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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夺权

  文胆堂。

  文为学问与清誉。

  胆为胆魄与胆略。

  深栗色的柱子如龙,地上的青金砖光可鉴人。

  上首处摆着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乃家主独坐,左右两侧分置雕花座椅对称摆放,陈礼治在左,陈礼尊在右。

  左侧陈礼尊身后摆着通天高的书架,搁置着家族谱牒、历代勋奖与朝廷邸报;右侧陈礼治身后则悬着未开封的长剑、玉斧、青铜鼎。

  堂中安安静静,陈阅脑子里却回荡着陈迹的声音:“陈阅掌柜不知这笔银子还在不在?”

  不曾想,今日他在文胆堂举起屠刀,屠刀却反而落在了他的身上。

  陈礼尊的目光压到陈阅身上:“陈阅,陈迹问你话呢。”

  陈阅回过神来,赶忙回答道:“回大老爷,那些银子乃是公账,小人岂敢动用?”

  陈迹缓缓说道:“家主,既然今日族内开堂议事,不如干脆将盐号的账目一并清算了吧,若是以往真有什么坏账,也好叫诸位长辈做个见证。”

  陈阁老微微点头:“可。”

  陈问德往外走去:“我带人去取。”

  陈礼尊却出言将其拦下:“问德贤侄年前才染了风寒,还是寻个腿脚快些的走一趟吧,我遣陈晃去。”

  陈阁老再次点头:“可,快去快回莫要误了应卯。”

  陈礼尊走至门边,对一名候立在文胆堂外的中年人点点头,中年人大步离去,孔武有力。

  文胆堂里众人皆不再言语,养静的功夫一个比一个好,连陈迹也闭上眼睛站着纹丝不动,唯独陈阅,双手止不住的攥紧衣袖,抠得指甲发白。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文胆堂便静了一炷香。

  一炷香后,陈礼治慢慢睁开眼睛。因为太瘦,他双颊深陷着,衬得一双眼睛像是从脸上突出来的鱼眼。

  他整了整自己官袍衣袖:“陈迹。”

  陈迹也睁开眼:“二伯有何吩咐?”

  陈礼治笑了笑:“听说你前阵子去齐家参加文会出了好大的风头,有此才学,怎的不去书院读读经义,待学成之后回来参加科举才是正途。”

  陈迹不动声色道:“小侄志在开疆裂土,亦是报效君恩。”

  陈礼治话锋一转:“对了,你在文会上可曾见过齐家姑娘?”

  陈迹嗯了一声:“齐二小姐齐昭云,齐三小姐齐昭宁,庶女齐真珠,都见过了。”

  陈礼治呵呵一笑,身子往椅背靠了靠:“你更中意哪位?我觉得那位齐二姑娘不错,知书达理但我听说齐三姑娘更中意你。”

  陈迹摇摇头:“小侄眼下无心男女之事,没有更中意谁。”

  陈礼治摇摇头:“无心男女之事哪行?所谓先成家后立业,男人得成了家才能心思安定。乡下那些男子十三岁便成婚了,即便是我京城大户人家,最晚也不会晚于二十岁,放在咱开朝时,朝廷还定下规矩男子年四十、女子年三十不婚者,官府强制婚配。你现年已有十八…”

  陈迹忽然问道:“二伯,乡下那些早早成家的,都立业了吗?”

  陈礼治被噎得停了数息,而后哂笑道:“忘了你是姚太医的徒弟,一贯喜欢噎人。”

  陈礼尊嘴角微微勾起。

  陈迹略微有些好奇:“二伯与我师父相熟?”

  陈礼治瞎了一声:“熟啊,怎能不熟呢。因为你大伯没有子嗣的事情,家里登门请他好几次,可他说什么都不愿来,便是给千两银子都不行。”

  陈礼尊面色又沉下来,冷冷的看向陈礼治:“说这些做什么?你还是看顾好你自己的身子吧。”

  陈礼治摊了摊手,混不吝道:“自家人避讳什么。”

  陈迹微微皱眉。

  师父定是事前卜了卦的,以师父那谨慎的性子,给千两银子都不来,不是不愿来,而是不能来。

  奇怪,这当中有什么事是师父在忌讳的?

  正思索间,几名汉子抬着两口大箱子来到文胆堂前。后面还跟着两名汉子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个人,蒙了块白布。

  看到死人的刹那,陈迹看到陈阅攥着衣袖的手掌慢慢松开,一口长长的气均匀吐出,不再慌张。

  再看陈礼治,对方始终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还有心思闲聊。

  此时,陈礼治对堂外骂骂咧咧说道:“让尔等去拿盐号库银,怎么一大早还抬了一具死人回来,晦气不晦气?”

  陈迹平静看去,却见陈晃站在堂外抱拳解释道:“回二老爷的话,我赶至骡马市街的盐号时,叶裕民叶掌柜已在盐号正堂的梁枋上吊自尽。他还留了封书信,承认自己这些年贪墨公账二十三万两白银,愧对家主器重,以死谢罪。”

  陈礼尊豁然起身,走至门槛处凝声问道:“是叶二掌柜的字迹吗?”

  陈晃默默点了点头。

  陈礼治破口大骂:“贪墨我陈家二十三万两白银想一死了之?哪有这么轻易的事!来人,将他家男丁尽数扭送官府,流放岭南,再将他家年轻女眷全给卖到八大胡同去!”

  陈迹沉默不语。

  陈家盐号账册被陈阅做得干干净净,一点把柄都找不到。

  但在账册上,只有官盐的账,不见一斤私盐。定然是几个掌柜瞒着主家,将私盐偷偷掺进陈家盐号里卖,卖得钱财掌柜们自己分。

  如今负责私盐的叶二掌柜一死,公账亏空一并扣在此人身上,死无对证。而且,连那批私盐贩子也一并被杀人灭口,二房已将盐号后患剪除干净。

  难怪陈礼治气定神闲。

  只听噗通一声。

  陈阅跪在青金砖上,脑袋如捣蒜似的往地上磕:“家主,是小人失察,没想到纵容了叶裕民这小人贪墨公账,恳请家主责罚。”

  他叩头的咚咚声在文胆堂里回荡,直到磕出血来也没有停。

  陈阁老许久没有说话,便任由他继续磕下去。

  陈问德怒斥道:“你现在磕头有何用,还不想想补救之法?”

  陈阅不敢停,只能一直磕下去。

  陈问德目光又偷偷瞄向家主,对方却依旧闭目养神,似是真要让陈阅磕死在文胆堂里。他再看陈迹,可陈迹竟默默看着陈阅磕头,眼睛里无一丝波动。

  陈迹低头看着青金砖倒映的自己,轻声说道:“按理说叶二掌柜贪了二十三万两银子,一时半会儿可花销不完。寻常人家买一匹千里马不过二百两银子,便是在内城置一栋三进的宅子也才两千两银子,怎么二伯与兄长就默认了这笔银子一定追不回来,谁也不提追缴赃款之事?”

  陈问德哑然。

  陈迹抬头直视他:“兄长,现在去抄了叶二掌柜的家,兴许二十三万两银子就在他家里呢,你说是不是?”

  陈问德面无表情,陈迹此言就是想让二房将这笔亏空给填回来。

  但这是二十三万两银子,陈阅等人的命加在一起都不值二十三万两银子。

  陈问德忽然意识到,这位庶弟…是个喜欢赶尽杀绝的人。

  陈阅的磕头声中,文胆堂外忽然传来声音:“哟,这么热闹呢?”

  众人看去,赫然是陈屿穿着一身蓝色官袍大步走来。

  陈屿跨进门槛,一脚将陈阅踹翻出去,骂骂咧咧说道:“主家来了不知道让道儿吗?没点眼力劲。”

  陈阅在地上滚了滚,陈屿对陈阁老拱手道:“家主,我已查明粮号亏空缘由,乃是粮号大掌柜陈宣素伙同司计、仓督、各家粮铺朝奉弄虚作假。司计以‘飞洒’之术在收粮时贪墨,仓督以‘插糠’之术在入库时参入谷壳增重,再以‘厫底粮’的方法私卖仓底陈粮。舞弊者合计三十七人,三年盗米一万两千石,折银九千六百两。这还只是三年,若再往前查,只怕更多。”

  陈礼治来了精神:“才几天功夫,抓了这么多人?”

  陈屿微微一笑:“父亲,若再给我些时间,还能再抓些。只是儿子私以为,若是将他们全都抓了去,只怕会使粮号上下人心惶惶、无心经营,所以还未将此事扩大。毕竟粮号是自家的,少做一天营生,便少一天的进项。”

  陈礼治捋了捋胡子:“稳妥。你这些年在户部历练,当真有了不少长进。不能因为一些小人,影响了家里的营生。”

  说到此处,他端起手边茶盏,慢条斯理看向陈礼尊:“兄长,这粮号里都是你的人,我记得那位仓督是嫂夫人的娘家舅舅?还有好几间粮铺的朝奉,也都是她家的…你看怎么办?”

  文胆堂内安静下来,像是空气结成了冰,将众人的话语都冻在了嘴里。

  片刻后,陈迹开口说道:“陈屿兄长所言极是,不能因为一些小人误了族中的营生。陈家盐号、粮号同时动这么多人,也叫外人看了笑话。”

  陈阅顿时缓缓出了口长气。

  陈阁老声音沙哑,慢悠悠说道:“粮号掌柜徇私舞弊,领一百杖,盐号掌柜御下不严,领五十杖;粮号舞弊一干人等逐出陈家永不录用,再往前查十年账册,命他们将亏空补上,否则一并送官;盐号余下七位掌柜,你们便是卖祖产、卖家田,也要将二十三万两银子的亏空补到公账中,否则全部杖毙。”

  二十三万两银子…

  陈阅十六岁进盐号当学徒,二十一岁当仓督,二十八岁当二掌柜,三十四岁当大掌柜。他如今四十六岁,已拿捏盐号大权十余载,可想要和其他掌柜补齐这二十三万两银子,只怕一辈子都白干了。

  但这是买命钱。

  陈阅重新爬起身子,重重磕下头去:“多谢家主不杀之恩,多谢…”

  陈迹打断道:“家主,盐号里出了叶二掌柜这么个蛀虫绝非偶然,晚辈私以为,当你在屋中看见一只蚂蚁的时候,地底一定已经藏着千万只蚂蚁了。我陈家虽然不想将此事传出去,却还是要查一查有没有其他蛀虫,请家主允我彻查盐号,将每个掌柜、仓督、司计、朝奉、头伙查上一遍,若有不配合查账者,一律永不录用。”

  陈阅心中一凛。

  陈阁老沙哑道:“可。”

  陈迹又说道:“家主,如今叶二掌柜已死,盐号漕运之事却不能废止,请允我安排一名信得过的人手去接二掌柜一职。”

  陈阁老点头:“亦可。”

  陈阅心绪沉入谷底,陈迹先是拿住盐号任免大权,再塞一颗钉子进来卡住所有漕运,便是这两处就能将他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此时,陈阁老身边的中年人陈序低声道:“家主,该去文华殿了。”

  陈阁老嗯了一声抬起胳膊,陈序扶着他往外走去。

  陈阁老经过几人身边时慢悠悠道:“诸位不用苦着脸,粮号与盐号这么多年的亏空与积弊,被两个少年郎几天时间查得干干净净,我陈家后继有人,该高兴才是。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几十万两银子而已,我陈家亏得起,能用这些银子买两个后继之人,我高兴得很。散了吧,别误了应卯。”

  众人目送陈阁老上了文胆堂外的马车,陈序领着几名中年人龙行虎步离去,人人腰间佩刀。

  待文胆堂清净下来,陈礼治似笑非笑的看向陈迹:“好手段,陈礼钦把你送去医馆当学徒真是眼瞎得厉害。”

  陈迹拱手作揖,不退不让道:“二伯过誉。”

  陈礼治哈哈一笑往外走去:“走了走了,来日方长。”

  陈阅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身子,跟在陈礼治身后。

  文胆堂里,陈礼尊待其他人走远,对陈迹惭愧道:“是你婶婶娘家人拖累此事,不然今日定可将陈阅置于死地,只是…”

  陈迹笑了笑:“大伯何必自责,道理我都懂的。”

  陈礼尊扶着文胆堂的梁柱往外看去,感慨道:“上到朝堂、下到家族,逃脱不了拉扯二字,你拉拉我,我扯扯你,许多事情便在这拉扯中废弛了。”

  陈迹拱手道:“此次还要多谢大伯出手相助,没有户部那十五万张盐引支应,我也做不成这个笼子。”

  陈礼尊摇摇头:“自家人谢什么,那笔卖盐引的银子…”

  陈迹认真道:“那笔银子也在银杏苑中,烦请大伯遣人将银子取走,入了户部的账。”

  陈礼尊若有所思:“那么大笔银子,你不留下?按理说你按四钱银子一张与户部会账即可,剩余的皆可截留…是有其他的打算吗?”

  陈迹摇摇头:“不是不想留,而是不能留。户部悄悄给不在纲册上的盐商支出十五万张盐引,本就坏了规矩,若是不将银钱如数奉还,恐怕有命拿、没命花。另外,还请大伯进趟宫向陛下禀明此桩交易。”

  陈礼尊低头沉思片刻:“何事能说,何事不能说?”

  陈迹言语笃定道:“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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