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TSMC总部,董事长办公室内。
张忠谋拿起遥控器,指尖在塑料按键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按下了电源键。
对面墙壁上,巨大的液晶屏幕缓缓亮起。
紧接着,他又熟练地切换到国际新闻频道的一个存档栏目。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张忠谋本人的身影——
就在一个多星期前,纽约时报演播室内。
“我必须强调,”屏幕中的他语速平稳,“我早在1962年就已成为合众国公民,我的事业与价值观,早已深深植根于那片土地赋予的自由与机遇之中。”
这是在回应主持人有关身份的问题。
很快,访谈又进行到了有关半导体生产的部分。
对此,张忠谋更是有着充分的自信:“TSMC在半导体制造领域的地位,是数十年技术沉淀、持续投入和卓越运营的结果。‘领先且无可替代’——我认为这是对现状最准确的描述。”
画面切换主持人带着职业化的探究表情追问:
“您如何看待近期针对华夏的半导体技术禁令?这会对TSMC的业务产生显著影响吗?”
“商业决策总是基于现实考量。至于禁令本身,我想说,如果我们——指的是整个以规则为基础的先进技术联盟——真想要扼杀他们的半导体发展,那么对方,注定是无能为力的。”
甚至为了表达强调,他还特地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镜头清晰地重复道:
“是的,注定无能为力。”
“唉…”
一声低沉的叹息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响起。
现实的张忠谋将电视调成静音,屏幕上那个侃侃而谈的身影变成了无声的默剧。
演播室内的很多细节都是预先设计好的,甚至有些节目从头到尾都是按照剧本在演但那些话。
但那些带着强烈自信甚至几分优越感的断言,确实是他彼时彼刻真实所想。
而如今,短短半个月过去,那枚掷出的回旋镖,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正朝他自己的后脑扎来。
他有些疲惫地坐直身子,拿起桌角那份几个小时前才由宣传部门主管和技术研发副总裁联名递交的报告。
翻开封皮,第一页赫然是那张早已传遍全球互联网的图片——
一只戴着防静电指套的手,用精密镊子夹着一枚绿色基片的边角,基片中央深灰色的硅晶片上,“1515”四个激光蚀刻的数字清晰可见,其下的字符则因液态金属导热材料的遮挡而无法看清。
过去几天,围绕这张图的猜测如同野火燎原。
技术论坛、财经媒体、社交媒体…充斥着各种“内幕”:TSMC通过秘密渠道代工?三星暗中交易?甚至出现了华夏获得神秘EUV光源的离奇故事。
起初,连张忠谋自己都疑窦丛生,严厉责令最信任的几名高管——包括总经理兼共同执行长刘德音,对过去半年来所有与华夏相关的、哪怕是极其边缘的合同、物流单据、生产记录乃至资金流向进行最彻底的交叉审计。
而现在,这份凝聚了TSMC最高级别内部审查力量的报告,就摊开在他面前。
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目光落在“结论”部分的加粗文字上:
经全面核查TSMC全球所有产线(含研发验证线及保密产线)自2014年12月31日零时(制裁生效时刻)起至今的全部生产记录、物流单据、订单系统、通讯日志及财务流水,并结合核心设备运行日志交叉验证,确认如下:
TSMC未以任何形式(包括但不限于直接代工、间接转单、技术授权、设备租赁、掩模版提供、人员支持等)生产、交付或存在任何未完成订单涉及“Kirin”或“Ascend”系列7纳米制程芯片。
未发现任何指向上述违规行为的异常记录、指令或资金流动。所有已查证信息均指向,网络上流传的“1515”批次芯片,其生产来源与TSMC无关。
报告下方是审计团队所有核心成员的亲笔签名,以及刘德音作为总负责人的最终确认签章。
张忠谋将报告丢回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报告冰冷的结论,剔除了所有侥幸的幻想。
在过去,有能力规模化生产等效7nm制程芯片的,全球只有三家:TSMC、三星、英特尔。
后两者是那纸制裁令最积极的幕后推手,与华夏在先进制程上本无大规模商业代工协议。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唯一答案,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都只能是现实——
华夏方面,通过某种未知的技术路径,实现了7纳米制程芯片的自主批量生产。
可能是ASML和蔡司赌咒发誓绝无可能的EUV光源被攻克了,也可能是在ArF浸没式光刻的基础上,结合更极限的多重曝光技术,硬生生将DUV的潜力压榨到了等效7nm的水平…
总之,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华盛顿的企图彻底失败。
在等效7nm这一代工艺上扼杀对方半导体工业发展,已经不可能了。
更可怕的是,这道禁令还为华芯国际扫清了最大的市场障碍,让对方本来并不成熟的工艺技术获得了充分的发挥空间。
“培养对手,再送市场…TSMC简直成了第二大的小丑…”
张忠谋倒是不知道还有个更冤枉的马斯克在暗自叫屈。
他认为的“第一大小丑”,是一意孤行推动禁令的奥观海本人。
但很快,情况就要发生变化了。
思索片刻之后,张忠谋拿起电话听筒,按下通话键:
“德音,立刻到我办公室来。”
几分钟后,刘德音步履匆匆地推门而入。
“董事长。”
“德音,坐。”张忠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将报告推到他面前,“结论你我都清楚了。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最坏局面还要糟糕十倍。”
刘德音默默点头,没有看报告。
作为内部调查的主持者,那份结论他早已烂熟于心。
“现在,我们面临的麻烦很大。”张忠谋语速加快“华芯国际突破了7nm,而且是在禁令逼迫下,利用我们让出的市场空间迅速站稳脚跟。”
刘德音点点头:
“是的,董事长。技术部门和情报分析小组也认为,对方具备自主量产能力的可能性…非常高。虽然具体技术路径不明,但结果已经摆在眼前。”
“所以,我们之前的策略需要调整,而且是立刻调整!”
张忠谋的语气斩钉截铁:
“你立刻组织人手,以最快的速度,起草一份详尽的报告和分析。重点阐述当前半导体禁令对全球产业链造成的巨大冲击和不稳定性,特别是对我们TSMC自身业务和长远竞争力的负面影响。核心诉求是:呼吁暂停或至少是大幅放宽针对华夏半导体代工领域的禁令条款!”
刘德音并不意外这个方向,但同时也深知其中的敏感性,因此还是问道:“董事长,报告的重点…是落在产业经济受损、供应链风险加剧,还是…对方技术突破带来的竞争格局变化?”
他需要更明确的指示,以把握报告的措辞和论证力度。
张忠谋正要开口详细说明报告的侧重点和论证逻辑,桌上那部专用于重要外部联络的黑色电话,突然发出了尖锐而持续的铃声。
他脸色微变,抬手示意刘德音噤声,然后拿起听筒。
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语速快而清晰:
“Morris(张忠谋的英文名),基于最新情报评估与行政授权,华盛顿将派遣一个专员团队,对TSMC进行全面合规审查,你那边需要予以全面、无条件的配合。”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甚至没有给张忠谋任何询问或回应的机会。
电话已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留下单调的忙音。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张忠谋握着听筒,僵在原地,脸色由凝重转为一种失去血色的苍白。
刘德音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不详的预感如同实质。
未等两人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缓过神,张忠谋桌面上的另一部内线电话也疯狂地响了起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起听筒。
“董事长!我是靳汉明!”安全部门负责人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慌乱,“有一队人,持有工业与安全局和国家安全局的证件,还有一份…一份盖着联邦法院印章的文件…”
“他们强行突破了总部正门门禁,安保人员试图阻拦,但他们态度极其强硬,声称拥有最高权限…我…”
靳汉明的话音戛然而止,听筒里传来一阵嘈杂的推搡声和几句模糊但严厉的英语呵斥,紧接着,通话被粗暴地切断。
“喂?汉明?喂?!”张忠谋对着忙音呼喊了两声,但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反应。
他抬起头,与同样面色惨白的刘德音对视一眼。
而此时,门外似乎已经掀起了一阵骚乱。
而且正由远及近,迅速向顶层办公室逼近。
“砰!砰!砰!”
办公室厚重的大门被用力拍响,声音急促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蛮横。
与此同时,桌面通讯器里传出秘书惊慌失措的声音:“董事长!他们…他们强行上来了!我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