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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帝师的含金量

  清晨的光并不明亮,透过窗帘落在房间里,把所有色彩都笼罩在黑色之间。

  空荡荡的房间里,维多利亚独自一人坐在寝椅上,披着灰白的薄纱披肩,眼睛盯着窗外未散的雾气。

  她没有整理衣装,也没有召唤侍女,而是静静地靠着。

  当她下定决心与母亲分房的那一瞬间,她感到那块压在心头十八年的石头终于被移开了。

  可当她独处时候,却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胸口也绞的发痛。

  肯辛顿体系的束缚,再没有了,她获得了自由。

  但与此同时,继十七年前丧父之后,她现在与母亲也割袍断义了。

  天地空荡,孑然一身。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却像是吸进了一整片寒冷的清晨。

  空气潮湿而凝滞,连呼出的气息都不带一点温度。

  壁炉已经熄火,炭灰上浮着几缕未散的白烟,仿佛多年的争执仍然散发着最后的余热。

  她把披肩裹得更紧了一些,却不是为了保暖,而是在给自己的心披上一层盔甲。

  维多利亚的手指下意识地滑过扶手的木纹,每一道纹理都仿佛在提醒她,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替她遮风挡雨了。

  她对父亲的记忆不多,关于父亲的印象几乎全都来自画像和他人的只言片语。

  父亲说话的语气,她无从想象。抱过她的温暖怀抱,维多利亚也从未有过印象。

  而现在,母亲也离她而去了。

  或许在更早的时候,母亲就已经与她行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了。

  所以当她抵达终点的时候,回头望去,才会连母亲的半点影子都找不到。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良久,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哭。

  她想,如果父亲还活着,会不会告诉她如何面对接下来的这一切?会不会告诉她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并不急促,也不打扰。

  “殿下…不,女王陛下。”是莱岑的声音,她温柔的语气就像是裹在身上的毛绒外套:“我可以进来吗?”

  维多利亚没有立刻回答,她闭上了眼睛,像是收拢刚才的情绪,过了几秒,才低声道:“进来吧,亲爱的。”

  门缓缓推开,莱岑看到维多利亚裹着披肩坐在那里,眼圈微微泛红,她没有多问,而是径直走到她身边,缓缓蹲下身来,像小时候哄她入睡那样,温和的请示着:“陛下,枢密院的顾问官们将会在九点前来觐见,听您发表登基后的第一段讲话。”

  维多利亚抬起头,眼神一下子迷茫了起来。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成为女王之后,她不仅仅只是有权力把床搬出母亲的卧房,也有维持政府正常运作的义务。

  “讲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干:“我…我该说什么?”

  莱岑闻言取出一卷整齐的羊皮纸,放在她膝前的小茶几上:“这是亚瑟爵士刚才交给我的,他说,也许您会用得上。”

  维多利亚拿起那卷羊皮纸,轻轻将它展开。

  墨迹清晰,笔画沉稳。

  “既然上天赋予我这份责任,我将怀着感恩和谦卑的心情,努力履行女王的职责。我非常感谢人民一直以来对我的善意和厚爱,也深深相信,议会的智慧和不列颠人民的忠诚将是我最重要的依靠。

  我明白,这不是一个象征性的荣耀,而是一份真正沉重的责任。尽管我年纪尚轻,但我希望自己今后的言行,能够配得上臣民对我的信任与期许。

  我是在英格兰出生并长大的,是在一位温和而明智的母亲教导下成长起来的。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学会了尊重宪法,热爱这个国家,也理解了自由与秩序的真正意义。

  从今天起,我将尽我所能,维护法律所确立的宗教制度,同时保障所有臣民享有宗教自由。我会坚持捍卫人民的权利,努力促进国家各个阶层的福祉,维护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利益。”

  维多利亚低头一字一句地默读着,她的指尖还停留在羊皮纸边缘未干透的一小处墨迹。

  纸张微微泛黄,却散发着一股干净而沉稳的气息,闻起来就像是写下这段文字的人。

  “不是荣耀,而是责任。”

  “尽我所能,捍卫人民的权利。”

  “维护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利益。”

  她读着读着,忽然感到窗外的雾气仿佛退散了些,空气中的沉郁也被缓缓驱离。

  一瞬间,维多利亚感觉有些恍惚。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仿佛就站在她的面前,穿着那件合身的黑色晨礼服,袖口系得一丝不苟。

  他一手插兜,一手拿着几页讲义,语气不高,但却从容冷静。

  “宪政体制不是让国王依赖的制度,而是国王必须在危机中守住的底线。”

  “殿下,成为国家的象征,不等于成为装饰品。您必须先学会让人信服,然后才能让人尊敬。”

  “他总是这样…”维多利亚低声说,眼角微微发红:“在我快撑不住的时候,给我一些…能让我继续走下去的东西。”

  莱岑没有作声,只是抬手为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随之而来的是侍从略显急促但压抑着情绪的声音:“女王陛下,首相墨尔本子爵、威灵顿公爵、罗伯特·皮尔爵士、帕麦斯顿子爵等等,他们都派信使来了,各位阁下预计在两个小时之内就会陆续抵达肯辛顿宫。”

  末了,侍从似乎是担心维多利亚不清楚规矩,又补充了一句:“陛下,依据宪法规定,您在继位后,必须从首相那里获得有关君主职责和言行的建议。”

  维多利亚并未立刻起身,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卷羊皮纸重新卷好,放在桌上。

  随后,她站起身来,转头对着门外开口问道:“亚瑟爵士,还在肯辛顿吗?”

  侍从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您可以留下他共进早餐,亚瑟爵士好像为了继位的事情已经操劳了一整晚了。”

  维多利亚微微点头:“那就请亚瑟爵士移步餐厅,除此之外,再帮我叫上斯托克马男爵。”

  会客厅的炉火已经升起来了,橡木壁板映出火光的波纹,仿佛狮子的鬃毛,微微颤动。

  今天的肯辛顿宫,比起往日要热闹不少,许多极少造访肯辛顿做客的政坛巨鳄齐聚于此。

  威灵顿公爵坐在壁炉旁那张直背扶手椅里,拄着他那根手杖,银发梳得一丝不乱。

  他目光盯着壁炉里跳动的火苗,这位欧陆名将就像是在巡视战场般询问道:“议会什么时候能重新宣誓?”

  墨尔本子爵从壁炉对面的座位抬起头,他虽然贵为首相,并且与威灵顿公爵分属不同党派,但是依然不敢怠慢这位国家英雄:“召集上下两院的通知今早四点半就发出了,依据威廉三世第七、第八法案第十五章的规定,上院议员在收到通知后应当立即奉召入宫,上院定在今早十点十五分集会,最快可以在十一点开始宣誓。至于下院,由于下院议员人数较多,通知起来比较费时间,他们的宣誓仪式估计要等到十二点开始。”

  墨尔本子爵说到这里,轻轻把一封折得整整齐齐的信从怀中取出,推向茶几中央。

  “这是我前天收到的信,克拉克医生写的。”

  威灵顿公爵没有拆开信笺,不过他对这件事略有耳闻:“我听说这几天有不少人经常在你耳边说维多利亚公主…不,女王陛下的坏话?”

  墨尔本子爵看了眼四周,随后轻轻点头:“是有不少人,您大概也明白那些人是受了谁的指派。他们竭尽所能的想让我相信,女王陛下经常神经紊乱、胡言乱语。您那边大概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吧?克拉克医生写的这封信,就是专门为了向我解释这回事的。”

  “他是怎么说的?”

  “克拉克以他的荣誉向上帝发誓,他认为女王陛下不存在任何精神方面的问题,并且还愿意为此赌上身家性命。”

  威灵顿公爵微微点头道:“克拉克是个严谨人,他从来都不会轻易下判断。既然他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

  语罢,他抬头望向墨尔本子爵:“既然没有确凿证据,那如果再有人胆敢提及《摄政法案》,我必定亲赴上院为女王陛下辩护。”

  墨尔本子爵眼见着与威灵顿公爵在摄政问题上统一了阵线,这位生性散漫的首相终于放松了下来:“很高兴我们能达成一致,阁下。”

  虽然康罗伊向来亲近辉格党,并且为了争取辉格党对肯辛顿宫的支持,常常站在激进自由派那一边,时不时就会出来为他们发声。

  但是,正如罗伯特·皮尔常常被人调侃为保守党中的辉格党人一样,墨尔本子爵则常常被认为是辉格党中的保守党人。

  尤其是在当下辉格党大力打压激进派的大背景之下,墨尔本子爵就更不愿意见到一位康罗伊这样的摄政者出现了。

  况且,即便撇去康罗伊的政见,墨尔本子爵也不认为他有足够的能力辅佐肯特公爵夫人摄政。

  这一两个月以来,他与许多肯辛顿宫相关人士都有过私下谈话,而这些人的回答几乎可以用斯托克马男爵的一句话全部概括:“尽管我经常在营造公主殿下良好形象的问题上与约翰爵士意见一致,但约翰爵士的情绪极为多变和不知分寸,因此,即使他们设法让他当上了私人秘书,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凭借自己的愚蠢自讨苦吃。”

  而相较于斯托克马男爵的评价,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对康罗伊的评价就更不客气了:“作为一名老警察和法庭常客,无论是从法律的角度出发,还是从民众的朴素认知考虑,我毫不怀疑,如果上院愿意发起调查,那么约翰·康罗伊爵士在拉姆斯盖特事件中的所作所为,已经足以构成初步叛国。”

  这时,会客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侍从推门而入,行礼之后向墨尔本子爵开口道:“首相,女王陛下希望先单独与您谈一谈,请您移步书房。”

  墨尔本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也没有迟疑。

  他起身披上外套,转头向威灵顿略一欠身:“阁下,我先行一步。”

  “祝你好运。”威灵顿公爵抬手与他道别,作为英国政坛的头号保王党,他对这个安排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墨尔本子爵随侍从离开了会客厅,屋内只剩下威灵顿公爵一人。

  趁着其他人还没赶到肯辛顿宫,老公爵原本想要靠着休息一会儿。

  然而,他刚刚合上眼睛,便听见耳边传来了一道熟悉的谦卑嗓音:“公爵阁下。”

  亚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威灵顿公爵睁开眼,声音并不高:“我还以为女王陛下会把你留在身边呢,毕竟对于一个刚成年的姑娘来说,今天的场面可不容易对付。”

  很显然,威灵顿公爵已经提前知晓了亚瑟今天的行程。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早在几天前,亚瑟就曾经私下把这份预案向他通报过,并且也得到了这位英国军界领袖的首肯。

  亚瑟微微一笑,走到壁炉边,把手套摘下:“她比您想象中更有勇气,也更坚强。”

  “是吗?”威灵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个新兵蛋子:“但再怎么说,她也才十八岁。我十八岁的时候,才刚从皮涅罗尔军事学院毕业呢。我母亲那时候评价我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排我的小亚瑟,他除了拉小提琴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长处了。”

  亚瑟笑了笑:“但您后来打败了拿破仑,不是吗?”

  威灵顿公爵抿着嘴唇摇了摇头:“运气罢了。”

  亚瑟闻言朗声大笑:“这话也就只有从您的嘴里说出来,才能让人信服。”

  门外传来几声干脆的脚步声,紧随其后的是皮靴踏在橡木地板上的微响。

  “你总是比预定时间早到。”威灵顿公爵侧过头打了声招呼:“早安,罗伯特。”

  外罩乌黑披风的皮尔,手里拎着一顶高礼帽,他进门时下意识地顿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会在会客厅看到这两位“老朋友”正谈得热络。

  “不过终究比您晚到了一步,公爵阁下。”皮尔的目光从威灵顿转向:“还有你,亚瑟。”

  “不着急,还没开始呢。”威灵顿抬了抬手杖:“墨尔本子爵刚去书房。”

  皮尔放下帽子,将脱下的斗篷外套交给一旁的仆役:“国家不幸啊!偏偏是在这种时候,我们失去了一个有肩膀、有担当的男人,一位经验丰富、强而有力的国王。现在,我们要把整个国家的命运都托付给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了。”

  语罢,皮尔悲观的摇了摇头:“不列颠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过女王了?我都有些记不清上一个女王是谁了。”

  “上一个女王是斯图亚特王朝的安妮。”亚瑟顿了顿:“距今一百二十三年,或者,更准确的说,一百二十二年零十个月。”

  皮尔闻言没好气的瞅了他一眼:“谢谢,亚瑟,你的历史学的很好。”

  “感谢您的夸奖。”亚瑟面不改色道:“您知道的,伦敦大学历史专业,三年学业金奖。”

  (还有一章,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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