竹矮树、斩落一片。

  那心急火燎追上来的年轻男子,在半空中侧身一扭,轻点一枝、强行倒飞出去。

  随竹叶纷飞的,还有男子的一片衣角。好险,差些没避过。

  但男子颇为清朗的面容上,却无半分怒意,而是愁眉苦脸望着远去的那抹翩鸿倩影,讷讷道:“离儿啊…”

  “少宗主!”几名男女匆忙赶来,年纪最长的一个大叔,见一地断竹,急问道:“离娘子可是伤着您了?”

  男子面上的愁意顿消,一脸不悦道:“说什么呢,离儿怎会伤了自己的夫君?”

  “咳,少宗主,那…”

  “那什么那,回去准备准备。”年轻男子姿势潇洒地甩衣转身,“离儿定是找姑苏慕容止比武去了。我们走水路,定能比离儿更早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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