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岩听雨谷那奔流不息的水龙喉被智能系统掐住了水管,假山瀑布瞬间偃旗息鼓。喧嚣退场,无问斋周遭立时陷入一片深沉的安宁,只剩下青石上残留的水痕在日光下缓缓收干。
这难得的静谧,仿佛给暗处潜伏已久的“微型空军”拉响了狂欢的警报。几只蚊子侦察兵悄咪咪地从阴影缝隙里钻出来,翅膀扇得那叫一个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了这偷来的宁静。它们在原本瀑布冲击形成的水潭上空低空盘旋,复眼雷达滴溜溜扫视着水面,寻觅着那孕育下一代蚊公蚊婆的风水宝地。
水面下,一尊盘踞在假山石缝里的“八足战略家”——一只肚滚溜圆的老蜘蛛,绿豆眼精光一闪。好机会!平日那瀑布捣蛋鬼跟高压水枪似的,震得蛛网直哆嗦,根本没法开张!天赐良机岂能放过?它肚皮一缩,屁股上那工程兵似的小喷嘴“噌”地弹出一根晶莹的蛛丝,精准如弹弓发射,“咻”地钉在对岸的竹竿上。第一道“跨河大桥”宣告竣工!
这老蜘蛛不愧是天生的施工队队长,八条腿在岩壁上蹬得飞快,肚皮后头那丝厂更是开足了马力。只见一根根银亮的天蚕丝如同吐不完的拉面,“呲溜呲溜”往外窜。它绕着“桥头堡”一路辗转腾挪,攀岩走壁,不多时,一张崭新、齐整、透着点艺术感的八卦天网,便在假山与翠竹之间严阵以待了。
与此同时,水潭表面,那几只劳碌命的蚊子太太,经过一番堪比看学区房的地毯式考察,终于相中了一处水波不兴、温度适宜的“产房”,满意地点了点纤细的针脚沾水。完成蚊生大事,心头卸下千斤重担,那叫一个心花怒放!几只蚊子呼朋引伴,兴致勃勃地扇着翅膀,“乌泱泱”地就想往高处蹿,准备开个产卵成功庆祝派对!
好巧不巧,其中一只被胜利冲昏了蚊脑的太太,大概是想来个即兴表演——高空后空翻三百六十度转体!只见它嗡嗡嗡加速,尾巴还带着刚点的水珠儿,小细腿儿蜷缩,摆足了起飞姿态,满腔“蚊生得意须尽欢”的豪情壮志…
“噗嗤!”
一声微不可闻,却又极其清脆的命中声。
它没有扶摇直上九万里,倒是径直撞进了那片刚刚拉好的、隐于竹影与假山之间、还闪着水雾般微光的——崭新蛛网大舞台中央。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舞者”,此刻像个被粘住的微缩标本,徒劳地蹬着腿儿,翅膀在粘稠的蛛丝里徒劳地挣扎、震颤,发出急促而绝望的“嗡嗡”声。那蛛丝网仿佛活了过来,极有弹性地颤悠了两下,仿佛在无声地宣布:恭喜您,这位冒险家,成功解锁“蜘蛛外卖早餐券”一张!
那只落入蛛网的母蚊子,起初只是徒劳地蹬着纤细如发丝的腿,透明的翅膀在粘稠的银丝里徒劳地震颤,发出细小而惊恐的“嘤嘤”声。然而,当挣扎越来越弱,恐惧的冰寒顺着蛛丝蔓延全身时,一种源自血脉深处、为繁衍而搏的本能压倒了死亡的恐惧。
它的翅膀不再徒劳地震颤。它深深地、颤抖着吸了口气(如果蚊子有这功能的话),胸腔(或者说腹部)剧烈起伏,紧接着——
“嗡——吱——嗡——呜~~~~”
一声极其古怪的音调骤然拔高!那声音不同于寻常蚊子的嗡鸣,像是由千百根最细最绝望的心弦同时绷紧、拉断!尖细处刺得灵魂都在打颤,尾音却拖曳出无尽的悲凉与缠绵,如同月下女子哀怨的呜咽,又如濒死者对生最后的眷恋呼号!这饱含了痛苦、恐惧和无尽求生意念的“哀鸣”,穿透了午后的静谧,像一圈无形的涟漪,急剧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正伏在假山暗影里,惬意地计算着今晚“税收”--蚊子自助餐的肥硕八足战略家蜘蛛,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哀鸣惊得差点从“岗亭”里滚下来!绿豆眼猛地瞪圆,精光一闪变成了错愕:这…这是缴税前的悲歌吗?听起来…还挺押韵?
说时迟那时快!
嗡鸣未绝,变故陡生!
听雨谷的上空,毫无征兆地、猛地喧嚣起来!
“嗡——!”“嗡嗡嗡——!”“嘤嘤嗡——!”
无数沉闷且急切的振翅声,如同点燃了无形的冲锋号角,从四面八方的幽暗角落、溪边草丛、甚至是屋檐缝隙里呼啸而出!
那是被母蚊子绝望哀鸣召唤而来的…雄蚊子军团!
它们像一片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却带着视死如归的惨烈气势!完全无视了平日里的苟且与谨慎,每一只都像被注入了悲情的强心针,翅膀扇动得如同急速运转的螺旋桨,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张在阳光下闪耀着致命微光的八卦天网!网中央,那拼命挣扎、发出致命“情歌”的母蚊子,就是它们心中唯一的火炬!
第一只雄蚊子,莽撞得像一枚微型导弹,“噗嗤”一声精准地撞在网上,就在母蚊子的旁边!粘稠的蛛丝立刻缠住了它纤细的足肢,它甚至顾不上挣扎,只是扭头,用复眼死死“盯”着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生死天堑的她,发出更急促的悲鸣,像是在说:“别怕!我来救你了!我们死也要…”——后面的话被蛛丝彻底封住。
紧接着是第二只!它似乎是位“战术大师”,企图从侧面撕开一条救援通道。它狡猾地避开网的正面,“唰”地扑向一根看似孤立的“幽冥索道”。可惜,它低估了蛛网的韧性与弹性,仅仅是翅膀的边缘扫到,“啵”的一声轻响,整张网微微一颤,它便被黏住,像一粒掉入松脂的可怜昆虫,瞬间定格成奋力前扑的悲壮姿势。
第三只、第四只…成群结队的雄蚊子,前仆后继!它们如同扑向燃烧圣坛的飞蛾,明知前方是熔炉,却抵挡不住那泣血“情歌”的致命呼唤!有些勇敢地、试图用细腿去勾、去拉扯困住母蚊子的银丝,却被迅速缠绕;有些急躁地在她周围猛撞,结果只是将自己更快地送进幽冥的怀抱;还有些仿佛绝望的伴侣,直接扑向网心,紧挨着被困的母蚊子落下,任凭蛛丝缠绕住彼此,翅膀微微触碰,仿佛在传递最后一丝温度。
“噼!啪!”“啵!噗!”细微的碰撞声、黏着声响成一片,汇成一首凄绝的死亡交响曲。
原本空旷的八卦天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雄蚊子的“悲壮赴死”填满!眨眼间,便如同覆上了一层细密、翻滚、绝望的“蚊云”!它们徒劳地挣扎着,振翅的嗡鸣从最初的急切冲锋号,渐渐变成了哀婉低沉的大合唱,声音里充满了不甘、眷恋和无法拯救挚爱的巨大绝望!每一只粘附上去的雄蚊,都像一滴滚烫的泪,徒劳地想要融化那冰冷黏稠的命运之网!
假山阴影下,肥硕蜘蛛的绿豆眼此刻亮得像两颗烧红的小炭球!它看着网中央那被层层叠叠雄蚊“尸骸”几乎遮挡看不见的母蚊子,又看看这张迅速“丰收”、被“自动加料”到几乎不堪重负的天网,激动得八条腿都在假山上敲起了踢踏舞!口器无声地开合着:“自助!纯纯的自助餐!爱的献祭!啊——!今天真是本年度开张吉日!”
水塘里,原本被雄蚊群声势惊吓的“锦鲤天团”也纷纷浮头,瞪着呆滞的鱼眼,木然地看着岸边这张如同挂满了“血色小铃铛”的蛛网,以及那持续不断的、混合着绝望与死亡气息的“月光奏鸣曲”蚊子哀鸣,似乎也被这凄惨的一幕震撼得忘了游动,只剩下尾巴在碧波里无意识地摆动。
被困在核心的母蚊子,看着这如同飞雪般扑来的身影将自己包围,听着那绝望的哀鸣大合唱,它最初求生的尖啸慢慢沉寂了下去。最后一丝振翅的力气也仿佛被抽空了,只有细腿还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它小小的复眼里,似乎映照着漫天绝望的牺牲者,竟也缓缓流溢出一种近乎“泪目”的麻木与无尽的悲伤…是为自己?还是为这些因它一曲悲歌而集体“殉情”的傻瓜们?
一缕微风不识趣地拂过那张刚办完“爱情献祭自助”的蛛网。无数垂死的翅膀——此刻已变成僵硬的琥珀标本,徒劳地在黏稠的银丝囚笼里共振,发出细微到几乎融化在风里的、“嗡嗡嗡嗡…”的濒死哀鸣,如同一首撕心裂肺却又音量告罄的“亡命鸳鸯绝唱”。
肥蜘蛛可没空欣赏这凄美挽歌。它正慢悠悠地舔舐着口器,那动作优雅得像绅士用餐后擦拭银质餐具,豆大的眼珠子里塞满了饕餮后的慵懒满足。这顿意外丰盛、自带“飞蛾扑火式营救行动”加料的“命运套餐”,简直让它爽得脚爪发麻——活脱脱一场天赐的“生死交响乐外卖”!
而在不远处的无问斋雕花窗棂后,一声极轻、极淡,几乎被风揉碎在听雨谷水汽里的叹息,幽幽地荡了出来。
叹息的源头——无问僧。他那双刚离开李一杲额角创可贴的眼睛,此刻又精准无误地捕捉到了窗外这出微缩版的“红尘大戏”。
心尖儿,猛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蛰了一下!
窗外的景象:那奋勇牺牲填满蛛网的雄蚊子敢死队;那因一曲悲歌引来灭顶之灾的“爱情红颜”;那稳坐食物链顶端、大快朵颐的“命运收租客”…刹那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喜剧外壳,只余下干瘪苍凉的骨架,硬生生砸在他眼前——竟与无数凡人在尘世洪流中颠簸浮沉、挣扎沉沦的剪影,丝丝入扣地重叠了起来…
恰在此时,窗外,一片枯黄的银杏叶,像个看透世情的幽灵,不紧不慢地打着旋儿,飘然坠落。不偏不倚,正正盖住了水潭底下那只“装傻活命专业户”地图龟的脑袋。透过浑浊的水波,只能影绰绰瞧见它那双常年“半眯半睁、深谙乌龟生存学奥义”的绿豆小眼被彻底掩埋——不知它此刻是在水草深处讥诮地撇撇嘴,还是早已陷入新一轮龟族保命哲学的无悲无喜中。
翰杏园中,时间的流转似乎凝滞了刹那。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须臾,一声恍若自洪荒深处传来的低语,裹挟着无问僧洞察世情的苍凉,缓缓在斋内弥漫开来,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
“徒儿…”无问僧的眸光洞穿水雾,落向窗外那张凝固着无数微小挣扎的蛛网,声音沉得如同古井深处的寒玉,“可知这浩渺乾坤之下,微末凡尘与叩问天地的修真者,其间相隔的根本,究系何物?”
他话锋如拂尘垂落,带着看透红尘枷锁的悲悯,指向窗外:“你且细看那扑火之蚊,它眼中未必无‘网’。”“凡人众生,便似这般,”无问僧的声音压得更低,字句间仿佛承载着万古光阴的重量,“沉浮于一张由柴米油盐、爱恨痴嗔、生离死别所织就的——二维因果网中。”“此网无形,却比那银丝更韧;此因遍在,却比那风更不可捉摸。凡人灵台或有微光,亦知‘果必有因,因必有果’。然…”无问僧的叹息里浸透着无可奈何的宿命感,“纵知身陷囹圄,却又何曾真正寻得一丝缝隙,挣出那困顿肉身与迷障心魂的二维藩篱?”“这网,”他的指尖隔着虚空,仿佛触碰着那张承载着无数终结命运的蛛网,“困住的是浮生执念,缚锁的是挣脱不得的生灵。知晓其存在,却无法破开它去看更高处的风景,这…便是凡尘之苦的根源。”
李一杲盯着水塘上空那片“嗡嗡”作响的黑云——乌泱泱的蚊群怕是有上千只,盘旋得跟赶集的苍蝇似的。他心里犯嘀咕:这不是大夏天野外最常见的景象么?小时候在田埂上多站会儿,自己那头标志性的“鸟窝”顶上方,准能招来这么一群小轰炸机巡逻队!怎么搁老师这儿,这些烦人精愣是成了参悟天道的大教材了?莫非…
“老师,”他忍不住把困惑问出了口,手指不由自主摸上了还隐隐作痛的脑门(上午那记“醍醐灌顶指”的后遗症还在),声音里掺着点儿懵圈和探寻的小钩子,“莫非…这修真者,就能脚不沾地,跳出您方才提溜的…那张密密麻麻的因果网了?”
无问僧端坐蒲团之上,面色沉静如潭下千年古石。他枯指缓缓捻起案上的粗陶茶杯,凑到唇边,啜饮了一小口。那茶汤带着山野的涩意。旋即,他深深吸入一口清凉山气,胸腔微隆——紧接着,对着前方悬着蛛网,以及那上面挂着的新鲜“祭品”的方向,“噗”地一吐!
一口清冽的水雾,竟如烟霞蒸腾般从他口中涌出!那雾气灵动,在半空中扭、转、翻腾,恍惚间竟显化出半条寸许长的云雾小龙!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穿透水汽,刹那间——就在这雾气与光线的缠绵交汇之处,一道纤细、迷你的七彩虹桥,凭空诞生,兀自悬在老道身前!
那虹光绚烂,虽小得可爱,却映亮了无问斋一角,也将蛛网上垂死蚊翅的挣扎,染上了一层虚幻又悲凉的异彩。
“每一个只活在‘叙事自我’牢笼里的人,”无问僧的嗓音不高,却像裹挟着山间松涛的深沉力量,缓缓漫开,每一个字都似沉甸甸的石子投入心湖,“便如困在这蛛网中的飞蚊,纵然振翅嗡鸣,亦不过在二元的因果罗网内徒劳挣扎。”他目光穿透了那道短暂的虹霓,投向更渺远的虚空,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悲悯。
“当修真者勘破迷障,能他化万物,心游物外,证得神识清明…”老道的声音陡然拔升,如洪钟初鸣,字字滚雷炸响在沉寂的空气里,“那时!他方得以超拔于尘网之上,洞见这因果之境的第三重维界——那森罗万象、无远弗届的因果真相!”声调复又沉落,凝成金石,“唯有得见这三维的因果流转,方能以应缘、化因、消果之玄机手段,徐徐解开这缠缚众生的无形锁链。”
他枯瘦的指尖,轻轻拂过那细小的彩虹末端,光晕在他掌心流淌:“凡尘俗子的尽头,不过是叩问‘幸福’二字——管它是水中泡影,还是心头甘露;而吾辈修真问道者,穷尽心力追逐的,却是那‘永恒’之境!”,无问僧嘴里说出“永恒”二字,带着悠远的回音,回音绕梁,在听雨谷中回荡了许久。
“他…他化成万物?”李一杲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感觉指尖有些微的发麻,仿佛触摸到了某种宏大而冰冷的真相边缘,可偏偏又有股莫名的力道,正把他拼命拖回那熟悉、温暖、却狭隘的井底。困惑的藤蔓再次缠绕:“那…永恒又是什么?它…究竟在哪儿?”他看着虹桥渐消,像看着指间沙漏,“难道…实实在在的幸福,不是更靠谱么?好像…老师您,不也是在追寻着幸福么?”他小心翼翼地探问,目光里带着对凡尘温暖的眷恋。
无问僧唇角似有若无地牵动了一下,并未回答“追求”,只是目光投向那正消散于无形的、由一口茶水唤来的七彩虹霓,深邃的眼底映着最后一点光芒:“为师…并非苦苦索求那‘幸福’本身。”他声音里沉淀着千帆过尽的淡然,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空了的茶盏边缘,仿佛在摩挲着某种无形的道痕,“为师所为,是为‘获得’。”仿佛是为了佐证,他抬手指向那水雾将散未尽之处:“看,不过是一口浊水混入清气,为阳光照破虚妄,便得了这瞬间绚烂。所谓幸福,于吾眼中,无非如是。”平淡的叙述下,是无尽的从容与掌控感,仿佛拨弄命运琴弦,弹指可得,“唯‘永恒’之不可触碰,方有追逐的意义。凡落入我等感知之境,无不是已然逝去的尘埃,是故可称之为‘获得’——所得不过旧影。”声音转低,带着一种勘破后的温和训诫:“幸福非猎物,无可追逐而得。唯有明了因果根本,证得真我,你方为…创造者。”他枯指轻轻点在李一杲方向,又似点向虚无:“那时,你将得见——一方完完全全,属于你自身的因果天地!此间万般人事,因缘牵系,莫不在其中流转。若你开那‘因果神识’,创此基业,那么所有与之纠缠者,皆入你因果世界,成为你掌中星辰,而你…将是这星海的开辟者,亦是那俯瞰天地的…局外人。”
他目光似能穿透窗棂,落在那池底龟息的老龟身上:“彼时,当你踏入翰杏园中,你亦不过是无问僧因果长河中沉浮的一点微尘。我是此间创主,亦是盘坐岸边的…观棋之客。”言罢,无问僧缓缓起身,苍老的骨骼发出一阵轻微的“嘎吱”声。他不再停留,负手踱步,身影融入无问斋外的青石幽径。山风送来他最后的余韵,字字珠玑,飘渺似来自九天之上:“徒儿,唯有你能‘他化成万物’,方能真真切切…看穿这世界的底色。”廊间叶落无声,唯有那声意味深长的道别在空中久久低徊:“所谓‘存在’,不过是观察者心中…留下的信息烙印罢了…”
李一杲瞅着无问僧那袍角在滴水岩拐角处“唰”地扫过最后一点影子,彻底融入了长廊的阴翳里。按往常剧本,老爷子临了甩下的那句“存在不过是信息烙印”的终极嘚瑟话,他保准得追上去,扯住袍子嚷嚷:“您老等等!这波高能玄学操作需要科学实践报告支撑!”再不济,也得用刨根问底的小眼神把师父瞅出三个洞来,逼着对方把道理塞进他能理解的盒饭里才肯罢休。
可今天,剧本脱稿了。
他胸腔里,像被谁猛地塞进了一颗刚拆包装就蹦跶的跳跳糖,那股子“试试看呗”的冲动“滋啦滋啦”冒着泡,压都压不住。“没有五感六识…会是啥滋味儿?”这念头像条油光水滑的泥鳅,从他脑海深处“呲溜”钻出来。无问僧往日的“神神叨叨”在耳边立体环绕:“万物的祖宗都是波哇…耳朵嘛,就是个声波翻译器,眼珠子?那就是专门捕捉可见光电磁波的摄像头…你脑瓜子更绝,是个3D渲染工坊,把各种波动攒吧攒吧,捏成‘真实世界’的橡皮泥模型塞给你…”
“如果没有了这些翻译官捣乱…”李一杲的呼吸慢了下来,像踩进了一摊粘稠的时光胶水,“那些没经过加工的、纯天然、无添加的…原始波动,得是啥光景?”
“嗡…”
脑子里像是猛地被人灌进了一壶刚出炉的沸油,“咕嘟嘟”滚着热浪!他额头那块上午挨了“醍醐灌顶指”的“阵地”,此刻正隔着两片创可贴,跟发烧的烙铁似的烫得邪乎!皮下渗出的油汗滑溜得像是特工溜滑索,顽强地腐蚀着创可贴那点可怜的粘力。两张白色小布片,就像被无形吸管吹走的蒲公英种子,悠悠忽忽,慢动作似的从他脑门子上飘然滑落…
李一杲对此毫无觉察。他眼皮一垂,利落地切断了视觉信号输入。耳朵?仿佛自觉启动了“免打扰静音模式”。整个世界的外部“显示屏”啪一下黑屏了!
他整个人仿佛沉入了一池粘稠的、名为“自绝于感官”的黑水,开始全神贯注地“忽悠”自己的大脑:现在!立刻!马上!关掉所有“进口信号翻译器”!耳?聋了!眼?瞎了!鼻舌身意?统统拔掉电源插头!只留下…只留下那个能直接拥抱“原材料”波动本身的天线接收点…!
额心!那点被师父一指定因果“烫”出来的红印子,此刻…动了一下!
像藏在深夜里刚睡醒的萤火虫,试探性、犹豫不决地闪了闪。
紧接着!又一下!这一次明显带着“开机成功”的活力劲儿!
再然后,那点红印,竟像被按了引擎按钮的小心脏,“砰咚!砰咚!”极有规律地搏动起来!一下比一下清晰,一下比一下强韧!红光在眉间皮肤下隐隐流转,活像内部藏了个微型霓虹灯牌。
就在此时!
“轰——”
四面八方!仿佛有亿万根无形的宇宙弦被同时拨响!难以名状的原始波动——不是声音,不是光,不是味道,只是纯粹的、未经任何大脑翻译软件加工的“信息流”——如同遭遇真空风暴的恒星粒子,狂暴地、欢腾地、无休无止地朝着他额心那点开启的“奇点闸门”,猛灌进来!
没有转化成具体的“鸟鸣婉转”、“瀑布轰鸣”,更没有变成“红烧肉香”或者“麻布粗糙”。这股洪流,就是宇宙本身最赤裸裸的“心跳”与“呼吸”,是构建万物的最底层代码!
李一杲的意识像是被投入了信息搅拌机的雪花,瞬间就被同频共振!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成为这股浩瀚波动洪流中的…一滴水珠?一条随波逐流的数据包?或者…他就是这股波动本身的一部分?随波荡漾,无所不在,无所不连…
就在这被波动彻底“融化”的巅峰时刻,意识深处,那片被古书称为“识海”的、从未被真正探照灯打亮过的黑暗渊薮,骤然有光!
不再是投射的外界倒影,而仿佛…一片被能量波动从内部点亮的微型宇宙!混沌初开,星璇始成!那其中变幻流转的星云、明灭闪烁的星子…每一颗,赫然都仿佛映照着——此刻正通过“额心天线”涌入的、属于整个真实大宇宙的、奔流不息的因果信息流!而他李一杲自己的“因果丝线”,也在这内宇宙的星空中清晰可辨,与那无数映射进来的众生因果之线交织、颤动!
“嗡…寂…廓…”
一个…音节?频率?不,都不是!那是一道纯粹到极点、无法被任何感官定义的“原始信息波动”,猛地从这片新生的“识海宇宙”核心激荡开来!如同宇宙深处诞生的第一个信号!
此乃…真正的“我”所发出的第一个自源念头!
凡俗肉身,怕是连察觉都费劲,遑论理解其中蕴含的“玄机”?顶多当自己幻听打了个无声的饱嗝儿。
然而!
相隔大半个翰杏园,已经四平八稳在自己卧榻上陷入“深度服务器维护模式”呼呼大睡的无问僧,那布满褶子的老脸上,嘴角却在此刻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他的梦境深处,一个仿佛老式电台接收到地外文明的“嗞啦”杂音信号,被某种玄之又玄的“翻译器”瞬间捕捉、解码、破译——
无问僧的识海中响起一声带着回响的、极其清晰的古老叹息:“原来,此即是…吾为寰宇,寰宇即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