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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四章 朔党的黄昏

  吕陶战战兢兢的被带着,进了福宁殿殿堂。

  他抬头就看到了,坐褥上端坐着的天子,以及帷幕后的身影。

  顿时,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

  于是,这位苏大胡子的亲家(吕陶的女儿嫁给了苏轼之子苏迈,不过那位吕夫人已在元丰八年不幸病逝),扑通一声,就匍匐到了地上。

  “殿中侍御史知杂事臣陶,躬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太后娘娘圣躬万福…”

  坐褥上的天子,没有和往常一般,温柔的说出那句‘朕躬安’。

  恰恰相反,他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整个殿堂,一时寂静无声。

  这让吕陶感到一种压抑、紧张的气氛。

  良久,御座上的天子,才终于开口,语气森然,没有任何温度:“什么万福?”

  “朕怎么不知道,朕居然还有福气?”

  天子之语,字字如刀,剐在他的心头,叫吕陶汗流浃背,只能再拜:“臣合该万死!”

  “伏乞陛下治罪!”

  “罪?”御座上的天子笑了,只是这笑声太过渗人了些:“知杂能有什么罪?”

  “皇考已经升暇,朕又是个孩子,母后不过妇人而已!”

  “御史台的君子们,为了天下社稷着想,为了天下人驱逐权臣,何错之有?”

  “反正,朕只是个孩子嘛!不懂事!”

  吕陶顿时汗如雨下。

  御座上的天子的阴阳怪气,叫他魂飞魄散。

  孩视天子!

  无论什么时候,被人扣上这样一个罪名,都等于自绝于天下。

  他连忙顿首拜道:“臣绝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

  “伏乞陛下明察!”

  “明察?”

  御座上的天子,忽然拿起了什么东西。

  然后一股脑的丢到了殿上。

  “那知杂就好好看看!”

  “这些日子,御史台都在干些什么吧?”

  吕陶微微抬头,就看到了,十几份被天子掷出来的札子,凌乱的铺呈于地板上。

  “造谣辅臣,攻击元老,无事生非,乃至于要挟朝廷,离间朕与太母母子亲情!”

  “御史台,当真是好得很呢!”

  “宪司,还是朕的宪司吗?!”

  吕陶微微颤颤的顿首磕头,连话都不敢说,实在是天子的话,过于诛心了!

  御座上的天子,似乎是骂累了,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水,然后叹了口气,语调终于是缓和了些:“吕知杂…”

  “臣在…”

  “可还记得,朕命范舍人,为知杂草拜殿中侍御史知杂事时的诏书内容?”

  “臣一日不敢或忘!”

  “善!”天子道:“知杂且当着朕与母后之面,将那诏书复述一遍!”

  吕陶再拜:“诺!”

  自元丰八年,他被起复以来,本着一颗进步的心,他从开始的小心翼翼观察,到得后来的大胆追随。

  一路都是抄着前辈们的进步之路——做一个帝党!

  以忠不可言,而闻名于御史台中。

  自然官爵也是蹭蹭蹭的涨!

  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就从监察御史,飞升成殿中侍御史知杂事。

  在御史中丞阙员的如今,成为了事实上的中司。

  自然的,学习前辈们,将天子制词,烂熟于心也是理所当然。

  稍作调息,吕陶就开始背诵起了两个月前,他升任殿中侍御史知杂事时,天子命中书舍人范百禄给他写的制词:“敕:具官吕陶,尔以御史,论事称职;擢居谏垣,而能秉心不回,忠言屡闻。

  考其所争之义,皆有可行之实。予维宠嘉之,兹复命尔往贰执法,乐于从善,朕志亦可见矣!

  《易》曰:“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必乱邦也。”尔谨视中外,毋纵诡随,以成我纯一之政!可,特授殿中侍御史知杂事!”

  只是吕陶背着背着,声音越发的小。

  因为他发现,天子早已在给他的制词中,说明了提拔他的理由——秉心不回,忠言屡闻;乐于从善,朕志矣可见也!

  显然,这是天子在表彰他在包括驸马张敦礼等一系列案件中,紧跟指挥,忠心耿耿,更提醒他——咱们君臣要同心讷!

  简单的说,就是天子在对他言:吕卿啊,你能忠心侍朕,朕很开心!

  其后的文字,更是直接点明了,他今后的职守——

  什么叫‘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必乱邦也’?

  不就是说的今天这样的事情吗?

  而‘尔谨视中外,勿纵诡随,以成我纯一字政’,更是就差没有赤裸裸的告诉他——跟紧朕!不要和那些牛鬼蛇神有来往!你应该做到,只忠于朕!

  然而…

  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以为这是虚应故事的文字。

  果然!

  天子的责问,没有错!

  他,确实是孩视天子了!

  若非孩视天子,他怎么会这么的大意?以至于连天子诏书上的内容,都不放在心上!只是虚应故事的,背了一遍。

  若非孩视天子,他又怎会答应刘安世?

  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误!

  吕陶背完制词,就匍匐在地,顿首谢罪:“臣…”

  “辜负陛下厚望,未遵德音教诲,以至有今日之事!”

  “臣无所他言!”

  “唯乞陛下,重责之,以警后来人!”

  说着,他就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幞头,解下来腰间佩戴的御赐银鱼袋。

  用巍颤颤的双手,将幞头与鱼袋,放到了身前。

  帷幕中的向太后,静静的看着,赵煦对着殿上的大臣斥责。

  几乎没怎么费力,就让一位待制大臣,御史台的二号人物,脱帽谢罪。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领略这个孩子的驭下手腕与权术。

  她的眼中,满是惊喜与欣慰。

  “先帝啊…”

  “有六哥在,国家必能复兴!”

  于是,她下意识的就代入了,熙宁、元丰时代的角色。

  彼时,每有外臣入对,而她又恰好在场。

  即使那外臣是她所厌恶的王安石,向太后也会尽可能的给那外臣在先帝面前说好话,扮演一个贤后的角色。

  便轻声道:“六哥,吕知杂虽有过,但其一片赤诚可嘉也!”

  “不如,便就此从轻发落罢!”

  她的话虽然很轻,但却依旧清楚的传入了殿上的吕陶耳中。

  让吕陶顿时燃起希望来。

  御座上的天子,在听了太后的劝说后,可能火气也降了些,扭捏了一下,就扭头道:“母后所言,我何尝不知?”

  “然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御史台,乃风宪之司,执我家法之地也!”

  “理当遵祖宗法度,用圣人之道,而行谏讽纠劾!”

  “昔仲虺言汤之德曰:改过不吝!孔子论一言而丧邦曰:惟予言而莫余违!”

  “自皇考弃天下,朕临危受命,承祖宗之宗庙,社稷之重,常恐年幼无知,举止失措,以羞皇考之德,于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夙兴夜寐,不敢忘天下之困苦!”

  “乃节俭自用,关心民生,一日不过三餐,所食不过宫中自种之菜肴;四季常服,皆母后、太母,亲手所织!”

  “不过是期天下臣民,知我国家之难,而与臣僚百工,勠力同心而已!”

  说着,御座上的天子就站起身来,走到那丹壁之前,隔着御栅,看向吕陶。

  吕陶也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水,满心愧疚,满心的自责。

  概因,天子所言,不仅仅是一片真诚,叫他动容。

  所述之事,也都是朝野共见的事情。

  这位陛下,年纪虽小,却是真的愿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

  且所行所为,皆合圣人所教,士大夫所倡。

  旁的不说,汴京学府一期、二期,售出之钱,数以百万贯。

  但,这位陛下分文未取。

  除了一期有一半的钱,用在了在宫中后苑营造奉养两宫的宫阙外。

  其他的,都用在了文教之事上。

  太学、武学、算学、律学,皆赖此而兴。

  不久前更下诏,要求开封府在京中择址,建立一座开封府官营藏书院。

  其经费,用的是汴京学府所得之钱。

  第一次就拨下了十万贯!

  据说将来还要分次下拨百万贯。

  以此建立一座,向天下士人以及官员,提供借阅、抄录的公共藏书院。

  此外,地方州郡的书院和州县的州学、县学,现在也都有着朝廷拨款了。

  虽然数量不多,分配下去,每州一年也就几百贯。

  但其兴学兴教之赤心诚恳,无可指摘。

  对于百姓、民生,这位陛下的关怀,同样有目共睹。

  有宋以来,这样的天子,还是第一次出现!

  即使仁庙,也远远不如——吕陶是皇佑四年的进士,他经历过仁庙时代,自然知道,坊间所称颂的那位官家,实际上是个什么样子?

  吕陶听着,巍颤颤的顿首:“臣,辜负圣恩,辜负陛下厚爱!”

  “合该万死!”

  “不敢期陛下宽宥!”

  便只听丹陛前的少年天子道:“朕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知杂,身为宪司之贰,坐视宪司溃乱,小人横行而不治,奸邪之风起而未能阻!”

  赵煦对于吕陶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

  他本想,将这个大臣培养起来,作为他在御史台内的眼线,代替他监视和引导御史台的风气。

  可惜…

  吕陶没有做到这一点。

  这两个月来,他太得意了!

  若不加以惩戒,若不给与处罚。

  那将来谁还肯听他这个皇帝的?

  威权威权!

  必先有威,然后才有权!

  威权不行,即使是天子,也会令不出宫门。

  “朕负祖宗社稷,赏功罚过,理当明确!”

  “这样吧!”

  “知杂且落殿中侍御史知杂事一职,以朝散大夫、直集贤院出知外郡!”

  “朕记得河阳府知府有缺…”

  “且去河阳,为一任知府,署理民生,代朕牧狩一方!”

  “诺!”吕陶深深一拜:“臣陶叩谢天恩!”

  就这样,吕陶这位离四入头的御史中丞只有一步之遥的大臣,被赵煦罢黜。

  旋即,赵煦召见中书舍人范百禄,命其草制吕陶出知的制词。

  在制词中明确了,他在御史台的失职,并用上了‘往钦用励,毋忽朕训,吾将观焉’的文字。

这诏书发出,朝野震动,所有人都知道了宫中的态度  然后…

  属于大宋朝的传统就开始了。

  包括御史台在内的,几乎整个朝廷,所有有资格可以上书的大臣。

  无论是文臣,还是武臣,不管是宗室外戚还是勋贵。

  都纷纷上书,极言御史台的乱象,指斥宪司未能守职。

  在这些奏疏中,孔文仲、刘安世、韩川为首的言官,被人扣上了无数帽子。

  孔文仲还好。

  这位孔子的后人,虽然在政治上和苏大胡子一样是又菜又爱玩。

  但,他屁股确实干净。

  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贪污、受贿、结交外戚、宗室、侵占民田,徇私枉法…

  无数黑材料,仿佛是从地里面长出来似的冒了出来。

  而且,这些黑料还不像刘安世指责李常、李清臣等人在洛阳买园宅、在相州置田产那般,纯属脑补猜测。

  有不少,甚至是有鼻子有眼。

  显然是早有预备的!

  于是,舆论哗然。

  汴京新报在头版头条刊文,指斥御史台的混乱。

  汴京义报上,更是刊载了署名为‘白石山人’的文章,拷问‘御史台到底是谁的宪司’。

  在重重压力下,孔文仲先撑不住了。

  在十二月丁酉(十九),也就是群臣上札言事的当天,上表请罪,并求去。

  紧接着,第二天戊戌(20),韩川等六名御史台官员,先后上表请罪。

  刘安世比这些人多撑了两天,到十二庚子日(22),也顶不住了,上表自承罪责求去。

  赵煦得知此事,只是冷笑了一声:“此獠怕是被人逼着体面的吧!”

  “真是无耻啊!”

  大宋的士大夫们,都是很体面的。

  你看孔文仲,稍有风声,就立刻识趣的上表请罪求去。

  其他人也只观望了一天,就上章求去。

  对于群臣所奏的,几乎所有罪名,他们都不做辩解,只自承罪名,自请出知。

  但这刘安世却是垂死挣扎了好几天,等到汴京义报拷问‘御史台到底是谁的御史台’,他才知大势已去,上章承罪求去。

  赵煦自不会叫他讨得什么好!

  元祐二年十二月辛丑(23)。

  赵煦召见中书舍人顾临、范百禄,命这两人草拟罢黜诏书。

  先是,右谏议大夫孔文仲,以谣惑大臣、诽谤儒师(程颐)的罪名,罢知青州。

  这就是多少看了一些孔子的面子,从轻发落了。

  至少,青州是个养老的好去处。

  然后,又以‘结党营私,诽谤宰臣,妄议元老’的罪名,罢监察御史韩川等八人,为偏远军州知县、通判等。

  紧接着,赵煦亲自口述,命范百禄制词,写了一篇措辞无比严厉的责贬诏书。

  以监察御史刘安世,居心叵测、阴怀不轨之心,欲乱社稷国家。

  勒停、冲替,责为永州团练副使,安置于郴州,编管居住。

  并格外强调——遇赦不免!

  这就是连半点机会也不肯给他了。

  一定要把他贬死在郴州!

  诏书下降,送抵御史台,整个御史台中都是一片抽泣,半个御史台今日之后,将为之一空。

  有心人,更是发现了一个微妙的政治现象——

  元丰八年,司马光回朝后,向朝廷举荐了十几位御史。

  在过去三年中,已先后有王岩叟、刘挚、鲜于侁等数人获罪。

  此外还有三人因守孝或者其他缘故去职。

  在今日之前,司马光当年所举荐的御史,只剩下了五人还留在朝中。

  经过这一次动荡后,当初司马光所荐的御史,就剩下了一根独苗——监察御史王觌。

  别人怎么想不知道。

  但王觌却只有一个念头——瑟瑟发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和王觌一样有着同样感觉的,还有在登州的苏轼。

  大胡子的消息很灵通。

  几乎是在孔文仲上表请罪求去的当日,就通过渠道,得知了京中的事情。

  本来,已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多少有些固态萌发,再次开启了大嘴巴,到处议论和发表对朝政意见的大胡子,瞬间被吓得噤声,连续好几天,都闭门不出,直到元祐三年的新年,他才再次出现在官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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