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墨精仰头,瞪圆了眼睛,抱胸的双臂渐渐松开。
这是小戎子的那副桃花源图,她当然认得。
可是此刻,此图变得。有些古怪。
不仅倒悬在二人头顶,无重力般漂浮。
它的两根青铜轴杆也闪耀着奇异光芒:
大体都是澄蓝色幽光,其中一根轴杆,偶尔闪过一抹天青色,又迅速被压了下去。
这种澄蓝色的幽光,妙思十分眼熟,也不可能忘。
这是匠作的剑气之色。
当初在黄萱那座小院里,小戎子就是带着匠作,一人一剑,逼退了知霜小娘子和容真小娘皮,帅气的搭救了她。
只不过,这种色彩落在此刻这副桃花源图上,有了一点变化。
没有了往日那种张扬耀眼、光亡万丈的气势,而是与它所附身的两根血青铜轴杆一样,有些低调内敛,深沉又克制。
最大的明证就是,妙思从跟随欧阳戎进屋起,就没有察觉到它。
甚至刚进来的时候,还给它的轴杆撞到了脑门,都没看清楚它的残影…
它身上一刻不停散发出的澄蓝幽光,太内敛了,不认真抬头去看,竟显得有些“不起眼”。
因此,才另此刻察觉到的妙思大吃一惊。
这犹如一把绝世的宝剑,被收入青铜金属的鞘中,剑锋藏拙,却依旧难掩那股王者之息。
但也并不代表它被削弱了、或被压制住了气势。
而是隐隐给人一种王者藏器于身的威压恐怖感,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刻,它会出窍,剑气锋芒全部倾斜而出。
就像一只深潭中的老蛟,只有潭水静谧无波时,才是最可怕的,当水花四溅、恶浪滔天,张牙舞爪之际,反而没那么恐怖了。
也不知为何,这青铜画卷上的澄蓝色幽光,给妙思的感觉,就如同一直弹簧,压的越狠,将来反弹的就越猛。
她咽了咽口水。
先是小心翼翼的问:
“小、小戎子,它怎么飞这么高?”
欧阳戎点点头:
“被关里面这么久,出来飞一圈怎么了,不奇怪吧?”
妙思先是小脸认真的拉了拉欧阳戎裤腿问:
“小戎子,许久没见,它应该还认得本仙姑吧,靠近一点,不会大水冲了本仙姑的东庙吧?”
欧阳戎垂目瞅了眼女仙大人的乖巧模样,似笑非笑答:
“这不是你的好兄弟们?怎么,伟大友谊的小船经不起一点小风小浪?”
妙思第一反应是摇摇头反驳,做到一半,悻悻然顿住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嘿嘿。”
干笑两声,小墨精打量了下欧阳戎脸色,一溜烟的跑上他的肩膀,凑近去看桃花源图。
妙思眼尖瞧见,两根青铜轴杆上,有一道道米粒大小的符文闪过。
是魁星符。
同是符文,但却分为三种样式。
一种是熟悉的小戎子笔迹,这也是数目最多的。
还有一种,是不认识的飘逸笔迹,不出意外,应该是崔浩那老小子的,因为妙思见过新从墓中取出来的魁星符。
最后一种,也是数目最少的。
妙思十分之眼熟,它是小陶子的。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小墨精安静下来,静静仰头,看着头顶这副又被改造、焕发第三春的卷轴。
崔浩和陶渊明字迹的魁心符,闪耀着天青色的剑气。
此刻却被新附上的澄蓝幽光的魁星符压制。
两根血青铜轴杆,几乎都是闪耀匠作的澎湃剑气。
许久没有呼吸新鲜空气,匠作抖了抖新身体,“嗖”的一声,在天花板下面转悠了一圈,
它没怎么理下面爱套近乎却又窝里横的小墨精。
笨蛋剑主被小墨精蹬鼻子上脸,它却不惯着她。
这副新身躯颇为陈旧沉重,但匠作没管这些,眼下这样,金蝉脱壳,能“脱离”剑匣出来逛逛,已经是满足了 在被那可怖雷池困住的这些日子,它算是人狠狠的被当头棒一样。
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真有可以稍微限制住它的东西。
这也是它在蝴蝶溪边的甲字号剑炉出世起,遇见的头一次。
当然,小家伙并不知道,能在这座涉及天谴的雷池中毫发无损的待这么久,放眼世间,也就寥寥几样神话之物可以办到了,鼎剑就是堪堪其一。
若是其他生灵,撑不到十息就要成焦炭渣渣。
匠作却不管这么多,颇具灵性的它虽然有些小困惑小沮丧,但后面却也一股脑的把责任推给了笨蛋剑主。
剑主全责!
匠作毫无心理负担,此刻,重获新生,它在屋子里撒欢转悠,恨不得跑出去。
不过欧阳戎已经把大门给关上,限制住了它的活动空间。
这里是云梦剑泽,要是让外面值夜的越女看见它身影,那就完犊子了。
肩膀上的妙思好奇打量之际,欧阳戎也眯眼看着头上东奔西跑的新卷轴。
仅剩的血青铜云梦令全部融入了剑匣本体中,七七四十九道上等魁星符,也尽数打入其中。
桃源剑阵已经构建完毕了。
匠作与寒士共用一柄赝鼎剑。
此刻两种剑气都在画轴中汇聚,只不过匠作刚来,锋芒占了上风。
另外,欧阳戎其实也有些意外,桃花源图能自发的悬浮飞舞。
此前他是操控不了桃花源图隔空飞移的。
现在看,应该是他作为后来者,控制不了寒士,无法像剑主那样,与寒士的灵性沟通,只能侧面印象。
而此刻,有了匠作的附身,他与匠作当然是心神相连,亲密无间的。
匠作的投影附身在桃花源图上,欧阳戎也能借此施加影响。
相比以往,平白多出一项功能,欧阳戎颇为开心。
主要是它的隔空飞移,还挺实用的。
就是功德塔小木鱼上的功德一点一点的消耗,有些许肉疼。
他不是儒门炼气士,操控魁星符,就和施展上清绝学降神敕令一样,需要用千变万化的功德紫雾代替各个对应道脉的特色灵气。
欧阳戎在原地笼袖站了会儿,突然伸手,朝空中一抓。
原本满屋子溜达解闷的匠作,“嗖”的一下,被摄入到他的手掌心,消停了下来。
有了匠作的“入住”,这口珍稀赝鼎剑才算完全归他所有。
也不知道这赝鼎剑共用,还有没有未被开发出来的。
欧阳戎沉吟片刻。
肩膀上坐着的妙思,好奇的看着在欧阳戎手上乖乖不动的桃花源图,趁着欧阳戎镇静思索,她伸手尝试去摸散发幽光的轴杆。
快要触碰之际,欧阳戎陡然抛出了青铜画卷。
画卷没有落地,宛若回旋镖般,在前方的空中旋转一圈,澄蓝色幽光大绽。
似是匠作附体,悬浮在离地面三尺处。
欧阳戎闭上眼睛,勾了勾手指。
下一刹那,空中画卷无风自开,打开了一半。
画纸上幽光一闪,宛若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
“嗖”的一下,从画纸中射出一枚黑色小长条。
“啪”的一声,欧阳戎反手接住了它。
敞开一半的青铜画卷,隐隐露出半面桃花源景色来。
欧阳戎掂量了下手中物品,轻轻点头,青铜画卷似是收到信号,又懂了,乖巧的飞到桌边。
经过了摆放墨家剑匣的地方。
所过之处,剑匣消失。
若是细看,能发现敞开一半的画纸中,某处山水间,多了一口异色剑匣。
不过这细节稍瞬即逝,收纳起墨家剑匣,青铜画卷已经重新闭合,回旋镖般在里屋转悠一圈,落回欧阳戎手里。
旁观的妙思,整个过程看的瞪大了眼睛。
“小、小戎子,这一手俊啊,唔,现在你不用自己亲手拿了,能从画卷里御空取物?”
欧阳戎笑了下,没说话。
他其实也是刚刚发现的,感觉桃花源图成为匠作的赝鼎剑后,他连带着对桃花源图的操控程度也加深了。
这么看,欧阳戎愈发感到此前对它开发的太浅,现在有自己人在里面,就是不一样。
寒士灵性的性格,更像一位孤僻的隐士,就和陶渊明一样,甚至连它都被藏在了世外。
妙思看的是啧啧称奇,刚要再表扬几句,突然余光瞧见一个熟悉东西。
她小鼻子耸了耸,面朝欧阳戎手中请抛的墨色小长条,疑问:
“墨锭?”
欧阳戎挑眉,接住抛起去私藏小墨锭,反手藏进袖中,一套动作无比丝滑。
“你看错了。”
妙思却不信,直接目露凶色:
“好哇好哇,小戎子,你到底背着本仙姑偷藏了多少墨锭…”
话没说完,小墨精就猛地扑向他袖口。
搞偷袭。
欧阳戎却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前方悬浮的桃花源图。
它比女仙大人更快。
画卷划出残影的射入欧阳戎袖中,比妙思更快一步抵达。
等妙思抓住欧阳戎袖口,袖中只剩下一根青铜画卷。
小墨锭不见了。
扑了个空。
妙思干瞪眼:“小戎子,你快交出来!”
欧阳戎疑惑问道:
“什么东西,女仙大人在找什么呢,怎么整的和那个宋国人养的猴一样?”
妙思:?
小脸变化了一阵子,她突然冷哼一声,两手抱胸:
“有本事你藏一辈子,看谁先送走谁。”
欧阳戎叹气:
“那有本事你饿一辈子。”
妙思小拳头顿时硬了,忍辱负重,一字一句:“条件。”
欧阳戎含笑,从她手里扯回袖子,曲指轻弹了下铁骨铮铮小墨精的额头:
“该干活了,也给你放了这么多天假了,休息够了,现在储存的灵墨全用完了,我现在只剩一张红黑符箓,回头要是画新的魁星符,也需要灵墨,该女仙大人大展神威了。”
妙思捂住额头,龇牙咧嘴的拍开他的手指: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送你四个字,一毛不拔,呸…”
挥挥小拳头抗议了句,不等欧阳戎开口,她一路小跑,溜回了衣柜,“砰”一声关门,睡大觉去了。
“你等着。”
也不知道是陈述句,还是赌气句。
欧阳戎笑了笑。
少顷,他看了眼外面快天亮的夜色,笑容收敛了些,转身走到桌边,将桃花源图重新放在桌上。
欧阳戎先是闭目,沉浸入功德塔,检查了小木鱼。
扫了一眼上方一行青金色的字体。
功德:一千零五十 这一次绘画魁星符构建桃源剑阵,足足花费了一千多功德,还包括今夜放匠作出来遛弯的消耗。
不过也算是值得,总算是暂时解决了雷池的问题。
寒士虽好,但总归不是他的本命剑。
匠作才是亲媳妇,配合起来如臂使指。
有了它在,后面欧阳戎携带桃花源图出门,如隔空取物,各种用途更加便捷了。
他有些满意的颔首。
尔顷,脱离了功德塔,欧阳戎目光重新落在青铜卷轴上。
澄蓝色幽光闪过轴杆,蠢蠢欲动,欧阳戎却抬手压住了它。
匠作还想出来转悠,被他按住。
借着幽光,欧阳戎轻轻打开卷轴,一副桃花源跃然纸上。
不过上面这座桃花源,经过了今夜,变的有些不一样了。
最大的不同,就是桃花源的上空,出现了一轮月。
一轮令人熟悉的上弦月,高挂天际。
此时此刻,图中山水上方的整个天空都被染成了澄蓝色,是匠作的色彩。
这突兀多出来的一轮月,就是匠作的投影。
已经十分霸道的占据了“桃花源”画纸上方一大片位置,万分的显眼。
欧阳戎目光下移,在画纸下半段的某一处隐蔽的黑白山水处,在黑白的林木间,能隐隐看见一抹天青色时隐时现。
是低调藏起来的寒士投影。
若消息无误,现实中的寒士本体,同样隐藏在传说中的桃花源中,而桃花源就在云梦剑泽的某一处,剑泽边缘的桃源镇也是以此命名的。
相比匠作的活泼,寒士相对内敛安静些。
二者一上一下,瓜分整副桃花源图,透着某种玄之又玄的意味。
欧阳戎若有所思,禅悟片刻。
窗外已经亮起天光,落到他脚边。
欧阳戎掩上桃花源图,它自行飞入竹筒之中,他腰间悬筒,大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