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峦在病榻上,给皇帝上了一道奏疏。
除了以生病为借口请辞外,还请求朝廷早些开黄河河工,并推荐由李孜省经办此事,还推荐了李孜省之前向他举荐的几个人。
本来朝堂上,要针对张峦和李孜省展开一场庞大的参劾行动,但因为之前阅兵取得的巨大成功,受阻,最后变成了御史言官单独参劾李孜省一个…没有就他在西北取得的战功说事,而是旧事重提,拿出很多证据来,证明李孜省在成化朝时贪了不少卖官鬻爵的银子。
相比于以前朝中人的呼声是治李孜省的罪,眼下这次参劾,却是在参照怀恩意见的情况下,力争让李孜省“退赃”。
你李孜省贪赃枉法,名声早就坏透了!
虽然有成化末期特殊的时代背景,也知道你这个贪官捞银子许多时候都是“迫不得已”,背后有着先皇的因素,但我们就是要伸张正义。
你贪墨了那么多银子,给朝廷制造了那么多麻烦,难道还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事后继续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甚至还想把你贪来的银子洗白?
哪怕用在河工上,或是继续给张来瞻贿赂,都是不被允许的!
因为参劾太过激烈,以至于一时间,朝廷上下对于之前阅兵之事皆不再议论,都拿李孜省过往劣迹当作谈资,就连市井小民坐下来都得说道说道,李孜省生性有多贪婪,其在成化朝时封闭言路、蒙蔽圣听,导致朝政腐败盛行,民不聊生…
你有张来瞻撑腰,皇帝不治你的罪,那就让你的名声彻底坏掉。
你在西北立下军功,将功补过?
不好意思,这件事我们不会去宣扬,反倒会说,你在宣大和山西镇为非作歹,窃占军政大权,并通过一些阴谋手段,逼迫大明将士跟你出征关外,结果惨淡而归,虽然上报了军功,但那是杀良冒功,并且跟以往一样都是谎报军情,为的是维护你个人的利益。
大明军队谎报军功是常有的事,下面的人被蒙蔽,还以为是真的取得大捷。
而这次真的奏凯,却被人说成是谎报军情,冒领军功。
总归舆论掌握在文臣手上,上层只要下达意见,中下层的读书人就会去宣扬,回头就会为市井百姓所知…而百姓很多时候根本不管是非对错,只会随大流,别人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这天张延龄见到庞顷。
此时的庞顷脸色异常憔悴,毕竟李孜省人还没回京,就又重新卷入到舆论漩涡中,他这个帮李孜省在京师运筹的幕僚军师,自然是感觉亚历山大,到处奔走均徒劳无功,致心力交瘁。
舆论一旦发酵起来,想压制下去是很困难的!
“二公子,您一定得出手相助。”庞顷脸色悲切,大有一种你不帮我,我就不活了的意思。
张延龄道:“这次舆论来势汹汹,明显有人在暗中造势,以庞先生在京城的人脉,怎会发展到现在,才会想到来找我来相助呢?其实,面对眼下已经成势的惊涛骇浪,我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庞顷叹道:“敝人自然知晓眼下的事情不容易解决。但您也知晓,道爷昔日虽然做了不少错事,但也是情非得已。”
“这话可不对。”
张延龄摇头道,“话说,先皇时被整倒的那些人,有不少现在已经…作古了啊。”
李孜省敢说自己是清白的?
就算全都是成化帝授意所为,但李孜省过去有多嚣张跋扈?
朝堂上下,连梁芳都没法跟李孜省正面抗衡,当时朝中就连阁老、尚书什么的要上位,都得靠疏通李孜省这边的关系。
现在人家想让你李孜省“退赃”,诉求看起来合情合理。
庞顷苦着脸道:“二公子,您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要不…您让敝人去拜访一下令尊?话说,令尊可是非常顾念旧情的…”
“见是可以见的,但至于能否帮上忙,就不一定了!”
张延龄点头道。
庞顷听了心下一沉。
如果说不让见,他反倒觉得,张家可能还有什么妙计没使出来。
但现在说能见,还是见久病不出的张峦…这就让庞顷觉得…事情好像已经没有转机了,见不见都一个样。
张延龄道:“家父之前已经向陛下提请,让李尚书及早去河南完成黄河改道之事,不过陛下尚未批复下来,这件事可能暂时扣在内阁或司礼监…想必你也知道,他们本就是攻击李尚书的主力。”
庞顷试探地问道:“您看,直接让道爷不回京,转道河南去治河,这条路行得通吗?”
张延龄反问:“难道就让这股舆论风潮,继续蔓延下去,不加理会?这事儿,你觉得家父能做主吗?最终不还得靠陛下来做决定?眼下还只是舆论发酵阶段,相信很快,就要拿到朝会上去讨论吧?”
这是在提醒庞顷。
你家道爷的事,马上就要压不住了。
外人议论与否,或许李孜省本人并不在意,反正只要皇帝力保他就行。
但问题是,你名声太臭了,老底全都被人扒光,试问你还有什么脸面继续留在朝中为官?
庞顷道:“道爷如今可说是孑然一身,如果真要细究起来,从何处能得到传闻中的几十万两银子,来填补这个窟窿?”
“是啊,几十万两…应该是以讹传讹,不可能有那么多吧?”
张延龄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呈现出来的神情却是,人家要你们几十万两银子,相对于过往的苦难,已经算便宜的了。
庞顷道:“敝人目前已无良策,不敢将这件事告知道爷,恳请二公子,还有令尊,赶紧出手相助。
“若能脱难,你们父子的大恩大德,敝人和道爷必定没齿难忘。”
张延龄见过庞顷后,立即带着他的诉求去见张峦。
张峦现在已经能下地行走,但张延龄还是不允许他出院子,为的是防止着凉。
毕竟现在还在闰正月期间,又时值小冰河期,天气比较冷,像张峦感染的肺炎,得长时间养护,毕竟这时代治疗条件还是太过简陋了…且张峦过去几十年的生活习惯很不好,导致他身体很虚,扛不住大病侵袭,历史上也是老早就过世了。
如今能在长时间花天酒地后捡回一条性命,已算很不错了。
“炳坤说得有一定道理。”
张峦坐在椅子上,听完儿子的讲述,感慨地说道。
张延龄笑道:“看起来爹对帮李孜省这件事,真是不遗余力…难道爹你打算即刻入宫去见姐夫,向姐夫求情吗?不过我得提醒你,现在光求情没用,难道陛下就一点不在意民间舆论吗?”
张峦不以为然道:“先前别人攻击咱们家的时候,说咱欺行霸市,与民争利,还说我们打人,那事儿怎么就过去了?”
张延龄道:“还是得身正,才能不怕影子斜。因为我们经营的行当,市面上的确是没有过的…且先出手的也不是我们,我们不过是遭到诬陷后奋起反击罢了!再加上姐夫的力挺,这事才算过去。”
“对对对。”
张峦点头不迭道,“这么一说,为父倒明白是怎么个意思了…你就是说李孜省立身不正呗?”
“切,爹,你这不是废话吗?”
张延龄没好气地道,“不能因为这两年李孜省帮了我们,且跟你交情深厚,你就看不到他曾经给大明政坛带来的种种乱象,也不能把什么事都推给先皇。
“再说了,从姐夫的角度来说,就算是先皇有错,也一定是下面人的错,难道他这个孝子要给父亲评定功过是非?”
张峦道:“听你这一说,李孜省这次悬了呀。之前我以为他被下过诏狱,事情就算是过去了,这怎么还…卷土重来?”
张延龄叹道:“爹,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其实朝中人不是不想算计李孜省,而是年前那段时间选择暂时退让,或者说避开你的锋芒。
“但现在,你和李孜省已经开始插手军队大权,且李孜省还取得了军功,越来越不好控制,人家怎么还可能继续保持绥靖政策呢?”
张峦呆滞片刻才问:“你是说,为父害了李孜省?”
“这是必然的啊。”
张延龄道,“要不是这次阅兵上,咱技高一筹,把那群人给压制住,你现在的处境,其实跟李孜省没什么差别。他们现在所用的手段,已经跳过朝堂辩论这一步,直接从民间舆论入手,引导臣民发起攻击!”
张峦道:“这么说来,情况很危险啊。为父岂能一直保持像现在的优势?你也不可能天天整出什么新式火炮来吧?那该怎么办?”
张延龄点头道:“那就得控制舆论了!”
“什么?”
张峦皱眉不已,问道,“你想管住百姓的嘴?这…怎么可能?”
张延龄笑道:“我准备跟姐夫说,以后京师邸报,一定得由咱来负责,什么衙门口、菜市口等地方张贴的告示,一律得经过朝廷的审查,且朝廷有什么大事小情,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张贴和宣传,一定不能被有心人利用…”
张峦问:“这么做有用吗?”
“有没有用,试过才知。”
张延龄道,“眼下想要解决问题,就得让李孜省赶紧回京来。”
“这会儿你还让他回来?送死吗?”
张峦惊讶地道。
“如果让他押送鞑靼人的俘虏,再把斩获的首级带回来,来个招摇过市…”
张延龄道,“带着战利品,在普通百姓面前走一圈,你觉得,会不会对他日益崩坏的名声有一定弥补呢?”
张峦一听,不由笑道:“吾儿,你的意思是,让李孜省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既然在舆论场上输一阵,就在这方面把场子给找回来,让世人都知道他原来是大明的能臣?”
“是有这么个意思。”
张延龄颔首道。
“好啊。”
张峦道,“就是不知,他杀的那点人,还有抓回来的俘虏,够在人前立威的吗?连筑京观都做不到啊。”
张延龄道:“没事,多有多的玩法,少有少的玩法。其实姐夫也需要在百姓中树立威望,让世人知晓他是文治武功均有建树的贤明君王。不过…”
“不过什么?”
张峦赶忙追问。
“光靠树立威望,并不足以彻底扭转局势。”张延龄道。
“那…你还有什么好主意吗?”
张峦催促,“你快说啊。”
张延龄摇头道:“我怕最后的结果,就算李孜省的风评有所好转,但还是架不住朝中言官揪住不放,最后还是要让他退赃。”
张峦很无语。
在儿子面前,他没什么好腹诽的,直接便开喷,“那你兜兜转转做那些,有个鸟用啊?你也知道,银子大部分都给了先皇,都被梁芳等人给霍霍了,要么用在京师的那些道观和寺庙上,要么被拿来置办贡品。如今他已无余财,怎么个退赃法?”
张延龄道:“爹,你不会真以为,李孜省的家底已经被掏空了吧?”
张峦道:“我确信他已经没多少家底了!之前为了筹措军粮,你知道他多努力吗?几乎可以说倾尽所有…为父取得的那点成就,全靠他呢。要不然,连这个户部侍郎为父都做不安生。
“你知道我现在为何不想去衙门当差吗?因为我去了,没有李孜省相助,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唉!”
张延龄叹息道,“爹,你还是太过实在了。李孜省随便拿出点儿应付你,你就觉得他已经倾尽全力?你也不想想,他给你的宅子价值几许?又是给你找戏班子,又是上下打点,把要发配的人…直接往你院子里送,难道不需要花银子吗?”
“咳咳。”
张峦咳嗽两声,板着脸道,“说正经的。”
“我说的很正经啊…爹,你好好想想,其实李孜省目前的处境,跟宫里的太监没什么两样,他既不能指望有什么党羽会帮到他,也不能指望他的子嗣以后能在科举和做官上有所建树。说白了,像他这样的人,只有银子才是最亲的,永远都不会背叛…”
张延龄侃侃而谈。
张峦扁扁嘴:“哪能真的一点不留?在我看来,就算是留一些傍身,也是人之常情嘛。而按照朝中人的意思,尤其是怀恩那坏种提请的数目,就算是让李孜省倾家荡产,也不够赔的。”
张延龄笑着问道:“爹,你要帮他赔吗?”
“我哪儿有银子?”
张峦翻了个白眼,“再说了,要是为父帮忙赔,那像什么话?不坐实我跟他勾连了吗?”
“呵呵。”
张延龄听了乐得不行 张峦无比气恼,觉得自己被儿子嘲笑了。
嘴上说要帮李孜省,可一旦涉及到具体怎么帮,甚至要让他赔钱的时候,张峦立即就表现出自己怕事的一面…
或者说,张峦也很抠门。
别人给他行,让他给别人…最多是给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仗义执言,如果真涉及到切身利益,张峦舍不得往外掏腰包。
张延龄道:“其实我觉得,这次朝中上下给李孜省施加压力,并不是什么坏事。”
“什么?”
张峦皱眉。
“不能让李孜省飘了,得让他脚踏实地,好好帮你做事。”
张延龄道。
“啧啧,你听听,这是人话吗?”张峦没好气地道,“你在教李孜省怎么做官?”
张延龄笑道:“我没资格教他做官,我只是教你如何跟他相处。”
“哦。你继续说。”
张峦主打一个听劝。
嘴上很多时候不服气,但真涉及到自身利益,张峦又非常愿意相信儿子的主意。
张延龄道:“给予他压力,让他疲于应付,这样他会愈发知道你的重要性,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既要把他这个风筝放起来,又不能让他脱线,失去掌控…”
张峦道:“你的意思是说,既要帮他成就好名声,还要让他跟朝中人保持敌对,让别人来攻击他?可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真的可以吗?”
张延龄点头道:“现在就让他回京!让他感受一下朝中人给他的压力,同时让他知道,他在朝中到底应该保持怎样一个定位。不把人逼到极限上,你知道他的能耐究竟几何?”
“你…吾儿,你这想法很危险啊。你不会把他给逼得…狗急跳墙吧?”张峦显得很担心道。
张延龄笑了笑:“跳墙?往哪儿跳?城门楼上吗?爹,你放心吧。李孜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现在能指望的全是你…你得赶紧养病…”
“什么意思?”
张峦皱眉道,“养病,还赶紧?”
张延龄道:“因为李孜省回京后,为了脱困,必定把你捧到天上去,你喜欢什么他就给你什么,如果你还这么病恹恹的模样,你能…经受得起吗?”
张峦道:“所以说啊,吾儿,你要抓紧时间帮为父治病!为父明白了!一切都按你说的办!让他回来!你让为父帮,为父就帮;让为父落井下石,为父也一定不会肆意妄为!吾儿才是真正懂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