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离开军工厂后不久,王越前来接收了一批新的训练装备。
王越本想面圣的,但这次弘治皇帝并没有准备跟他叙话,在朱祐樘看来,跟王越之间最好保持一定距离,让小舅子来传达他的意思。
一切都在于朱祐樘太过怕生。
内向且患有自闭症的弘治帝,对于王越这样浑身散发着杀气的当世名将,有些不太适应,上回交谈他都是勉力支撑,经历过一回就不想再来一次…
王越并不在朝为官,日常朝会上根本就见不到,相对陌生,且他为人不符合一般朝臣谨慎的模样,总想跟皇帝攀关系,其结果就是他的满腔热情把弘治帝给吓退了,最后朱祐樘不得不让小舅子替他去应付王越。
“王公,这批训练装备到位,未来两个月内,就要让官兵完全摸清楚,初步形成战斗力。”张延龄道。
王越问道:“如果官兵操练中有什么不便,提出需要改进的地方,不知…”
张延龄笑了笑,没有回答。
未来火器发展的方向,不需要当下大明官兵提供意见,倒不是说他张延龄有多刚愎自用,实在是因为他比谁都更清楚火器的发展史。
火器一定是往射程、射速和精度等方向发展,至于火器好不好用,完全取决于这些前提条件。
如果一个人觉得他改进的火器不好使,或者发射时有什么问题…那一定是使用者自己的问题。
一把规模化生产的热兵器,发展初期很难面面俱到,不可能适应每个人,只能让官兵自己去适应…
反倒是张延龄,只需要把记忆库中存在的武器,从想象变成图纸,再从图纸变成实打实的产品,然后用在实战中便可。
张延龄道:“王公应该多跟官兵讲解新火器的优势,让军中上下充满必胜的信心。现在你训练的多为各级军将,等他们有了经验,再传授给士兵,等新军成型,就可以打硬仗了。”
“是,是。”
王越非常识趣,唯唯诺诺。
你不用跟我解释太多,我也不再过问,反正我现在无权无势。
虽然咱俩现在都不是当官的,但你有跟皇帝直接对话的权力,所以你小子是上级,我是下属。
张延龄再道:“陛下要的是将来某一天我大明军队能主动出击草原,而不是畏敌如虎,龟缩在九边城塞里打防守反击。
“且我军一旦出击,必定是长驱直入,什么劳民伤财,什么蠹国殃民,王公完全不用去顾虑,这两年我们会大力推进朝政改革,争取早日积攒下平定草原所需的钱粮物资。”
王越道:“如果真要出塞打仗,耗费必定无比巨大。”
“这个你完全不必担心。”张延龄笑着道,“如果有上好的火器,训练个五千人马,就足以当五万人使用。甚至这路人马无须惧怕鞑靼任何战阵,以五千人面对五万,甚至是五十万,都是碾压式的胜利。”
“鞑靼可没那么多人马。”
王越摇头道。
张延龄笑道:“我们也做不到以一敌百,不是吗?”
王越微微皱眉,愈发看不懂眼前少年郎身上的自信来自于何处了,难道说因为从来没上过战场而带来的盲目自信?
但新军装备的火器威力如此强大,似乎并不是不能达成目标。
要知道光靠自信可成就不了大事!
到底是什么让张延龄获得皇帝的绝对信任…且能在没有经过朝廷任何帮助的情况下,光靠他自己的本事就拼凑出如此大的“家业”?
一切都是个谜!
张峦升官了。
并没有直升户部左侍郎,而是迁兵部左侍郎。
此次调动,完全不在朝臣的意料中,朝中大臣对此都持反对意见…毕竟张峦入朝不过一年多时间,给他个右侍郎意思意思就不错了,突然升其为左侍郎,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相比于张峦在户部任上时俨然是大明的大管家,一应开支都要过他之手,调去兵部…很多人倒觉得解放了。
毕竟张峦没有实际带兵经验,属于军事小白,未必有什么远见卓识。
反倒将他从一个“擅长的领域”,调去一个极为陌生的环境,这样好像更容易把张峦给架空。
毕竟大明的左侍郎很多时候也管不了事,再加上兵部现在有什么紧急事务可做?无非就是清查各处库存武备情况,涉及地方军将的调动,再便是跟五军都督府对接一些事…这是一个既忙碌,但就算做了很多实事也不知道具体在干啥的衙门。
至少皇帝把意思传达下去后,吏部那边表示了支持,而内阁也没有提反对意见,即便朝中仍旧有言官上疏攻讦,但还是让张峦顺利升迁。
张峦迁兵部左侍郎,随之而来的就是京师有关他去西北领兵的消息甚嚣尘上。
甚至很多人觉得,这件事基本上已经是板上钉钉,不然皇帝为何要作此安排呢?
张峦作为当事人,却没太当回事,只是去兵部衙门走了一圈,然后就好像个惯犯一般,中午趁着出去找地方吃饭的机会,直接开溜回家,然后一头扎进自家院子,此后两天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甚至他都没有去上朝,大有拒绝跟朝臣接触的意思。
之后兵部从上到下还以为张峦遇到什么事,到张府多番进行试探,才知原来张峦是在“养病”,到此时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了,张峦只是找借口偷懒,并不一定真的有病。
兵部突然空出这么个位置,没人干活,瞬间就显得捉襟见肘。
毕竟兵部不同于户部,武官选授、军队训练、边防事务、马政驿传及军需器械管理事务多如牛毛,一时间还不适应突然有人撂挑子,这导致最初那会儿兵部上下对此还非常捉急,多番以探病的名义去张峦府上,试图让其早些回朝坐衙,处理公务。
但去过几次后,得知张峦始终是闭门谢客的状态,甚至人在不在家里都两说…人们逐渐明白,或许皇帝安排国丈去兵部,并不一定是要以张峦去打理兵部事务,或许只是想在兵部安插根钉子,以便随时对原来的官员展开大清洗。
至于具体用什么方法整人,暂时没人知晓。
户部已经被张峦折腾得不轻,现在兵部自上而下也有种人人自危的感觉。
就在朝野对张峦这次升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朝廷突然发俸禄了…一次性把之前几年积欠的都给发了下来,就像叶淇在户部做出成绩一样。
只有少数人知晓,这次发俸禄,完全是得益于张峦在户部完成的盐税改革…且在第一个季度结束后,国家财政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最后皇帝大发善心,官员一次性拿到一大笔俸禄,终于不用再四下借钱过日子了。
张峦调兵部为左侍郎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徐州。
庞顷亲自带消息上了河堤,见到汛期守在河堤上已有二十几天的李孜省。
此时的李孜省蓬头垢面,身上丝毫没有仙风道骨之气,倒像是普通干农活的糟老头子,浑身都散发着晚景凄凉的意味。
似乎只有李孜省身上那身绯色官服,方才彰显他显赫的身份,对世人诉说着他曾经的辉煌。
“来瞻升左侍郎,乃意料之中的事情。”李孜省道,“我自己都是尚书呢…来瞻深受陛下器重,升个侍郎怎么了?”
庞顷摇头道:“您的尚书,跟普通尚书能一样吗?”
这精准踩了李孜省的软肋上。
李孜省此时全靠一个尚书之名强撑着,好像他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像一个大明的尚书,肩负的也是尚书的职责。
现在庞顷却告诉他,你就只是个传奉官,先皇没了,你的地位也就没了,以后再也不可能会被人尊重。
至于你的尚书之位…不过是通政使挂个礼部尚书之名而已。
你现在既不是通政使,也不是曾经那个权倾朝野的近佞,只是个被放逐出来干活的老道士罢了。
李孜省道:“你丫可真会说话。告诉我来瞻升迁,就是为了讽刺我的?话说,来瞻如今都是阁臣了,升尚书乃早晚之事…
“身为阁臣,将来怎么都是兼任尚书的命,我眼下是不如他,但我曾经可不比来瞻受到的器重和信任少…我也曾风光过。”
庞顷听到这里,不由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点李孜省倒是没说错,他在成化末年的权力,就算是吏部尚书也得靠边站,甚至能顶着压力成为先皇临终托孤重臣之一,足见其水准。
庞顷道:“好汉不提当年勇。”
听到这话,李孜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追着庞顷在河堤上踢了半天,就像是在那儿操练一般。
旁边的护堤百姓都在好奇打量着平时温文尔雅的朝廷大员,追着人撒泼打滚儿,还以为是在表演什么滑稽戏,不由暗自感叹:多好的官啊,居然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打成一片!
过了许久。
李孜省把庞顷叫到附近的茅草屋里,里面摆了张下垫茅草、上铺竹席的木板床,靠门的位置是一张桌子和两根板凳,除此以外啥都没有。
庞顷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由心疼地道:“道爷,最近这些日子,您受苦了。既然张国丈说今年不会有大灾,您为何不下河堤呢?”
李孜省道:“你以为,我是在这里粗茶淡饭,白白受苦吗?”
“难道…不是?”
庞顷心想,莫非此地别有洞天?难道你在这现眼的地方盖个茅草屋,平时在人前装样子,临时住在这儿,其实在河堤附近还有个大宅子,里面美女美酒伺候着,让你夜夜笙歌?然后吃饱喝足,操劳过度,白天再到这里补觉?
“当然!”
李孜省点头道:“我还真就是艰苦朴素,日夜都守在这儿,与百姓同甘共苦。”
庞顷显得很无语。
你逗我玩呢?
以你的养尊处优,真的在这鬼地方待得住?
李孜省叹息道:“一直在河堤上不假,不过吃的东西,我还是很讲究的。看似我跟河堤上的人同吃同住,但平时,就算没有鲍参翅肚,开点儿荤食那还是比较容易的,鸡鸭鱼肉近乎每天都不少。”
庞顷继续无语中。
你身为大明的高官,跑河堤上来,就是为了混个吃鸡鸭鱼肉的待遇?
你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用锦衣玉食来形容都不为过!
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你手头的银子,要是不捐出来修筑河堤,你能盖多少个畜牧场?几辈子吃鸡鸭鱼肉你都吃不完!
李孜省感慨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充实啊…炳坤,你看看我有何改变?”
庞顷打量李孜省一番,不解地问道:“您是说哪方面?”
“哈哈,你不觉得我精气神好了很多吗?”
李孜省一副嘚瑟的模样,好似在介绍自己的成功经验一般,“平时光少吃没用,还是做事才能让人精气神更足。以前我摸着肚子上全是赘肉,体弱乏力,现在你看看,精壮得很呢!多少年未曾有这种健康的感觉了。”
庞顷疑惑地问道:“您不是方士出身吗?以前还读过书,几时要去跟力夫比块头?道爷,您是受了什么苦楚,不想说出来,有意在人前强撑吗?”
“你这叫什么话?”李孜省皱眉道,“炳坤,我说你这人,那是一点格局都没有!见不得我一点好是吗?”
庞顷无奈道:“这次再见,只觉得倒爷你苍老了不少,脸上的皱纹都多了。”
李孜省道:“我都快五十岁了,当然会如此。我比来瞻年岁还大呢!他成天病恹恹的,你看我,几时生过病?话说,光是内修还不够,还得外修,时时锻炼,如此精气神才能提起来。最近我感悟良多啊。”
庞顷心说,这是何等苦中作乐的精神,才能让你有这么透彻的感悟?
“你让开点儿。”
李孜省突然道,“别挨着我床榻,你身上泥浆不老少,晚上我还要睡觉呢。”
庞顷道:“您还是下河堤,先缓个几日吧…要不这样,让敝人替您在这里待几日?”
李孜省白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一屁股在桌边坐了下来,打开上面摆放好的食盒。
就在庞顷以为里面是粗茶淡饭时,惊讶发现里面竟是上好的斋菜,一看就是很精美的那种,似乎是那种很有水准的厨师做出来的。
“吃点儿?”
李孜省招呼道。
“这…?”
庞顷眼神带着不解,这分量也不够两个人吃啊。
李孜省道:“今天是素斋,连续吃或者吃多了都不好,偶尔吃吃还行,正好你帮我分担一二!
“你这人啊,是挺擅长人情世故,话说得我都很感动,但对于官场却一直都是一知半解,还不懂装懂。”
庞顷好奇地问道:“所以…您是在人前装样子?”
“少废话。”
李孜省没好气地道,“吃完了,我带你到河堤各处走走,到时你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