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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蓬篙与凌云木

  比起高太后,向太后几乎称得上躺平佛系,历史上的向太后除了错误地立了徽宗之外,一切都处置得高明。

  相对于章越,当然向太后更倚重当初策动兵谏的韩忠彦,蔡卞。

  同时朝中文彦博,冯京制衡着。

  天子如今更多是参加典礼,已显露出未来明君的样子,虽说如今年纪还小,但已经在旁听政事的路上愈加成熟。

  章越几乎独揽朝政,但也没有给太后和天子权力失控的感觉。

  入朝半年,章越只为一事全力攻伐灵州,其他的事暂时搁置。朝堂下与文彦博,冯京,吕公著等旧党人物保持着表面上的一团和气。

  如今攻下灵州,党项割让三州后,章越则开始全面推行他的施政方略。

  变法亦是其揽权的重要途径。

  空降到一个地方当一把手,面对陌生的本地干部,一般执行如下步骤。

  初来乍到不谈改变或急切于抓权。

  要蹲下身子用一段时间先了解具体情况,然后提出一个‘愿景’。

  这个愿景一般需获得上级部门(往往是调你来此的目的)认可,然后针对现状提出改变方案。

  通过愿景你可以抛出你的政治理念,树立一个新的意识形态。

  通过新的意识形态对现有部门进行改革。这个意识形态必须师出有名、不能过于轻率,要基于客观现实。若推行不力,极易招致既得利益者反对,导致权力丧失或被架空。

  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其实改革内容本身并非关键,最重要的是通过改革过程,对现有人马进行甄别。

  然后甄别出哪些是主动向你靠拢的人,哪些是反对你的人,哪些是‘躺平’的人。最后提拔支持者,安插到重要岗位;对反对者则边缘化甚至打压——说来容易,尺度把握却难。

  当然胡萝卜加大棒是传统惯用的办法。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筛选之后再进行第二步:提出一个无理甚至过分的要求,从中进行第二波的区分和甄别。

如此,权力便逐步抓到手中了  此刻,章越也就是提出一个愿景。

  章越的愿景,也就是自己上一任宰相未完成之事‘考成’,通过考成之法,对现有的官员进行甄别。

  先帝在位时,章越地位未固,不敢放手大干,唯恐整顿过厉,招致天子不悦为政敌作为口实。

  而如今,时机已然成熟。

  考成法之后,方能真正着手‘方田均税法’的推行。

  否则地方豪强抵制,官员从中推诿,推行者将束手无策。

  历史上方田均税法在元丰时就已经陷入停滞状态,到了元祐司马光索性废除了此法。

  但恰恰在章越看来,方田均税法是熙宁变法中,仅次于免役法的良法。

  章越一直与冯京,文彦博,吕公著有商有量,如今怕是没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了。

  到了章越这个位置,更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章越深知,大宋官场奉行的从不是末尾淘汰,而是‘首位淘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此刻吕公著宅邸。

  吕公著宅邸,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在家丁引领下悄然步入吕宅。

  屏退左右后,男子摘下遮掩,正是高太后的心腹宦官梁惟简。

  梁惟简道:“右相,太皇太后问你的事,你考量得如何了?”

  吕公著道:“此事恐难应允。”

  梁惟简道:“右相,左相要借灭夏之功揽权,如今又欲变法改制,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

  “太皇太后忧其势大难制…他日篡权擅作威福。”

  吕公著问道:“太皇太后不是已一心吃斋念佛了吗?”

  “如今皇太后垂帘可谓是国泰民安,这时候轻举妄动不得人心。”

  梁惟简道:“可皇太后却将大权尽付于章越,事事由他决断。”

  “说到底当今天子与皇太后非亲母子,而太皇太后与天子才是亲祖孙啊!”

  吕公著眉头一皱,梁惟简道:“当年章献明肃太后也是要瞒着仁宗皇帝非亲母子之事,方才敢大权独揽啊。”

  吕公著抚须沉吟:“你说左相跋扈之嫌,可却是承天下之重,其深得天子和皇太后信重,又有破灵州,逼党项降伏之功,若行非常之举,恐引朝野动荡。”

  梁惟简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有西府官员联名弹劾章越擅调禁军,之前兵谏之事,那些辅军也难逃干系,这一次送八千将士往瓦桥关驻守,却又不派一兵一卒救援,怕是有灭口之意。”

  “若右相肯牵头,再联合御史台彻查,届时只需一狱吏…”

  吕公著骤然变色:“此非君子所为!”

  “吾等当以朝堂公议制之,岂可效此所为?”

  梁惟简怫然道:“其实无需右相亲为。昔日吕后诛韩信,孝庄帝除尔朱荣,皆在宫禁之内,看似轻而易举。”

  吕公著色变道:“你怎不说十常侍杀何进之事。”

  “堂堂左相,岂是尔等想杀便杀的?只会祸乱朝纲!”

  吕公著心道这梁惟简真是愚不可及,宫内诛杀外戚、勋贵或宦官尚有可能。

  但若以此法诛杀士人重臣,必将彻底破坏朝廷纲纪与权力架构。

  梁惟简居然想杀章越,整个朝堂都会混乱不堪的。

  梁惟简道:“右相,我也只是言及,未必奉行。”

  “但灵州已破,左相欲行‘考成’,一夜之间便罢黜了二十七名人浮于事的官员,其手段岂非同样酷烈?”

  “他在排挤异党,他日必轮到右相你身上。”

  “没错,你们都说左相安社稷,就算此说不假,但此药一下何尝不是虎狼之药呢?右相心念苍生,如何能看左相如此折腾下去,纵使大权独揽,也不是天下百姓之福啊!”

  吕公著闻言沉默,梁惟简见说不动只好起了身。

  “不送!”吕公著淡淡地言道。

  汴京的街巷被一层薄雾笼罩,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梁惟简从吕公著府邸的侧门悄然溜出,身上的锦袍早已换作粗布宦服。

  他快步穿过幽深的巷子,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他从吕公著府上悄悄离去,出门后早有内侍接应。

  天色昏暗,这一带虽有些闲人走动,但已被他手下支开或打发走了。

  这一趟夜路,还是安全的。

  巷口处,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静候多时。车辕上坐着一名低眉顺眼的小厮,见梁惟简靠近,立刻跳下车辕,无声地掀开车帘。梁惟简钻入车厢,帘子落下的瞬间,他紧绷的肩膀才略微松懈。

  吕公著的态度,令他不敢将袖中暗藏的信物取出。

  他有心效仿‘衣带诏讨贼’故事,替太皇太后暗中奔走,诛杀这位堪比曹孟德的当朝权相。可惜吕公著与众多朝臣的态度都不支持他所为,这令他不敢将信物密赠给对方。

  远处更夫的梆子响起,梁惟简掀开车窗一角,瞥见巡逻的军卒举着火把逡巡而过。

  他正要阖上帘子,却忽觉马车一顿。

  “怎么回事?”他压低嗓音喝问,却无人应答。

  车外陡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钝响。梁惟简心头骤紧,却见一名醉汉瘫倒在马车上。

  “晦气!”梁惟简啐了一口,正要呵斥车夫驱赶,那醉汉却突然暴起。

  对方如铁钳般的手掌狠狠捂住他的口鼻,另一道身影从旁窜出,寒光一闪,匕首生生地插入了驱马小厮的脖颈。

  梁惟简瞳孔骤缩,拼命挣扎间绣鞋蹬碎了车壁的木板。醉汉的掌心渗出汗臭与酒气,熏得他几欲作呕。

  梁惟简被捂住了嘴,余光里另一名刺客正将车夫的尸首拖入巷子的阴影里。

  “唔——!”他喉间挤出嘶鸣,指甲深深抠进刺客的手背,却换来更狠的压制。

  “老实点!”醉汉言语。

  巷口传来脚步声——是巡夜的军卒!梁惟简眼中迸出希望,奋力扭动身躯,脚重重踹向车辕,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头儿,那边有动静!”军卒的呼喝声立即朝马车逼近。

  梁惟简生出绝处逢生之意,却见另一名刺客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块乌木腰牌,冲逼近的火把晃了晃。

  “皇城司办案。”那人嗓音沙哑,“闲杂人等——退避!”

  火把的光骤然一颤。为首的军卒瞪大眼睛。

  “小人冒犯!”说罢军卒竟挥手带人退开。

  军卒离开后,梁惟简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化为乌有。

  黑暗中走出个人来笑着道:“您这趟夜路,走得不太平啊。”

  梁惟简目眦欲裂,喉间“嗬嗬”作响。

  “装入麻袋扔汴河!”

  对方挥了挥手。

  不久这位太皇太后面前的宠宦,之前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就悄无声息地喂了鱼虾。

  次日清晨,梁惟简死讯的信件到了掌管皇城司石得一…以及正身在相府章越的手中。

  章越将书信放在一旁,对一旁的章实道:“大哥,说了粥里别放糖…别放糖…”

  章实闻言有些歉然道:“是,就放了一些石蜜,是交趾所贡,使臣馈了一些至府上来,我便放入一些。”

  章越道:“石蜜也别放。”

  “我去换一碗。”

  “罢了。”

  章越放下吃了二分之一的粥,用巾帕拭了拭嘴道:“大哥,你这粥里放石蜜,是不是有什么家事要差遣我的?”

  章实连忙道:“就是换换口味,三哥你恁地多心。”

  “不过既是三哥儿问起了,确有那么一桩。”

  章越看着章实,以及一旁厅堂里玩耍的几个孩童,以及正在后厅与十七娘说话的吕氏心知肚明。

  两边分家后,章实仍不时过来小住,给章越操弄些吃食照顾起居。

  虽说这些总有下人来办,但章实总觉不放心,要自己亲力亲为方可。

  不过章实嘛这事小心思也太明显了。

  章越道:“大哥,说罢,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章实见章越将碗搁在一旁,只是轻描淡写一个动作,动眼而不动首,这等睥睨四方的宰相之尊,却令他肚子里的话有些道不出了。

  章实沉默片刻后道:“楶哥儿去了,这陕西六路行枢密使是不是也空缺下来。”

  “我想阿溪不是如今知河阳吗?”

  章越捧茶漱了漱口道:“你倒是安排起我了。”

  “阿溪在河阳不好吗?”

  章实道:“好是好,就是清闲了些许。”

  章越失笑道:“人啊,既要耐冷耐苦,也要耐劳耐闲。”

  “阿溪去河阳不过九个月,这就是坐不住?之前他为中书侍郎,你常与我唠叨说阿溪公务繁忙,不知生了多少白发,如今倒觉得清闲。”

  章实道:“你身在高处风光无限,却不知低处的光景。”

  “如今门厅里都停满了鸦雀,车马不见一辆,实在是冷清。”

  “如何受得?”

  章越再度失笑道:“哥哥,你倒喜欢热闹。”

  “我怎不知道低处的光景,当年我与他都是从低处一路走来的。以往人在低处时,总是物欲横流,有种种的世俗陋规束缚着你,这时你不要轻易妥协,为了贪图一时舒服去附和他们。不要怕被打压,身在低处,你始终要往高处去看,要志存高远,如此早晚有翻身的一日。”

  章实闻言道:“三哥你如今是宰相,阿溪被迫出外,但我想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怎么说朝内朝外也是要有个照应。”

  章越瞧了章实道:“哥哥,你这是将国事当家事来办啊。朝内宰相姓章,朝外领兵大将也姓章,你也不忘给我们章家把揽朝政,聚贤不避亲啊。”

  “我倒怕旁人指着脊梁骨骂,说我用人唯亲。”

  章实则道:“三哥儿若有难处也罢了,我也就是提一提。”

  章越听了章实言语笑道:“也罢,哥哥是想念阿溪了,下旬我让他进京述职见过了再说。”

  章实顿时大喜过望。

  章越看了兄长一眼问道:“阿溪家里妻妾如何?”

  章实笑道:“和睦着呢。主要是婆婆贤惠!”

  章越闻声失笑道:“哥哥也不忘往脸上贴金,但话说回来妻贤可以旺三代。”

  “多亏哥哥给我娶了个好嫂子。”

  章实道:“你啊说这话,就见外了。”

  数日后,章直进京。

  章直出京也是章越为了避嫌,他与吕公著关系太深,在朝中政见上也是左右摇摆,两边为难。

  章直来京时,章越正在告病,其实无非就是些小病。

  但凡小病就摸鱼是章越一贯的习惯,天子年纪渐长,勃勃野心便露了出来。

  这一次杀梁惟简,章越还道是石得一的意思,但仔细一想石得一没有授意不一定有这胆子。

  莫非是天子还是太后的意思?这令章越对这位年少的天子或太后有所明悟。

  果真帝王家的隐忍与果决,是每一位掌权者必须领悟之事。否则孤儿寡母如何坐得安稳呢?

  天子这点上学习得非常快,这才登基一年多的功夫。

  在权位上推让些许,不要走上历史上权臣的覆辙。要让天子和大臣们在权力上有份参与感。所以章越有小疾就告假了,不过天子和大臣们都将公文送至章越府上来处理。

  重要公文都要得到章越许可方批。

  章直抵达府上时,章越正在喝药。

  他的病其实早就好,都是调理身子的药石。

  章越见章直有些吃惊,对方去河阳不足一年,居然已有些老态,双鬓斑白看的比自己这叔父还老了几岁。

  章越心底一阵阵怜惜心道,这冷板凳的滋味果真不好受。

  在兵谏高太后的当晚,李清臣和张璪都到了,但章直却随他岳父吕公著一起保持中立,这令章越心底非常不满,事后让他与韩维一并出京,一直到现在。

  不过章越面上若无其事地道:“阿溪,你老了。”

  章直苦笑道:“三叔,我实不堪为官。”

  章越道:“人啊,再怎么说淡泊名利,但身居高位后陡然退下后,也是不适应。”

  “譬如蔡持正谪居在安州,写了好几首诗词,被汉阳军知军吴处厚知道,秘密抄录下来送到自己这来。”

  “你看看。”

  章直心底一凛,接过信件。

  章越与蔡确没有翻脸时,他与蔡确关系一直很好,甚至后来章越离开后,二人政见不合,因此陈睦身死之事,章直与蔡确翻脸。但私下蔡确一直没有为难过章直。

  他看了蔡确诗词,确实称得上牢骚满腹。

  章直看了后道:“我听苏子瞻说吴处厚此人是小人一点也不为过,诗案之事怎可为之?”

  “此乃遗害后世之罪。”

  章越道:“此事当年蔡持正,办得还少吗?”

  章越看向章直想提及那首诗的事,但迅即又按下话头。

  哪知章直突开口道:“三叔记得吗?那首雪花六出的诗吗?”

  章越看了章直一眼道:

  “这首诗我自然记得。当年与你谈过后,我便将其焚毁了”

  章直道:“后来我因喜爱此诗,私下抄录了一份,却被蔡确得去。”

  章越道:“你早知给蔡确所得?”

  章直道:“是我故意遗落在中书的,当时蔡持正在我身旁安插了个心腹,我早知道此人底细便故意落给他了。”

  章越叹道:“你如此行事,是何道理?”

  章直道:“三叔,我不喜身在中枢,夹在你与老泰山之间。”

  “我想说诗是我写的,借蔡持正之手罢了我的官职。没料到他始终没有为难我。”

  章越道:“我这才想以你的性子,再如何也不至于犯如此错误。”

  章直低下头道:“三叔,可否看在此事上,饶过蔡持正这一次。”

  章越道:“就算没有此事,我也打算不追究蔡持正此事。还要提拔吴处厚。”

  章直道:“这样小人,三叔为何还要提拔呢?”

  章越道:“吴处厚是小人,但他将信寄给了我,没有公诸朝堂上。”

  “同时蔡持正确实不厚道,要不是他当朝为相不念旧情,吴处厚此番也不会被贬汉阳军。”

  “还有吴处厚是有才干的,你读了那本《青箱杂记》吗?确实可以一品。提拔他也是从此堵住他的嘴。”

  章直道:“可惜吴处厚有才无德。”

  章越道:“在为官你且记得三事,枪打出头鸟,会闹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还有件事最要紧的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吴处厚就是会闹。但闹不能闹出格。”

  章直道:“三叔是否断非那‘洪水滔天’之人。”

  章越看向章直道:“让你夹在我与吕相公之间,确实为难你了。”

  “但你晓得,旁人政见与我相左都罢了,但你是我侄儿,自与旁人不同。让你去河阳,我也要对下面人有个交代。”

  章直沉默片刻,章越道:“好了,这些事都过去了。”

  “咱们先吃饭,慢慢聊。”

  席间众人说着家事。

  章越喝了数杯便歇息了。

  而宴后,章亘章丞两兄弟陪章直逛逛汴京城。

  站在瓦舍勾栏外,三兄弟被《破灵州》的喝彩声淹没。

  《破灵州》的鼓点如雷,伶人披甲执戟,再现宋军大破党项的壮烈场景。

  观众看到宋军斩将夺旗的一幕,不少百姓热泪盈眶。

  章亘看着掷钱如雨的观众低声道:“从前杂剧多是劝农桑、颂圣德,还是些佛典,而今演边关战事,还引得万人空巷。”

  章丞拾起一枚落地的新铜钱,摩挲着钱文道:“大哥你看,这是咱们用‘胆铜法’采铜,所铸元祐新钱。”

  章直看了一眼这元祐通宝,新君登基例需铸钱。此钱成色极好,铜质足重。

  章直道:“比起熙宁时所铸的铁钱及当二,当三,甚至当五钱而言,司空主政的元祐,朝廷是在让利于民间,而不是一意从民间榨取钱财。”

  “真是有几分盛世的味道。”章亘笑着道。

  章直不置可否。

  说罢三人便寻地方吃酒。

  潘家楼酒肆楼上的笙歌飘到街角,却见巡城吏卒正帮摊贩扶起歪斜的灯笼。

  章亘轻笑:“去年这些公人还掀人摊子,如今倒学会收秩序钱了。”

  章直点点头道:“官不扰民,民不惧官,这才是盛世!”

  章丞举杯道:“大哥说得对极!”

  酒液映着万家灯火。章直一杯饮尽,望向汴河——上万盏羊皮小灯如星斗点缀数十里河面,光芒在青色薄雾中缥缈闪烁。

  章直叹道:“汴京之生机,正来自那些曾被士大夫嗤之以鼻的末业。”

  酒肆里都是满身绫罗绸缎的商人们大声谈论明日盐钞交引棉布丝绸的价格。

  还有不少从各地来的商贩都是准备至身界搏一搏运气。

  扎着彩楼的正店门下停满了宝马香车,酒肆上下灯红酒绿人潮涌动,年轻人都是朝气蓬勃,好似汴京满地都是有钱可捡一般。

  没有任何门槛,只要兜里有钱就可以参与这场游戏。

  章直忽然想起章越曾言:“权力一般难以向寒门开放,但金钱上至少有那么点机会。”

  章直曾斥此言是为赌徒正名。

  这些年轻的商贩怀揣搏投机的心思,可身上那等千金散去还复来的豪迈,和对明日满怀信心的气概,都让章直深深地触动。

  在天下大多地方,士人是不会与商人交往的,但在汴京却可以坐在一起。

  众人坐在一起,喝从凉州来的葡萄酒,切上一盘羊肉做下酒菜,再来些许时令小菜。

  章亘对章直道:“大哥当年曾教诲我兄弟二人:‘读书人该远离铜臭’。”

  “但今年在泉州设市舶司,满朝官员却争着为市舶司写碑记。”

  “而今交引所下挂在天子所提‘岁入三百万贯’的匾额,我想这盛世不该是圣贤书里的话语,而是要让天下百姓钱袋子沉甸甸的。给予世人以信心,这些爹爹的元祐办到了。”

  章亘,章丞二人你一言我一句。

  章直道:“我如今到汴京一看,却是司空主政后元祐别具新气象,大有海内承平,货殖通流的盛世之状。”

  “但眼下只是一个汴京城如此,或杭州洛阳,甚至秦州凉州有此光景,天下大多的地方百姓的生活还称不上富足。”

  章亘笑着道:“那又怎么样呢?早晚会变好的,你看这些商人。”

  “而今读书做官,早已不是寒门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

  “大哥,我读尽史书,为何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呢?就是当权那些人将寒门的路给堵了,所以上进无门的寒门只好去找泥腿子出身的百姓们去造反!”

  章直觉得这话值得商榷,不过沉吟片刻后道:“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前朝的黄巢不正是这般。”

  “若唐朝能如今日般放开盐引,给百姓贩盐一条生路,也不再有贩卖私盐之罪,又岂有王仙芝,黄巢之祸?”

  章丞道:“不错!自朝廷放开盐禁,改行盐钞之法获利,天下私盐贩子几已绝迹!”

  “以往仅江淮一路被关入数万私盐贩子,而今监狱几乎空了泰半。”

  章直心道,三叔出身寒门,始终没忘为寒门开出一条道来。

  他倒没有辜负了初心。

  三人归途时路过军器监,看着坊内冲天火光,匠人日夜打造军械兵器更是感慨。

  次日章直一大早便来到章越府上。

  章越早上还是喝粥,几样小菜,这样的饭食几十年来如一日。

  章直觉得似章越这等人物,肯定是高高在上,但往往这样人物生活中却极其朴实。

  面前摆着各样的小报。

  章越见章直来了笑着道:“阿溪,以往说书人的话本都很短,讲个几场便罢了。”

  “但如今这话本倒是长了,能讲好几十场。”

  “你可知如今京城里说书先生的名望,已不逊于当红词人。我前几日在潘家楼听了几场,甚为入迷。然哪有如许清闲,日日往彼处听说书?”

  “所以我便命人将说书人话本买下来。”

  “花了足足五贯的钱。这不由令我想起当年读书时,只能抄书却买不起书的窘境。”

  “读这么二三十万字的话本,便用去普通百姓一月劳动所入,也只有今日方可这般奢侈。”

  章直心道这算什么,比起吕家的奢侈而言,章越这开销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章直道:“所以还是说书的好。咱们就是怕没有这闲工夫。”

  章越略带疲倦地道:“天下人都羡慕我等,其实再高的钱与地位,都换不得年华逝去的那等遗憾。”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若可以我还是喜欢当年那个在昼锦堂替人佣书的章三郎。”

  章越放下话本,二人聊起正事。

  章越道:“之前大哥找我提及行枢密使的事。”

  “眼下党项割让三州,我军又收服灵州,我打算撤掉行枢密院。”

  章直问道:“撤掉行枢密院?三叔,你不灭党项了吗?”

  章越则道:“党项已是降伏,先帝遗愿已是成了一半。我打算整治国内。”

  “设西域制置司辖熙河路,秦凤路,治所设兰州,为开拓西域之用。”

  “设泾原路,环庆路,鄜延路,河东路经略使如故…”

  章直问道:“三叔,我读三国志最敬佩的就是诸葛丞相‘奖率三军,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而今功业未竞,三叔打算半途而弃吗?”

  “所以你想取质夫而代之。”章越轻描淡写地问了这一句。

  章直道:“侄儿不敢,只是完成未竞功业罢了。”

  “三叔挽狂澜于既倒,取兰州,下凉州,破灵州,而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国家争得最少二十年国祚。”

  “何必畏惧朝中流言蜚语。三叔若担心一旦灭了党项,就要将大位让出?”

  章越闻言则道:“阿溪,人在低位时要申大义所在,得到人的支持。”

  “但到了高位就要务实厚利。”

  “众不附者,仁不足。而附而不治者,义不足。我今日要以义治理国家,这才是当务之急。”

  章直道:“三叔,这是蒯良与刘表进言的话,当时他也说过理治乱者当先权谋,理治平者当先仁义。”

  “如今天下当然是要治于乱者!”

  章越语重心长地对章直继续道:“阿溪,国家还有很多事,灭党项不过其中之一罢了。再说…”

  “再说,诸葛亮北伐之前,也是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安定后方,整顿兵甲。”

  章直目光一亮道:“三叔说得是交趾?”

  章越点点头道:“不错,交趾破我邕州,屠杀太守苏缄以下军民五万人。先帝命郭逵率军三十万南下,虽在富良江大捷,但因疫情之故兵马伤亡过半,最后不得不还朝。”

  “如今交趾仍窥视我南境,我正打算命一大将南下率军平定交趾,收其旧郡,但南方不毛,又有疫疾。”

  章直起身道:“侄儿愿往。”

  章越看向章直点点头“灵州已下,党项之势已衰竭,国内不过勉强维持,本当一鼓作气而下。”

  “但他既已割让三州,我也不好动手。”

  “不过我已命李秉常攻阿里骨,这二虎竞食之策还是要用的,以此消耗其国力。何况现在吞并党项,河西,山阴之地也会白白便宜了阿里骨。这些我都要收归大宋。”

  章直闻言大喜道:“我早知三叔庙算在胸。”

  章越道:“我自不会学霸王沽名之事,自古善始者众,善终者寡,到了最后一步,我自不能慌了手脚。”

  “你平定了交趾回朝后,最后这灭国之事就落在你身上了。”

  “只是可惜了…质夫了。”

  章越想起风雪时带章楶面见天子之时,当初之事如今已成泡影。

  “先帝托付之任,我无一日敢忘。吾才浅德薄,平生所愿,唯鞠躬尽瘁而已。”章越似自言自语,又似与章直言语道。

  提及先帝章直眼睛微红,言道:“三叔,咱们章家世受国恩,自当效仿马伏波马革裹尸以报效国家!”

  当日章越在家中宴请章直,宴中章楶的几个儿子除了章縡之外,章综,章綡等也被叫来。章楶之子也是各个出类拔萃。

  章楶平日教子极严,闲暇时就将他们关在一间屋子里读书,子弟一个个都成器。

  章越追封章楶之后,又为他几个儿子各个荫官。

  不过他们以后要经历几多风雨,方能替叔伯们承担起国家重任?

  看着章家下一辈皆聚于一堂,章越忽想起了刘邦的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说罢章越触景生情,又饮了数杯离席而去。

  十月。

  党项愤恨于与宋交战之际,阿里骨屡屡侵地之恨。

  于是在割让了三州予宋后,党项之主李秉常出动三万骑与阿里骨大战于阴山获胜。

  阿里骨战败后退兵,让出吞并的阴山之地。

  不过党项不肯罢休,李秉常又起十万兵马联合回鹘攻入河西,与阿里骨大战。

  同时金秋刚过,交趾蠢蠢欲动,章越当即拜章直为安南道经略使率十万攻伐交趾。

  章直一战即攻下了广源州等数州,被兵临交趾国都升龙府城下,交趾国王被迫求和。

  章直上奏朝廷为防止交趾夺回,愿亲自在为国守疆,化夷为汉徐徐改土归流,使之并入中国版图,并附了一首诗予章越‘人言洛阳花似锦,偏我到来不是春’。

  于是章直率军镇守广源州这蛮荒之地,招抚蛮夷,兴修水利,一任直到五年之后方返回汴京。

  当地百姓感念其恩德修祠立庙世世祭奠。

  元祐二年,春。

  春暖花开时。

  便殿。

  天子道:“章惇上奏要为配合朝廷开拓湖广的大计。他献策于朝廷。”

  “招抚熟蛮酋长符氏,许其世袭土官,助宋军向导。”

  “仿西北“浅攻进筑”之策,命士卒沿沅江建三十六寨,步步为营。”

  “开榷场盐铁之利,以茶帛易蛮族山地,瓦解其自给根基。”

  “并在辰州设“蛮学”,授汉文农耕;又奏请朝廷免湖广新附地三年赋税。”

  章越向天子道:“陛下,交趾未靖,湖广瘴疠之地,蛮夷屡叛。章惇素有胆略,调此臣为国开疆是为良策!”

  天子笑道:“卿家为国而谋,不计私怨,确实胸怀广大。”

  垂帘后的向太后道:“如此就安排章惇一个差事。”

  章越道:“就为湖广路经略使。”

  垂帘后的太后道:“就这么办。”

  章越心道,章惇可以起复,但蔡确是永远不可能起复,就让他在安州安居,过个数年再调他到离陈州近一些的地方终老。

  太后又道:“考成法在朝中颇有非议,有苛刻官民之弊。”

  “尚书省留尚书簿;中书后省,门下后省留稽查簿;六部留底簿,以簿册稽核之法命官员上报进度,虽有监督之效,但也生官员弄虚作假,急功近利之心,甚至于唯上是从。”

  “两位平章军国重事也有不同意见。”

  章越道:“皇太后所言极是,条章文字是藉以通言语,备遗忘耳,并不足恃。”

  “故有云天下有治不治者,以实则治,以文则不治。”

  “似辽效本朝制钱钞之法,自以为每年可得钱无数,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就是得其文,不得其实。”

  章越说到这里,太后和天子都是莞尔。

  辽国政治在大宋朝堂已是成为经典段子和笑话。

  耶律洪基变法以来,如今辽国摸着大宋过河,耶律洪基东施效颦王安石,但最后怎么学都学不像。

  这一次辽国攻宋没取得什么战果,与耶律洪基变法搞得辽国民怨沸腾也有关系。

  章越道:“当初荆公变法能成之要,在于先易风俗,立法度。”

  “臣当年制策上仁宗皇帝,欲行变法必先强本,而强本之要在于中央集权。”

  “这些年来,朝廷一直循此道路前行。臣观五百年后,中央集权只会比如今更甚。“

  天子道:“那辽国之失在于制度不能集权之故。”

  章越道:“启禀陛下,制度还是流于其表之故,制度自意识形态而来,意识形态自文化而来。”

  “胡虏没有百年运,辽国立国两百年,虽补以汉俗以治其国。始终不过得其形罢了。”

  “不过本朝制度虽能集权,可所失也在如此。”

  天子道:“朕愿闻其详,卿直言明治乱兴亡之道。”

  章越道:“陛下,家国兴亡,首在于治吏;朝廷兴衰,功在于财政。”

  “而治吏首在公与廉,吏不畏我严,而畏我廉;民不服我能,而服我公。只要世道上吏治不清,贪官为害。”

  “其次在于朝廷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官吏就能治。”

  但见天子徐徐点头,帘后太后也是满意。

  “至于财政,朝廷当量入为出。先帝之所以变法,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财赋不足,入不敷出。这财赋皆出自百姓,管子收山海为国有,可山海不也是百姓所有?但臣只见取之于民,却少见用之于民。”

  “变法之道既要从主观而行,也要从客观而为。”

  “荆公大才,然臣不管初衷有多好,但不能落地,民不以为便,终究难以持久。”

  “温公固能以民情为念,但无疑于盲人摸象,摸到什么就以为是什么,不知道老百姓最深切之望。”

  “二人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愿皇太后和陛下引以为鉴,为后世垂范。”

  皇太后听了再度点头道:“卿家,这才是治国之大经大法。但章卿还未说如何避免考成之法,以文害实之弊呢?”

  章越道:“陛下,方才臣已是说过了,变法是要强干,然监督是要分权。”

  “臣以尚书,中书,门下,御史台四部分治,相互制衡,以防有人借考成行专断之事,避免人治之弊。”

  “同时立限考事之后,也不可单一绳之…既要合,也要分。”

  随着章越言语,她看着垂帘下官家已是频频点头。

  向太后目光收回,心底突然起心动念,举起手轻轻挑帘朝外看去,一旁内侍见都急忙垂了头去。

  皇太后剥开冕旒,但见章越一身紫袍玉带,正坐于殿中心道,章卿年纪与先帝相仿,若爹爹当年有吴充那等眼光那该多好。当年他中状元御街夸官时,我也曾旁观过…

  章越擦拭额上汗水,他心知天子皇太后都是不好忽悠的人。

  这时他看到珠帘后凤目投来的目光,不由心底一凛。

  珠帘旋即被放下,皇太后不免深深叹息,当年的少女怀春的心思涌上心头,旋即又按下了。

  章越走出便殿,今日汴京风好大,吹得他紫袍玉带猎猎作响。

  忽见几名内侍正俯身在一处花圃间忙碌,便驻足观望。

  晨光透过云隙洒在那方寸之地,将新抽的嫩芽映得透亮。

  章越望着出神。

  几名内侍初时不觉,后一人眼尖看见是章越立即参拜行礼。

  “参见司空!“一名眼尖的内侍慌忙跪拜,其余人这才惊觉,纷纷放下花锄行礼。

  章越拂袖示意众人起身,踱步至花圃前。但见泥土中新萌的绿意间杂着几株野草,内侍们正欲连根拔除。

  他俯身拈起一株幼苗,青翠的叶脉在掌心舒展。

  “禀司空,“为首的内侍躬身解释,“春宴在即,奴婢等奉命清理这些蓬蒿杂草,好换上牡丹芍药。“

  忽觉露水沾湿了朝服袖口,章越看了几株道:

  “今日蓬草与蒿草,也许是他日能凌云的参天大树。”

  “都是天地生材,莫以贵贱分之,且让它长吧!”

  内侍们面面相觑,却见章越已负手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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