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凝蝶如穿花蝴蝶似跃起,衔泥新燕般落地,晃眼便来到洪文定的身侧,轻功却是无形之中又高明了几分,娇小身躯艰难地架着他的胳膊以防倒下。
傅凝蝶以掌心抵在师兄后腰,九阳神功道道灼热气劲便汹涌而来,洪文定敛神瞑目,只觉体内有一道磅礴大日穿透云海腾起,借势深吸一口气,压制浑身伤势。
他的天蚕颇有神异,随着心神摄定重楼倒转,丹田海底便又卷起一股悠长内息,迅速拧作一股粗绳贯穿周天穴道,浑身由里及外地噼啪作响,原本经历鏖战近乎崩溃的身体便又勉强可战。
“师妹,你是如何来了?”
片刻后洪文定温言问道,由于傅凝蝶矮了他一个头,两人对话犹如窃窃私语。
傅凝蝶眉梢轻扬地反问道。
“怎么的?师兄让那姐姐前来求援,她夺马抢关,跑得几乎气禁才赶到下梅镇,这么快就忘了?”
洪文定微微一笑,并未理会揶揄,注意力放在了另个方面。
“难怪师父会突发奇想,把你扔到镇上读书。”
而说话间,齐齐涌到水门与前街交界窄路的清兵,又爆发出了一阵嘈杂吵闹,竟是想并肩往道路尽头冲关而去。
挡在这百余名登岸清兵面前的,是一名黝黑健壮的少年,方才一阵清寒细雨洒下,打湿了他额顶乱糟糟的头发,蓬发压塌下来几乎遮住了双眼。
两名清兵拔腿而出,各自往相反方向奔出,另有两名清兵擎刀披甲,径直杀向了挡路之人,显然等着对方左支右绌露出破绽。
两名趁势出逃的清兵,引得更多人项背相望,众人显然都想不出来胡斐要如何迅速击退来敌,还要后发先至地追上这两人。
胡斐并未如一般武林高手那样,拔地而起衔尾追击,他似乎微微斜了下脑袋,视线从蓬乱的头发底下透出,右手的生锈柴刀斜指而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数,从一数到五,握而成拳,又将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终至五指全展,跟着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
两名围攻清兵正以为对方魔怔了,却忽然发现对方的左手已经收起,柴刀正优柔而笃定地横在自己的身前,随后一股磅礴巨力就在他们披甲的胸口处爆发,比用耳朵听闻更便捷的,是顺着身体骨骼传导而来的碎裂声,两人的胸骨已经在刀背一挡、刀柄一点之下碎开,剧痛就淹没了两人残存的意识。
一刀挥出重伤二人之后,胡斐并未收刀,反而沿着刀劲顺势发力,贴墙一蹬便如灵狐般窜跃过了窄路,清兵只觉眼前一花,几乎就要逃出生天的两人就瘫倒在地,头破血流地嚎叫不止。
哀嚎不仅引发混乱,也激发出了清兵的狠劲,一群人勉强整出队列逼近。巷口残叶飘卷,胡斐横刀的指节泛白,目光像量尺般扫过逼近的清兵队列,左手迅速掐算——三人成纵,间距五步,巷宽仅容两人错身,街头无风,他的刀长约二尺,距敌还有三息…
为首清兵提刀劈来,胡斐早算准他挥刀的弧度与步幅,不退反进,侧身时肩距刀锋恰好三寸。同时臂出一尺,柴刀二尺斜递,刀尖精准点向对方手腕脉门,那是他算好的发力盲区。清兵刀坠地的瞬间,胡斐已踏后半步,刀背横拦将他臂骨拍碎。
第二个清兵的持枪杀出,又正撞在他刀背迎敌处,枪声力道被卸得干干净净,这是他算清的兵器受力点,兵器横飞,敌手踉跄倒退。
巷口成了他的算筹,胡斐每一步都卡在清兵的进攻间隙里,余下众人对视,竟不敢再上前——而少年的柴刀神出鬼没,始终指在他们队列的缝隙处,仿佛早算透了他们下一步的动向。
胡斐望着巷内渐远的脚步声,低着头看不见神情,只是随手将柴刀稳了稳,似乎他在盘算着,还能再守多少个时辰。
洪文定隐隐看去,在脑海中推算了七八次,也找不到一条能够脱战、避战的路线,并且无论如何出手,都会被胡斐压制一两分——这对于高手来说已经是生死之界了。
“想不到胡兄弟的刀法竟然精进地如此神速,因敌制宜几乎到了大巧不工、无招无形的境界!”
洪文定由衷地感叹赞誉着,他分明记得胡斐得江闻传授不过十余日,学的还是一门叫做《岱宗如何》的冷门且艰深剑法,如今却已经登堂入室,用柴刀施展起来都毫无滞碍。
可他不知道的是,胡斐之所以能入门如此迅速,其中的门道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岱宗如何作为泰山派最为精妙的剑法,几乎在招式上达到了境界巅峰,可称得上是招式的只有左手推衍演算的十六种掌决,是泰山派先贤拿来临阵掐算的具体手段,至于使刀还是用剑则无足轻重,缘由无非是泰山派只以剑法见长闻名。
江闻在传授剑法的时候,告诉胡斐这门武功的缺陷在于对资质要求极高,而江湖中人的文化程度又都很低,须得借助掌诀计算敌人所处方位、武功门派、身形长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计算极为繁复,耗时极长,等到算完往往被一招撂倒,或者对手变招,还要重新计算。
因此江闻对这门剑法,进行了全方面的改进提升。
耗时极长,那就全力训练提升计算速度,偶尔有一些地方算不清楚也没关系,对手的计算也未必高明到哪里去,以无心算有心不可能占到什么便宜,实在不会就选B,他亲测正确率极高。
计算繁复,那就引入一些远超于时代的元素,比如让胡斐在脑内建立平面直角坐标系,屈指计算时只要计算敌人的横纵坐标,再用受力分析法判断重力加速度、变加速度等因素,大大缩短了推演过程。
对手变招,那就直接计算出一招制敌的途径,正所谓大力出奇迹,只要胡斐能一招拼出让对手吐血倒地不起,那就不存在变招的问题,即便对手能勉力阻挡也必然落入下风,环环相扣地踏入胡斐计算好的陷阱当中。
江闻还说,《岱宗如何》这门武功最为欠缺的,其实是配合其招式的武功心法,正好他学过一门由一代宗师陈鹤皋开创的武道,其中料敌先机的奥义也适用于此处。
说到底《岱宗如何》的缺陷在于临阵制敌难以变通,那为何不选一些敌手也行动不便、五感受限的特殊时间和场合呢?只要计算的要素越少,这门剑法的制约就越小,威力就越大,总而言之世上没有无用的武功,只有不会用的庸人。
假如让江闻来选择,他会主动在泥沼、绝壁、暗室、雨夜、山洞、窄巷、独木桥这些地方决战,甚至提前设下滚木擂石把对手的腿砸断,再用岱宗如何来上一场堂堂正正酣畅淋漓的决斗。
眼下黑夜、窄巷、人群拥挤、只剩一条出路,胡斐显然已经将江闻所教授的东西记在了心里。
水门街并不宽敞,这百余名清兵摩肩接踵已经把路都堵死,他们踌躇不安地发现,对面这个妖魔般的少年正大踏步向他们逼近。
“我说了,此路不通!”
极力压抑的声音,下压紧抿的薄唇,胡斐话语间显露出的尽是忿怒与刻薄,显然坚守在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只不过这种折磨是源自于精神上。
他脑海中的杀意正在啃食意识,但岱宗如何又逼迫他保持绝对的清醒,这就像是打了清醒剂接受虫咬酷刑,以至于他蓬乱头发下偶然露出的,是一双凶残如受伤野兽的眸子。
持续而绵长的痛苦让胡斐保持着极度的亢奋,维持着魔性与人性的微妙平衡,他深深明白要暂时中止这种痛苦,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自身崩溃之前摧垮敌人,因此清兵惊恐地发现此人的脸上,竟然还带着一种莫名残忍的快意…
溃逃与踩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胡斐还在不紧不慢地前进,但凡掉头逃命速度稍有落后于他的清兵,迎来的都是痛彻心扉但不至于致命的一刀——
这招他们听老兵说过,满人入关就喜欢用哀嚎的伤病在阵前充作诱饵,诱使明军野战直至士气崩溃。
前军迅速溃逃,导致后方遭遇了莫名其妙的灾难,原本许多清兵正在有条不紊地弃船登岸,就发现远处黑压压涌来了一批人头,等他们开弓搭箭准备迎战城中乱民,却发现那帮人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衣甲,忙不迭地踏碎了登船木板、踹翻满地辎重,甚至毫不犹豫地踩在同袍的身上,鬼哭狼号地往冰凉的河水里跳去。
胡斐见水门街为之一空,才颤抖着佝偻起身体,将柴刀收回腰间。半明半暗的灯火阑珊间,还能看见柴刀刀身上,残留着江闻那一行很细很小、歪歪扭扭的题字——“小楼一夜听春雨”。
洪文定也直起身来,慢慢推开了傅凝蝶的搀扶,转身望向了崇安县城的另一头。
如今临县清兵已经被制约到了城外,暂时无力干扰战局,他开始担心另一边独斗净鬳教的小石头,是否也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危机。
然而他现在还法抽身前去支援,崇安县城这个乱局还有最后一处乾坤未定,就连他都没有几分把握。
傅凝蝶纵身而起跃过了胡斐,在巷子口对着洪文定招手。
“快走吧师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总该去试一试的。”
洪文定点了点头,向怀抱柴刀屹立不动的胡斐一抱拳,同样走过巷口,往东察院而去。
八尊傩神宽袍大袖,戴着花脸的青玄妙道、红脸的飞天巡游、白脸的灵官大帝、还有黑脸的金甲神将面具,伴随着冥冥之中阴鼓阴锣声手舞足蹈,时而阴风凄凄,时而鼓乐阵阵,令人毛骨悚然。
幽怨的月光被云割得零碎,小石头矮墩墩的身子挡在八具傩神尸前,就像块嵌在地上的铁疙瘩。那些傩神戴着彩绘木雕面具,驱邪的獠牙涂得猩红,麻布法衣下露出青黑的尸斑,每具都比小石头高出大半截,腐朽的手指被迫蜷成了鹰爪,关节错动时发出“咔嗒”的朽木声。
为首的傩神突然暴起,尸爪直掏小石头心口,但他不闪不避,左臂猛地横挡,“铛”的一声脆响,利爪竟在他小臂上崩开,似乎胳膊早练得比精铁还硬。
趁傩神僵滞的瞬间,小石头面无表情地矮身沉肩,像颗出膛的炮弹撞向对方胸腹,循招急进后,外层糊着的泥体伴随着腐朽的肋骨应声断裂,这尊傩神尸便轰然倒地,面具摔裂出道道蛛网纹。
剩下七具傩神尸同时围拢,有的挥拳砸向他头顶,有的伸脚绊他脚踝。小石头脚步一错,贴着一具傩神的腿骨滑到侧面,右拳攥紧,指节泛白,大擒拿手随即出招,狠狠砸在对方膝盖弯。
只听“咔嚓”一声,傩神尸踉跄着砸向同伴,随后势大力沉的降龙十八掌之亢龙有悔,就由低及高排山倒海般地轰来。
净鬳教众被这场景吓得,均是往后一退,摇旗呐喊、敲锣鼓噪之声也消弭了不少,想不通这个名鏖战了半个时辰的小孩,怎么还有如此惊人的力道。
月光突然亮了些,照在小石头的后背,一股阴风从他身后袭来,只见他仰头避开迎面抓来的利爪,仍是一具僵直猛扑的傩神尸。
小石头浑然无惧,双手顺势扣住对方手腕,腰腹发力猛地一拧,硬生生将傩神尸的胳膊拧成反向,随即翻身骑上对方胸膛,双掌运劲如擂鼓般砸向面具。尸臭弥漫开来,木雕碎片飞溅,底下干腐缺牙的脸部暴露在月光下,小石头却眼都不眨,最后一拳砸碎颅骨上的面具,发出震天响动,直至傩神尸彻底不动了。
净鬳教陈恒贵忧道:“大师哥,这小子实在难缠,八大傩神齐出都奈何不了他,可别被误了大事。”
邱九章同样凝神观望,但他脸上却带着一丝胜券在握的神情。
“师弟放心,这小子再能打也是肉体凡胎,不过擅长搏命打法气势汹汹,别被他外表骗了。”
言毕指着小石头衣衫破损之处,冷笑不语。
陈恒贵放眼望去,只见方才小石头猛地转身左臂横挡,“嗤”的一声,傩神指尖刮破他的短褂,在他腰侧留下三道血印。
小石头浑然不觉,右手死死扣住对方手腕,腰腹发力将其甩起,重重砸向蹦跳而来的傩神尸,随着两具尸体撞在一起,发出“咚”的闷响,骨头碰撞黏连的声音刺耳至极。
看到小石头腰间渗血,陈恒贵这才定下心来,对方既然腾挪不出傩神包围,又始终是肉体凡胎会受到创伤,那就不算什么大问题。
就如净鬳教几名领头人所料,傩神纵然遭遇连番猛击,慢慢地却也没了之前的杂乱,竟摆出半合围的架势。
就连地面那具面具裂着道深痕,露出半截青黑的下颌的傩神,双臂诡异地向后弯折,也用指尖抠着青石地爬来,身体在地上拖出黏腻的金粉黑痕。
小石头喘着粗气,抹了把腰侧的血,看向再度逼近的傩神尸,矮墩墩的身影在月光下投出短粗的影子,掌中的血与尸灰混在一起攥得紧紧的,寸步都不曾退让,猛然抬脚发力,继续着艰苦鏖斗。
“师兄,傩神尸这边暂时分不出胜负,咱们也不能徒费功夫,不知道分兵那路怎么样了。”
陈恒贵与邱九章低声商议着,从城北至水门出了这条沿城中运河的大路,还有一条绕过西林寺的远路,同样能够抵达旧县衙前街趋近于水门,他们早已派出另一路人马迂回包抄,防止耽误了功夫,务必要在天亮之前夺取控制住水门,逼县令让步。
然而这路人马一去便杳无音讯,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仿佛一切都被朦胧氤氲的诡异夜色所吞噬。
“无妨,再派一队人马用作接应便可。恒贵师弟,你点三十个人速去。”
陈恒贵领命而去,立即将三四十名亲朋故旧收拢到了麾下,挟枪持棒地就望小路而去,却未发现手底有两人鬼鬼祟祟地消失在了巷口。
陈恒贵脚力极健,目力也极佳,很快发现就在西林寺外的酒招底下,皂袍青靴的四五十名精壮,已经尽数瘫倒在地,只剩下一个蓬头垢面的豁牙老道士,正自顾自的饮酒。
老道士喝的是劣酒,一口下去似乎嘴里有伤,被辣的龇牙咧嘴:“老道士跟他们说过了,此路不通。”
陈恒贵大惊,知道此人是敌非友,立刻命人团团围住,枪棒兜头就要打去。
老道士指节勾着酒碗没没来得及放下,数十个皂袍青靴汉子已踩得青石板路吱呀裂响,恶气混着棍风扑来。
为首者棍风直劈面门,但老道士手腕微翻,酒碗斜倾泼出残酒,一道酒线激射糊得对方睁不开眼,跟着碗底飞出“嘭”地磕在其腕骨,长棍“当啷”落地。
同时,顺手抄起地上空坛,竟顺势套住那人脑袋,借势拧腰转了个圈,带着他撞翻两个冲上来的皂衣人,坛身甚至未见碎。
皂袍青靴之人成圈围来,老道士左手抄起桌板抵挡招架,右手将三根筷子咻咻弹出,精准砸中两人膝盖后的委中穴,两人腿一软就跪了。
其身后有人举棍偷袭,老道士不回头,指尖夹着另外两双竹筷反手一戳,筷尖径直穿透对方袖口,直直钉进夯土墙的缝隙里,把人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转眼间,净鬳教加派的十余人便折戟沉沙,陈恒贵眼看不妙,这个铁塔似的屠夫便抄起长凳砸出,自己也持棍杀来,然而老道士脚尖勾过长凳一端,“呼”地就顺势架起凳腿格外棍尖,另手扯下头顶酒旗,抖开缠住对方手臂。
陈恒贵还想以蛮力拽回,老道士却顺着劲往后一拉,让他自己撞在梁柱上,再抄起酒壶对着其腰眼一顶,壶底在其后颈一磕,顿时生死不知地瘫倒在地。
尘埃落定后,豁牙老道叹了口气,从破烂堆里找出一条还算结实的条凳将酒招垫在屁股底下,端着酒壶又喝起了独酒,眼神却不时往人声锣鼓喧鸣处望去。
“还只是个孩子有必要吗?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这最后一句,他是冲着街角说的,而另一个干瘦老道也从街角转出,坐到了桌旁。
“师兄,我们几人经营日窘,弟子也多不寿,到现在连传接道统的人都无一个,实在无脸见历代祖师。特别是你,怎么这把年纪自己都差点折进去。”
豁牙老道不满道:“师父教本真人的一身武功,纵使百十来人也无所畏惧,反而你的掌心雷只能对付妖魔邪祟,却连个泼皮无赖都未必能对付。”
干瘦道士一拍桌子,抬了抬手露出身后四个痴肥壮硕的胖子。他们迎着冷风袒胸露乳,或坐或卧,正在街角横七竖八地傻笑着,脑袋都留着不合岁数的遮囟总角。
“今时不同往日,我一辈子没打赢你,这下我倒是不怕你了。”
说罢扬眉吐气地哈哈大笑,劈手抢过酒壶喝了一口,结果呛得脸色通红,良久才说道。
“咳咳…我认识他这些年,也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崇安县内皆是沉疴痼疾,既然他早有安排,那我们就暂且作壁上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