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淇终于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户部侍郎。
但上位后才发现,自己接手的完全是个烂摊子…
他之前一直推动进行的盐税改革,已经在张峦快刀斩乱麻下顺利完成,且实施效果出奇的好。
问题是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朝廷的财政窟窿,并不会因为盐政改革而迅速改善,在成化帝多年如一日败家之下,府仓都能跑耗子了,方方面面都急需用钱,尤其是目前面临的九边军饷短缺问题,亟待他出面筹措银子。
结果游走一圈下来,叶淇发现没有商贾给他面子,从徽商到晋商,乃至京师本地的坐商,现在都以张家马首是瞻。
这其中除了张国丈深得皇帝信任,能深刻影响朝堂政治决策外,大多数商贾还得靠张家赏饭吃。
尤其作为当下以大明钱袋子自居的徽商,一点儿都不想配合叶淇。
人家张峦既是户部右侍郎,还是当朝阁老,更是世袭罔替的寿宁侯,背后还站着皇帝和皇后,你叶淇有啥?
一个临时的户部侍郎,想让我们为你掏腰包?
做梦去吧!
叶淇发现筹募军饷极为艰难,又发现河工事…也让他焦头烂额,因为自从李孜省到了黄河岸边,开始大张旗鼓筹备工程后,开封、徐州等沿岸州府,都在伸手跟朝廷讨要银子。
并不是以黄河改道为由要钱,也不涉及治河,而是因为成化朝中晚期对于地方治河经费的长久拖欠。
如今新皇登基,万象更新,朝廷治理前朝积弊,地方上马上面临桃花汛,李孜省还盯着治河等事,各州府都很怕出现溃堤等情况…李孜省日子不好过,肯定会拿他们这群地方官撒气。
话说,一个走投无路的成化朝末期最大权臣拥有的能量,京师官员不知道,地方官员却门清,毕竟这些官员能顺利到地方上来履任,哪个没走过李孜省的门路?可以说李孜省掌握有他们的黑料,可以随便拿捏。
如今一条强龙到地方上来,说足以决定这些地方官的生死有些夸张,但要掐断他们的政治前途,那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就算李孜省不跟地方官府伸手要钱,他们也会主动替李孜省向朝廷讨要银子。
叶淇本来可以不理会河工事,毕竟皇帝有言在先,黄河改道工程直接交给李孜省,钱粮也由其自行筹募,最多是地方上出一些役夫。
但叶淇很为难。
毕竟张峦负责的事,他接手后直接撂挑子不管,等于说是告诉所有人,张峦能做的事情他做不了,那他这个户部右侍郎就不合格,无法做到跟张峦一样忠君体国。
更加重要的是,皇帝心中自有一杆秤。
明明国丈在的时候,既可以做,还做得很好,可以为皇帝分忧,而你叶淇在位,只会推三阻四,做你想做的…就这样你还想得到朕的认可,让你继续当户部侍郎,甚至给你加官进爵?
做梦去吧!
这导致叶淇举步维艰。
不怕自己没能力,就怕自己的前任做得太过出色,导致自己做什么都不会得到别人的信任和尊重。
甚至叶淇在接手后,才知道张峦到底为朝廷做了多少实事…一直以来,朝廷对户部权力都大幅挤占,从万安到刘吉,从梁芳到李孜省,都把户部当做了提款机,予取予求,导致财政混乱到了极点。
成化朝时文臣被皇帝压制惨了,现在终于换了个好说话的皇帝上台,文臣对于防止皇帝乱花钱,那是做到了极致。
说白了,就是先皇能花的钱,到了弘治帝这里,非但不能花,还得往里面填。
皇帝从一个花钱的机器,变成了一个赚钱机器…这种转变,多少让人琢磨不透,更不可思议。甚至叶淇拿到一些机密账目时,都不得不认真审视,以确保不是张峦在那儿吹牛逼,而是真实发生的。
等发现张峦在过去一年时间里,给朝廷创收二三十万两白银,这还不算盐税改革、开矿等赚取的银子,叶淇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更可甚者,皇帝那边还故意向他施压,让他尽快筹募军饷!
这就像是催命符一般,告诉叶淇,你办不成,就赶紧滚蛋,别惦记朕岳父的职位,占着茅坑不拉屎。
就在叶淇焦头烂额时。
张峦却悠哉悠哉过他的逍遥日子,名义上是在家养病,其实现在的他身体基本上已跟常人无异,但一到人前就装自己力不能支,显得他的身体有多虚弱,到了他金屋藏娇的院子里,立马变得生龙活虎,并没有展现出丝毫不行的地方。
本来他的想法是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直接退了。
但他又时刻铭记自己的使命,既要为儿子上位铺路,又得为李孜省在南方治河筹措经费,目前他还不能摆烂,所以这次只能算是一个悠长的假期。
不过很快,他以为的休假就没那么舒心了,因为李孜省得知张峦病休后,自徐州把庞顷派回到京师来探问情况,那叫一个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为的就是防止张峦乱来。
你张来瞻就算再懈怠,别拿咱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好不好?
我把一切都压在黄河改道这件事上,还等着你帮衬,结果一扭头你不干了,故意玩我是吧?
庞顷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去崇文门内的别院找张峦,他甚至知道,不用寻别的地方,一准儿能在这里见到人。
想知道张峦在哪里并不难,毕竟连宅子带里面的人都是李孜省送的,但要想会面,就有些困难了…因为这会儿的张峦处于闭门谢客的状态,庞顷又无官身,想通报让张峦知晓,求其赐见,只能通过祁娘当中间人。
本来庞顷还奉了李孜省的命令,要见张延龄,但可惜这几天张延龄都待在西山,他也瞧不见人。
一直到庞顷回京三天后,总算见到前来传话的祁娘,让他选个时间和地点相见,大概是张峦自己也不好意思在别院见李孜省的人,干脆选了个第三方的地盘。
而庞顷也很负责,直接把张峦带到李孜省特意为张峦准备的新宅前。
这宅院也在京师,却不在品流相对复杂的崇文门附近,而是在城北的崇教坊,附近有文庙和国子监,还有诸多道观寺庙,可说是天下文气聚集之地,更加重要的是,这里距离张峦来京时住的地方不远。
“炳坤啊,你说我当初刚来京城时,能住进这么个地方,那得有多好?”
看着高大的门楣,张峦感慨地说道,似乎是回忆起一年多前刚来京时寒酸的场面,大有种恍如隔世之感,“那时刚到国子监,人生地不熟,兜里又没多少钱,说话做事都不硬气。好在有太多人帮衬,尤其是李尚书…实在是铭感于心!”
庞顷心说,还好你记得这份恩情。
那你撂挑子作何?
诚心让我家道爷抓瞎吃瘪是吧?
非得送个宅子给你,你才干人事?
等二人进入院子,庞顷带着张峦参观了一遍。这又是个三进的院子,两边还各有一个侧院,尽显奢华大气。可惜此时里面没有人,显得阴森森的。
等回到前院,张峦看向庞顷,问道:“这里一直都这么空的吗?”
庞顷道:“此处府宅乃前阁臣彭华的官邸,去年被锦衣卫查抄后就一直闲置,乃我家道爷花钱购置下来,若要重新启用,其实奴仆什么的添置起来并不难。不如我拿一些银两出来,交给您,由您自行挑选一些趁心如意的如何?如果想要这里增加些额外的…内容,我也可以跟教坊司那边打个招呼,总能做好安排。”
“我不是那意思。”
张峦笑着摆了摆手,“这院子,我不能收。”
庞顷心中暗骂,果然又是在逗我玩。
张峦却一本正经道:“你把这宅子拿去卖了,凑出银子,给李尚书送去…他现在非常需要钱粮。”
“杯水车薪。”
庞顷摇头道,“道爷非常需要张阁老在户部为其筹谋,眼下京师上下不知有多少人都在眼巴巴望着这件事,道爷在南直隶举步维艰呐。”
张峦笑道:“让你卖你就卖,先拿这笔银子应急!我这边筹募钱粮,不也得需要时间吗?你看我身体还这样…”
庞顷仔细打量一番张峦,心想,你现在还有什么毛病吗?
看上去不挺好?
张峦道:“再说了,陛下刚赐下府宅,我也不缺这点儿。”
听到这里,庞顷才明白张峦的意思。
如今的张峦,再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随便给个宅子,就能把他给打发了?那也太小瞧张大国丈的追求了。
再说,李孜省贿赂张峦,不过就是让张峦帮忙筹募钱粮。
如果张峦真有钱,自己置办宅子就行,为何要接受李孜省的贿赂呢?
受人诟病贪赃枉法,目的就是为了给人送钱送粮?
互相贿赂?
一起枉法?
庞顷道:“那您老需要什么?敝人给您准备。这次敝人回京,是得道爷之命,先行筹募一批钱粮去南边,以解燃眉之急!当下道爷已到了不得不变卖家产的地步。”
言外之意,李孜省手上的现银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我回来就是变卖李孜省家产的。
你要是不想收这贿赂,直接买回去也行啊。
反正你张大善人平时很少花银子,应该积攒了不少家底吧?
有你儿子帮忙运筹,加上这两年积累,怎么不得有个几十万两银子?把银子凑凑,给我家道爷送过去不行么?
张峦叹道:“我什么都不缺,就缺时间!话说,人老了,做事就力不从心,最怕的就是眼前所得,乃昙花一现,最后一切都如同过眼云烟般,徒叹奈何?”
庞顷心想,你真是缺心眼儿啊。
听听,这是什么糊弄人的鬼话?
张峦继续道:“陛下让叶淇为户部侍郎,暂时替代我的职位,其实是为了让我能休整些日子。等过一两个月,我回朝后,定会把李尚书所托完成…你只管放心吧。”
庞顷急道:“敝人凑不到钱粮回去,连今年黄河春汛都应付不了,如何能跟道爷交差?”
张峦好奇地问道:“春汛也是李尚书负责的吗?我记得他只负责完成黄河改道,难道要在现有的河道上修造?
“要让大河改道,不是都得新修河道么?我看过规划图纸,是要把黄河跟淮河串联起来,需要修造的河段并没有想象那么多。”
“张阁老,您的话是没错。”
庞顷道,“但要是这关头陆上悬河黄河出现溃堤的情况,那黄淮之地是不是就会出现千里泽国的景象?届时…道爷该如何应付?”
张峦道:“那我也说句不中听的,黄河真溃堤了,只能是上天的惩罚…黄河早就该改道了,拖到今时今日,出了大灾,怎么都不能怨李尚书不是?”
“啊?”
庞顷大吃一惊。
心想,听听,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被人称道,说忠君体国的张国丈,竟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
你就不为中原地区成百上千万百姓着想?
张峦感慨道:“这样吧,你让李尚书用心治河,我听吾儿说,今年黄河不会有大灾。大灾应该发生在明年,所以治河上…一切按部就班!让他放一百个心便好。”
“这…”
庞顷心说这叫什么方略?
靠赌天意,不出水患,然后让我们放心修河道?
那真出现灾情,这事你能负责?
不过,也不能确定,其实你就是因为得到一些天意的指引,知道今年马上黄河要出现大的灾祸,故意称病不出,把户部侍郎的职位让给别人,等出事之后,你再回来收拾残局。
这样黑锅都是别人的,而你却成了力挽狂澜的大功臣。
虽然以你张峦的人品,应该不至于做出这种失格的事…但谁知道你的人品是否有商量的余地呢?
“这样,炳坤,你听我的。”
张峦道,“河工事,你暂且放宽心,如果真要变卖家产,我找徽商帮忙。钱粮往南运,我也帮你找人。”
庞顷心说,我谢谢你啊。
你不帮忙筹集经费也就罢了,竟还想帮道爷变卖家产?
确定你不会从中渔利?
“回头我再找吾儿,据说这两天他就要回京了。”
张峦道,“等我有了确切消息,定第一时间找你!都是为了帮李尚书,为了让大明国运昌盛。我断不会袖手旁观。”
庞顷此时总算听出来了,张峦是在拿一些话术套路他。
或许不是张峦不想出力,而是因为…他真的使不上力,多数事情只能靠他儿子…这才是根本缘由。
张峦没有收受任何礼物,见过庞顷后就回到别院。
祁娘心中有所牵挂,甚至想帮庞顷说话,于是带上茶点前去侍候,特别提到这两天会有新人前来。
“什么意思?”
张峦道,“庞炳坤刚回京,便要往我这里送人?”
祁娘笑道:“既是请人帮忙,当然要投其所好!您这里不缺田宅,不缺银两,只缺一些…老爷,您该明白奴家是什么意思。”
张峦道:“我就说嘛,庞炳坤肯定有别的安排。但问题是,我已经应接不暇了,再送来,我不得白白养活?图啥啊?”
祁娘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好似在问,老爷,咱能要点儿脸吗?
这里的人,是靠你来养的?
话说,你在这里更多像是个客人,其实做主的不一直都是我?而背后的大金主,就是人家李孜省?
“祁娘,实不相瞒,目前我手头没钱。”张峦道,“要是我有银子的话,早就给李尚书送去了!难道我不知他现在奇缺银子吗?”
祁娘道:“妾身知晓。”
张峦感慨道:“而庞炳坤回京,就是为了筹集银子的…他找我帮忙,也是为了给他筹募钱粮。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帮到他?他给我送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无助且无能的现实啊。”
祁娘显然没想到,张峦会如此坦诚。
竟对她推心置腹,坦言自己没本事。
“但您在朝中的声望,是他人所不能及的。”祁娘道,“您都拿不到银子,谁能呢?”
“吾儿啊!”
张峦显得理直气壮,道,“所以我觉得,李尚书不应该给我送礼,应该给吾儿送礼才对。他知晓吾儿喜好什么,能对上胃口,那才叫真本事!可惜到现在,我都不知吾儿哪儿来这么大的本事,可以赚取那么多银子,更不知他究竟是想要些什么!在他那边,投其所好,可说难比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