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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一章 王崇古大渐

  过年虽然已经休沐,但朱翊钧开始了自己的年前巡礼,腊月二十五日的下午,大明皇帝出现在了大兴县的南海子。

  南海子这个地方在大明的正式称呼叫南苑,就是皇帝巡猎的地方,每个月都有专人打猎,为皇帝提供野味。

  整个南苑大约有31万亩之广,大约是290个皇宫大小,永乐年间进行了营造,围墙就建了120里。

  南海子本该设有一个总督,四个提督,负责二十四个园,禽兽、瓜果蔬菜,特供皇帝使用。

  自正统年间起,南苑逐渐破败,自成化年间起,不设提督、内署不再对南苑进行管理。

  弘治年间,孝宗皇帝下旨许民自种,南苑这31万亩,围绕着南湖开始耕种,正德年间,武宗皇帝喜好打猎,就将围墙重新修缮,收回了南苑。

  但大明自弘治年间就陷入了财政收入的危机,根本无暇管理南苑了,但朝廷禁令仍在,这地方到隆庆年间,彻底荒废。

  朱翊钧将它捡了起来,安置墩台远侯和海防巡检的亲眷,至今南苑有人家五千一百户,全都是斥候的亲眷,除了这五千户外,这里还有两千一百人的羽林孤忠。

  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于南苑羽林,官养教兵,号为羽林孤忠。

  大明连年征战,即便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但依旧有许多的牺牲,而这些牺牲军兵的孩子,如何长大,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周德妃、皇帝的大女儿朱轩嫦就是这种难题之一。

  壮劳力死于边野,家里无以为继的;父亲死了,被亲戚乡邻吃了绝户的;娘亲改嫁,这拖油瓶不能带的;

  这个问题,不是大明独有的,而是自汉代就已经存在,汉武帝也有一班羽林孤儿,大约有2500人左右。

  解决办法只有一个,都不养是吧,朕养!

  大明皇帝像过去十数年一样,来到了南苑,大驾驶入了牌坊,停留在了街边,张居正随行,王崇古身体有恙,今年无法随扈左右了。

  朱翊钧下车,两千孤忠营有半数,头戴红缨盔,身披铁浑甲,手持钩镰枪,昂首挺胸,冬日的寒风吹动着旌旗猎猎作响,孤忠营略显稚嫩的脸庞,表情格外的坚毅,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来了。

  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两千一百人的孤忠营,都是陛下的孩子,只不过不改姓氏而已。

  在皇帝下车后,孤忠营没有下跪,而是站的更加挺直,齐刷刷的看向了皇帝,不停地顿着手中的钩镰枪,齐声喝道:“陛下威武!”

  “大明军威武。”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停止山呼海喝。

  “参见陛下。”一个魁梧的壮汉,来到了皇帝面前俯首说道。

  此人是孩子王卫靖国,本名卫三,宣府墩台远侯卫五郎的儿子。

  卫五郎死于边野,万历三年死在了侦查俺答汗军兵动向的冰天雪地里,被冻死的,尸首在来年开春才找到,卫五郎的妻子重病,死在了卫五郎的前面,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村里的地痞吃了卫三家里的绝户,抢走了仅有的七亩田,卫三的哥哥不忿,前去说理,被这地痞打死,卫三那年四岁,抱着襁褓里的妹妹,光着脚踩着雪站在村口,不知该往何处去。

  卫五郎的袍泽前来探看,发现了躲在庙里的卫三和他的妹妹,这位袍泽带着孩子入京,找到了同为墩台远侯出身的陈末,卫三被皇帝赐名卫靖国,送到了南苑。

  卫靖国从小就是孩子王,院里的孩子都不敢惹他,倒不是卫靖国凶横,而是卫靖国公平。

  “免礼,靖国啊,你不打算参加科举吗?”朱翊钧看着这些孩子们略显稚嫩的面孔,十分的欣慰,这么多年,自己终究是没白忙活,至少养活了这么多的孩子。

  卫靖国已经从讲武学堂毕业,按照大明武制,讲武堂毕业就是武举人出身,朱翊钧说的科举是文举人,这孩子读书真的很好,考个举人完全没问题,但考进士,那就得看造化了。

  “不考了,臣已经到京营报道了,打算做墩台远侯。”卫靖国满脸憨厚的笑容,都吃了十四年皇粮了,他也长大了,不是孩子了,该入伍了。

  这已经是陛下第三次想让他考举人了,他有的时候,想不明白陛下为何一直让他考文举人。

  羽林孤忠营的职责就是习文练武,考入讲武堂,成为庶弁将,进入京营,防止京营这个人间凶器,最可怕的暴力脱离皇帝的掌控。

  很小的时候,卫靖国就知道了这一职责,他也一直奔着这个目标长大,但陛下似乎对这个职责定位,不太认可。

  “行吧。”朱翊钧点了点头,既然卫靖国已经入伍,而且弓马娴熟,要做墩台远侯,皇帝也不再强求。

  朱翊钧让卫靖国考文举人,是因为他觉得这样不公平,他的父母为了国朝边方安定而死,已经为大明尽忠了,孩子成了孤儿,好不容易长大了,又要入伍遭罪了。

  朱翊钧走到了队伍的最末尾,这里的孩子都很小,只有三五岁的样子,十四岁以下的孩子不进行军事训练,不喜欢练武,可以不练。

  “这些是今年新来的?”朱翊钧抱起了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孩子眼睛很大,眨着眼睛看着皇帝也不露怯,伸出手,在朱翊钧的脸上捏了一把,然后就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是。”卫靖国赶忙说道,今年入孤忠营三十二人。

  朱翊钧怎么可能是吃亏的主儿,立刻轻轻捏了回去,笑着说道:“调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诺诺!诺言那个诺。”小孩一直躲着皇帝的手,不肯让皇帝捏脸,还要反捏回去,奶声奶气的回答了皇帝的问题,手一刻也不放松,非要掐回去才罢休。

  陈诺,父亲是一名辽东军,驻守石见银山,牺牲在了倭国,母亲改嫁了,留下了孩子被送到了孤忠营来。

  朱翊钧甩了甩袖子,暗藏在了手里一颗饴糖,一翻手露了出来吸引了孩子的目光,他将诺诺放下,说道:“认输认输,咱认输了,这颗饴糖给你。”

  “谢陛下。”诺诺志得意满,趾高气昂,叉着腰对着小伙伴们展示了自己获胜的收获。

  皇长子朱常治自从读书后,一直跟着皇帝听政,这次巡视南海子,也不例外,他其实有些羡慕,从小到大,忙碌的父亲,从来没这么逗过他。

  朱翊钧巡视了南海子,停留了大约一个时辰后,才离开去了永定毛呢厂,接见了十数位匠人,询问了今年厂里的情况,尤其是关于工匠大会的问题。

  刘七娘这个当年胡乱招惹皇帝的花魁,现在做了织娘的代办,孩子也已经慢慢长大,岁月不留情,刘七娘的眼角也爬上了皱纹。

  大明皇帝的车驾在二十六日上午,抵达了西山煤局,接见匠人,询问情况,查看了账目,皇帝临时起意,巡视了饭堂,查看了伙食之后,进行了一些指导,主要是卫生要求。

  离开了西山煤局的皇帝,下午抵达了清华园,查看了清华园改建学堂的进度,院墙已经拆除,李伟最爱的一些花卉也被连根拔起,要改藏书楼。

  朱翊钧到北城,先去了十王府,接见了宗亲,而后去了武英楼接见了武勋和军兵,虽然天天见,但这次是慰问,而后去了皇家理工学堂。

  二十七日,皇帝带着皇后和长子去了东西舍饭寺,又去了养济院,带了些米面粮油,查看了孩子过冬的情况,也得亏皇帝每年都来,要不这养济院恐怕要变成藏污纳垢之所,变成人牙行也不是没有可能。

  二十八日,皇帝在皇极门接见了一千多名吏员、耆老、百姓、力役。

  廊庙陈民念,丹墀问政典。

  二十九日,皇帝又接见了一大批的外官,从巡抚、布政使、知府、知县都有,除了陕甘总督石星言外,这些外官,多数都是磕头虫,不太敢表达自己的意见。

  三十日上午,皇帝接见了西土城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朱翊钧代表万民,对他们在灾年减租,做出的六个主要承诺,表达了感谢,也希望他们能够做到,毕竟白纸黑字的写着,要是再犯,那就不能怪朝廷不讲情面,不讲人情了。

  势要豪右们则是询问了最关切的问题,武清伯案会不会进一步扩大,他们起的大厝会不会被皇帝拿去修学校呢?

  皇帝拿去修皇家园林,这些势要豪右还能反抗下,皇帝拿去修学校,他们连反抗都不太好反抗。

  姚光启的弟弟姚光铭表示,皇帝需要尽管拿去,给立块碑,立刻高呼圣明!

  陛下已经非常柔仁了,只要宅子不要命,宅子没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就真死了。

  皇帝没有含糊不清,而是告诉势要豪右:不犯抄家的罪,就不会被抄家。

  皇帝这话,怎么看都像是废话,但势要豪右离开的时候,无不欢欣鼓舞!

  陛下向来说到做到,信誉坚挺,陛下把大明会典、大明律看的很重要,态度也很明确,不会让权力小小任性,就把他们当钉子给锤了。

  傍晚,朱载堉带着宗亲、张居正带着百官、戚继光带着武勋,到了通和宫来给皇帝陛下拜年。

  朱翊钧仍然没有见到王崇古,他在年前就已经多次抱恙请了假。

  大明拜年是在大年三十傍晚拜年,过年也不设宵禁,四处都是张灯结彩,十分的热闹。

  爆竹声声除旧岁,梅花点点报新春。

  京师的梅花开了,王崇古真的一病不起了。

  大年三十这天,王崇古抱病去了西山煤局,这天匠人要办庆典,他强撑着去了,回到了全晋会馆,便起不了了,他甚至没有接受晋党、工党的拜年。

  这一恶化,就有了大渐的趋势,大医官陈实功奏闻了皇帝,王崇古,恐怕时日无多。

  “王谦回来了没?”朱翊钧有些心烦意乱,将奏疏、杂报都合上,他没心情去看了。

  冯保低声说道:“要到十三日后才能回来。”

  王崇古病重后,皇帝下旨给驿,八百里加急送往了松江府,但王谦要回京,要把手头的事儿交接清楚,才能回到京师,最起码也要十三日的时间。

  “这么说,怕是赶不上最后一面了。”朱翊钧吐了口浊气,更加心烦意乱,王谦虽然是个逆子,但父亲病重离世,都赶不太上。

  冯保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恐怕,有些来不及,大医官会诊了,王次辅,恐怕…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朕知道了。”朱翊钧再次点头,陷入了沉默之中。

  王崇古在扬州抗倭,在宣府拒虏,在隆庆年间,促使了隆庆议和,虽然后来走了一点弯路,万历维新后,王崇古就变成了逆党恨得咬牙切齿的人物,南衙逆党编织罗列的投献榜头名就是他。

  没有物质基础是无法支撑万历维新的,显然,王崇古结合军屯卫所、住坐工匠的祖宗成法,搞出的官厂制,为万历维新提供了足够的物质基础。

  万历十八年正月初三,朱翊钧的大驾玉辂来到了王崇古的家宅,因为跟晋党的关系貌合神离,王崇古不住全晋会馆,在京师寸土寸金的地方,王崇古的家宅,足足占地二十亩,比张居正的私宅,大了一倍。

  朝堂上斗不过,就要在家宅上胜过一筹。

  朱翊钧站在门前,抬了抬脚,又放下,犹豫不前,有些踌躇。

  人都有侥幸心理,朱翊钧总觉得自己就跟呱呱乱叫的乌鸦一样,每次在大臣病重后,探望之后,大臣都会离去。

  朱翊钧甚至觉得,自己只要不进这个门,王崇古就能继续活跃在朝堂上。

  其实从去年六月,朱翊钧就注意到王崇古真的老了,他拿不起环首刀了,也追不了逆子了,走路的拐杖不再是装饰品,而是必需品。

  王崇古在十月份廷议,就变得有些癔症,说过的话,过会儿就忘,这个冬天,王崇古一直断断续续的生病,就没停过。

  “进去吧。”朱翊钧最终还是走入了王崇古的家宅,调整好了情绪。

  王崇古醒着,皇帝进来的时候,他仔细分辨了很久,看清楚是陛下的时候,才露出了一个笑容。

  “让陛下挂怀了,陛下能来,臣感激不尽。”王崇古看到了皇帝过来,就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他其实是有些怕的,他真的怕陛下不来。

  他是个僭越佞臣,这些年,他活着,他有用,陛下看重他;他要死了,没用了,陛下还愿意庇佑他们家吗?这是王崇古病重后,心头最重的事儿。

  皇帝当然可以为了报复当初的不臣选择不来,只要皇帝不来,朝中多少豺狼虎豹,巴不得把他们家生吞活剥,不用皇帝去做那个恶人。

  皇帝来了,态度就明确了,他也是万历维新的功臣。

  朱翊钧坐在了王崇古的身边,假装恶狠狠的说道:“朕在次辅心里,就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这都多久的事儿了!次辅难不成觉得朕不会来?不恭顺!”

  王崇古是个很健壮的人,但现在重病之下,缩在病榻上,显得格外的瘦弱。

  “哈哈。”王崇古笑了笑,陛下是个很好懂的人,这显然是玩笑话。

  但讲心里话,皇帝陛下就是小肚鸡肠的人,睚眦必报,都是跟张居正学的,无论什么仇,都能记一辈子。

  “陛下,臣能葬在西山金陵吗?”王崇古问了另外一个自己关切的问题。

  朱翊钧没有嘻嘻哈哈,立刻说道:“那是自然,排在先生和戚帅之后,这都是定好的。”

  “还是三号功臣?了不得,了不得了,也算是光耀门楣了。”王崇古一听,稍微瞪大了些眼睛,颇为惊喜。

  居然还能排在第三号!

  他觉得自己以前干的那些事儿,能配享皇陵,已经是皇帝陛下大度了,没想到会如此的靠前。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只算万历维新之后的功过,不算之前的,之前国势风雨飘摇,有点啥事,都正常。”

  王崇古在万历二年之前,是又贪又腐,和高拱、杨博一起包庇晋党门人,连塞外长城的银子都贪没了,女儿嫁人僭越用金字写聘书,还要把自己家的狗,送到京营吃皇粮,谭伦不让,王崇古就让御史们用咳嗽弹劾谭伦。

  这些事儿,朱翊钧当然没忘,但王崇古悬崖勒马了,把长城修补了,安置了宣大十九万流民,之后领皇差,没有什么差错,这是功劳,功远大于过,那之前那些统治阶级内斗的风雨,就没必要太过计较。

  王崇古看着皇帝看了许久,人生弥留之际,他还是承认陛下是个大气的人,心里装着天下,装着江山社稷,装着黎民百姓。

  就他干的那些事儿,换个皇帝,容不得他。

  王崇古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喘了口气才说道:“陛下,让王谦丁忧守孝,然后就此归隐吧。”

  “朕还护不住一个王谦不成?王次辅勿虑。”朱翊钧倒是觉得王崇古多虑了,次辅父亲离世了,王谦还有圣眷在身。

  王崇古摇了两下头说道:“臣走了,他要给陛下找多少麻烦。”

  “王谦真的离开了朝堂,王家七零八落就在不远,王次辅应该清楚,他一退,所有人都要把他分着吃了。”朱翊钧立刻说道,斗了一辈子的王崇古,显然很清楚,王谦的官身,就是他们家的保命牌,绝对不能后退一步。

  走到这一步,王谦已经没有激流勇退的可能了。

  思退?这个世道,从来没有那么温情过,没人会放过王崇古、王谦和他的孩子,哪有什么退路,连朱翊钧这个皇帝都没有退路。

  “臣就是怕他斗不过旁人,还被人利用,反到成了对新政反攻倒算的口子,这口子一划开,就跟决堤了一样。”王崇古沉默了许久,断断续续把这段话说完了。

  “安心,有朕在。”朱翊钧笑了笑,这老狐狸就是趁着病重,问皇帝要承诺来了。

  朱翊钧听懂了,就给了。

  不是朱翊钧和王谦私交好,才要庇护王谦,主要还是王谦自己争气,一群连矛盾说都读不通顺的虫豸,根本不是王谦的对手,再加上有皇帝圣眷,王谦这个牌坊是决计立得住的。

  “陛下,臣有件事一直没交代。”王崇古让下人拿来了一个盒子,冯保打开检查后,才放到了陛下面前,盒子一尺见方,里面全都是欠条。

  冯保简单数了数,这一个盒子里的欠条,就超过了两百万银,按着欠条上的利率,一年光是利息就有六十万银。

  “陛下,之前臣说捣巢走马之事,这就是为何要捣巢走马的原因。”王崇古看着那个盒子,情绪颇为复杂。

  凭什么大明边军就要跑到草原上,捣毁人家的巢穴,赶走牧民的马匹?因为草原人欠了钱,不还还想跑。

  晋商追不回来的欠条,就会交给边方军兵,军兵拿着欠条就四处捣巢赶马。

  俺答汗,是孛儿只斤这个黄金家族,第一个认了大明做宗主国的北虏可汗,不是自愿的,是被逼的。

  王崇古轻轻咳嗽了下说道:“臣的盛昌号每年入草原行商,短短三十年,上到俺答汗,下到牧民,人人都欠着我家钱,生生世世还不完。”

  “除了盛昌号,晋商还有盛荣号,盛永号、盛本号等等,全都是晋商到草原行商,就臣麾下的这些晋商手里的欠条,林林总总,得有两千多万银。”

  “草原上的这些人,别说还本金了,遇到个灾年,连利息都还不上。”

  “陛下,这些晋商人人恶贯满盈,睡遍了草原所有的帐篷,寺庙,这草原人还不起钱,就得卖儿卖女,这才有了大同婆娘这个说法。”

  王崇古临死之前,才老实交代了,雄心壮志、把大明逼到签订城下之盟的俺答汗,到底是怎么样,一点点被逼到了这般窘迫的地步。

  “打仗嘛,什么手段都用上,不奇怪。”朱翊钧合上了盒子,自万历九年大明攻破板升,开始王化绥远后,晋商们也就不敢催债了,利滚利,这些欠条的成本,早就赚回来了。

  再追欠催债,激化了边民的矛盾,就要迎接皇帝的雷霆万钧了。

  王崇古把晋商手里的所有欠条都收到了自己的手里,他本来打算,若是绥远的情况有反复,就把这些欠条呈送圣上,陛下拿去讨债,师出有名,还是一把火烧了,收买人心,都是个工具。

  绥远王化的进程,远比最乐观的朝臣还要乐观,连皇帝的金身像都竖起来了。

  本来大明以为是野性难驯、凶残无比的豺狼,没想到是饥一顿饱一顿,给点吃的就能训好的狼,原来真的和解刳院说的一样,有吃有喝,两个月,狼当场给你表演一个原地变狗。

  王崇古低声说道:“陛下,若是日后遇到了棘手的对手,就用这法子,哪怕是西班牙、英格兰也无碍,实在不行就把这些收不回来的欠条,低价卖给泰西海寇,让海寇自己去讨就是了。”

  “比如,安南,让广州市舶司把民间欠的条子收一收,把水师派过去讨一讨。”

  生财有道王崇古,临到终了,还在想着朝廷该怎么弄点银子。

  朝廷缺银子缺的厉害,驰道要修,学校要建,这穷的时候,国帑空空如也,这富起来,国帑还是空空如也,这万历维新不是白干了吗?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这读书人的肚子里全都是毒计,皇帝、宦官摞一块,都斗不过。

  “陛下,还有这朝中反腐之事,臣有个奏疏。”王崇古让大管家拿来了一本奏疏,交给了皇帝陛下。

  王崇古肚子里全都是术,没有道,他这辈子唯一做的大道之行,就是官厂的生产力提升,其他全都是术。

  这次给皇帝的奏疏,也是术,在他看来,反腐从十个角度入手。

  一赖言官举劾,二查青楼艳帜;三观义女华服,四究密函遗牍;五惧外宅争宠,六看梁上窥户;七惩纨绔骄横,八察鼎工溃塌;九明流民叩阍,十纠同僚劾奏。

  只要从这十个方向切入,要查贪腐,就会变得容易起来。

  “陛下,臣无策也,临到了,臣还是赢了张居正一次!就他张居正为国为民,就他张居正是世间伟丈夫?”王崇古见陛下收了奏疏,心中一直攒着那口气,终于放下。

  临到了,他还是赢了张居正一次。

  张居正只是支持反腐,但没有拿出具体的条规,王崇古给了陛下一本反腐的纲常,照着这个查,一查一个准。

  言官弹劾,基本都是有了部分确切的证据;

  官吏经常出入青楼这等奢靡之地,一查一个准;

  义女华服,在大明有些义女她不仅仅是义女,穿着十分华丽,就可以入手了;

  密函遗牍,说的是瓜蔓连坐,抓到一个不松手,个案变窝案,拔出萝卜带出泥;

  欲求不满的外室,愤愤不平的正妻,喜欢炫耀的子孙,都是极好的目标;

  梁上君子就是小偷,这些个小偷,其实可以看作是重要的信息来源,问小偷有时候比问御史还快;

  鼎工溃塌,王崇古因为宣大长城被张居正给斗翻了,回宣大堵窟窿去了;

  流民叩阍,就是要对百姓们检举问题进行调查,不能糊弄了事;

  同僚劾奏,其实就是官僚、官吏内斗,虎视眈眈的政敌,总是有些旁人不了解的证据。

  整体而言,王崇古根据自己的经历,为大明反腐斗争,指明了方向,本来不知如何加大反腐力度的大明朝廷,立刻豁然开朗了起来。

  这是术,但很有用的术。

  “朕知道了,反腐这件事,朕会一直做下去的,等王次辅病好了,王次辅亲自督办。”朱翊钧将奏疏收好,用力的说道。

  “臣早些年手刃过两个倭寇,此生无憾也。”王崇古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乌鸦,吐了口暮气,似乎在回忆着自己的过往,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朱翊钧坐在凳子上,坐了很久很久,大医官陈实功上前,切了切王崇古脉,才低声说道:“陛下,王次辅,走了。”

  “朕知道。”朱翊钧点了点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良久之后,才吐口气说道:“冯大伴,王谦不在身边,下旨礼部委派专员治丧,让宦官盯着点,不得懈怠。”

  “替朕送王次辅最后一程。”

哎呦文学网    朕真的不务正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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