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斋内沉淀百年的书墨香里,李一杲盘膝端坐蒲团之上,眼珠子直勾勾锁定那本被自家媳妇儿贴了「真影易」标签的周易古卷。三个墨字如三道惊雷劈进识海!他脖后寒毛“唰”地起立致敬!
师父醍醐灌顶的教诲在耳蜗里嗡嗡回响:“卦序岂是能胡改的棋局?除非天道塌了脊梁骨——”他喉咙发紧,活像生吞了颗带刺的仙人球:“老…老婆!”指尖哆嗦着点向书封上的墨字,那力道像是要戳穿时空质问造物主,“老爷子这是唱哪出?天道改弦更张了?地道翻了个儿?还是…大道自个儿抡起斧子重开天地了?”他猛咽唾沫,瞳孔地震,“易经的卦序…莫非还能拔个新高度?!”
赵不琼正托腮凝望自己那幅“闭目神作”。夕阳吻上宣纸边缘,那「真影易」三字墨痕淋漓,枯润交织如虬龙盘渊——这哪是她幼时被书法先生批“匠气太重”的笔迹?分明是米芾附体、王羲之借手!
耳畔炸开李一杲的灵魂叩问,她眼风都懒得扫过去,指尖爱怜地拂过字迹,仿佛抚摸初生幼崽的胎发:“呆子犯什么浑?”嗓音浸着蜜糖般的陶醉,“这页真影易是咱‘滴水岩’的私房命盘,跟那本千年老易攀哪门子亲戚?”
“啪!”李一杲一巴掌呼上脑门,那响动清脆得如同青核桃炸壳!“嗐!您看我这一叶障目的蠢样!”他赧然挠头,后颈烧得通红,“还当自个儿三花聚顶、五气朝元,要效仿文王周公重演六十四卦,成就个肉身盖章的活圣人呢!”
恰此刻——
一道飘渺声线似从九天云外垂落,裹挟着翰杏园穿竹而过的穿堂风,钻进无问斋窗棂:
“肉身塑圣胎…倒也不是没门路。”无问僧的嗓音虚虚实实,如同古寺檐角将歇未歇的风铎清吟。
余音袅袅间添了把天梯:“待你那‘滴水岩’掘金掘穿地壳——”声调陡然拔高,字字如金锭砸进算盘珠,“赚够十万亿刀郎的辰光!”忽又转作老狐狸叼鸡崽的戏谑,“老夫兴许拎着半壶残茶,与你辩一辩这三道轮回的纽扣…该怎么重新系喽。”
赵不琼腕子倏地一翻!五指如钩扣住李一杲胳膊,掐得他“嘶”地抽气!
“木头还杵着闻道呢?”她压低的声线绷成一根弦,拽着他就往外追,“老爷子‘半壶残茶’的话音可透着冰渣子——再磨蹭,当心那茶壶变镇妖塔!”
荔龙兰亭静卧在假山之巅,茶马古道攀援而上的藤蔓在脚下沙沙低语。李一杲和赵不琼循着无问僧飘渺的声线紧赶几步,踏上亭台石阶,正撞见一幕人蕉较劲图:老道藏青道袍的袖管高高撸起,一柄锈迹斑斑的镰刀在他枯枝般的手里“噗呲噗呲”地跟两片巨型蕉叶死磕。那叶子黄得像被秋风盘了千年的故纸堆,却韧得像老饕嘴里嚼不烂的牛板筋,镰刀尖儿卡在粗壮叶脉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委屈低吟。
李一杲一个箭步冲上去,大手不由分说覆上镰刀木柄:“师尊您老歇着!这等粗重把式,合该弟子效劳!”镰刀入手沉甸甸的,坠得他掌心往下一沉。
刀光再闪!那两片枯槁的黄叶终于不情不愿地颓然委顿。赵不琼早已眼疾手快,弯腰抱起那堆枯骸,利索地扛麻袋似的甩上肩头,枯叶摩擦着石板路,“沙沙”作响地被拖向了园子旮旯。
两株芭蕉的“枯叶障”尽数剥落——嚯!一簇青中泛黄的大蕉穗猛然撞入眼帘!最顶梢那几根,已然透出诱人的金黄斑纹,鼓胀得像个初孕的小妇人。无问僧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珠子“唰”地亮了,枯指如小鸡啄米般点着蕉穗,笑得像个刚掘出地窖陈酿的老顽童:“妙哉!我说怎地蕉叶老得能进博物馆,原是闷声不响就结了仙果!树上熟啊!”他砸吧着嘴,仿佛甜糯的果肉已在舌尖打转,“这等仙品,啃一口怕不是要飘飘欲仙,位列仙班?”
老道绕着蕉株转了整整一圈——那挂着“仙品”的顶梢离地少说四米开外。他仰脖望着蕉果,再低头瞄瞄自己堪堪扫过一米六门槛的个头,摇头晃脑间带出点被天地调戏的小幽怨:“啧啧,蕉大仙这是存心给凡人出难题?叠罗汉?”目光在李一杲的挺拔身量和赵不琼的肩头逡巡半晌,脑中人梯高度飞速盘算——噫!还差半个李一杲的距离!顿时像只戳破了的气球,“噗”一声泄了心气儿,塌着腰一屁股歪进亭边的美人靠里。
“来来来,考考你两个机灵鬼——”无问僧眯缝着眼,抛出一个香气四溢的难题,“不兴搭人梯,不许搬云梯,哪位大仙能隔空摄物,摘得那天赐的福果尝尝鲜?”
李一杲脖子一梗,丹田发力“嚯”地往上一窜!人离地少说半尺,指尖离那顶梢仙蕉却隔着十万八千里。他落地揉揉微微发酸的腰眼,龇牙咧嘴地苦笑:“师尊!这等御空摘星的本事——”眼风朝无问僧一溜,“没您老人家掐诀念咒,弟子我顶天去奥运跳高场拼块银牌回来!”
“哼!”无问僧鼻腔里滚出一声气韵悠长的哼唧,忽地眼神如钩,“唰”地挂住了赵不琼怀中那本周易的封皮。枯指点向古籍:“若世间笔墨尽绝,唯余八卦符号可通心意——”指尖在空中画了个无形的圈圈,“天地万物的路数,尽在其中流转!譬如——”
他倏地双掌翻飞如白鹤亮翅,枯指时而并拢做山峦拔地而起状,时而又曲动如大江奔涌。
李一杲眼珠一亮!“山!艮卦!”手指虚划。“水!坎卦!”两口子眼神“叮”地一碰,火花四溅!赵不琼指尖早已蘸了点石案上的浮尘,“沙”地在木纹上清晰撇出一个短横堆叠的“艮卦”,紧跟六点凹痕组成的“≡≡≡”(坎卦)。卦象落成,连穿亭而过的风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无问僧眼中精光一闪,指尖比划的山脉陡然拔高千仞!江河也瞬间拓宽如海!(示意:“山很大很大,河流很宽很宽。”)赵不琼手腕如游龙翻腾——“唰唰”两道加粗凝重的艮卦“≡≡”瞬间垒成“三重关山”,重重镇压石案!后方汹涌的坎水更不留情——三道磅礴的“≡≡≡”惊涛骇浪般拍岸涌来!
老道指尖再变,骤然化作倾盆雨幕从天砸落,手腕猛一收回作狼狈折返状——“暴雨阻归途矣!”李一杲立刻进入卦象速解模式:“乾为天≡!”指指头顶,“坎为水≡≡≡挂其下!天水相连——定是雨象!此卦当为坎在上,乾在下!”
“呆子!天上落下的甘露之源何在?”赵不琼柳眉一轩,指尖自云端“唰”地划向大地承接,“乾天在上覆为穹≡,坎水在下承天露≡≡≡!这才是‘下雨’的正解!”那气势,仿佛盘古开天时就捏好了这定乾坤的卦泥胚子。
两口子的目光在空中“砰”地相撞,电闪雷鸣!一个托天推演符形天理,一个立地解析水汽本源。无问僧捻着稀疏的胡须笑而不语,仿佛在欣赏一出天作之合的人间小戏。
最终——“琼宝洞察天机!卦位自有定数!”李一杲高举双手宣告投降,脸上写着“真理的光芒永远普照吾妻”。赵不琼扬起胜利者的下巴——一个乾卦“≡”庄严镇守爻位上端,坎水“≡≡≡”如万千雨线垂落其下的卦象,稳稳定格。
两人眼巴巴地望着无问僧,满心期待他揭晓玄机。老道却老神在在,手指虚点了点这对夫妻:“黄帝内经开篇有言,‘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这话何解?”
李一杲一听,信心满满地举手抢答:“老师,这书我翻过!讲的是古人讲究天人合一,顺着自然节奏过日子!想吃就吃,想躺就躺,想喝两口就喝两口,活得那叫一个真实自在,这就叫‘天真’嘛!”
“噗嗤…”无问僧差点没绷住,面上哭笑不得,“字面上解,你这说法…倒也不能说全错。”他话锋一转,眼神指向后山,“但上古之时,哪来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几只巴西龟正懒洋洋地趴在人工沙滩上,享受着西斜的暖阳。“你瞧那几只老龟下完蛋,拍拍屁股就走。小龟蛋默默孵化,破壳而出的小龟,靠什么活命?”他指尖划过沙滩上几处不起眼的浅坑——乌龟的产房,“看看,能瞧出哪个蛋是他下的么?前些天,一窝小龟孵出来了。它们对地面细微的震动,敏感得很,非得确认周围没有危险的‘脚步鼓点’,才敢悄悄探头。再用小鼻子一嗅,哪边水汽丰盈,便朝着湿润的方向撒丫子跑。瞧瞧,一只憨龟,没多少脑子,感知天地讯息的本事可不小。”
无问僧顿了顿,目光倏然一抬,落在荔枝树低垂的枝桠上,那里有一抹醒目的白色污迹:“再看那儿,‘飞羽遗珠’,鸟雀的馈赠。如今你我鼻子也算伶俐,可别说分不清是哪家鸟雀‘倾情奉献’,便是确认了是鸟的,‘咻’——你还能闻出是哪只八哥还是麻雀的‘大作’?难吧?”他嘴角挂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可人家山中走兽,嗅一口,便知是谁的地盘,谁是此间主人。反观你,拉完‘仙丹’,尊夫人除了嫌它气味冲鼻,能闻出是不是你的‘杰作’么?更别说嗅一嗅,就晓得你肠道里是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涌动了…”
老僧这一番“有味道”的言论,虽听着不甚雅致,却也是铁一般的事实。李一杲被噎得一时找不出科学漏洞来反驳,只好拐个弯质疑古人的能耐:“老师,那您说,上古之人真有这般神通?”
“那是自然!”无问僧斩钉截铁,手指精准点向那抹白色,“那是布谷雏鸟的‘丹砂’,”旋即又指向旁边一根树枝上更大一坨,“那是它娘亲的‘墨宝’。鸟妈妈带崽子可不比人类娇惯,该摔的跟头让它摔,扑棱几下翅膀也就学会了飞翔。”他话锋再次一转,目光落回石桌上赵不琼先前画的卦象,“回到这八卦,拢共就八个基础符号。要想用来传递心意、交流天地,你得像什么?”无问僧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你得像刚才说的那小龟嗅水汽、像野兽嗅地盘一样——你得化为你交流的对象本身,感他所感,想他所想!才能真正明白他用这符号画出来的,究竟是风起云涌,还是水静鹅飞。”
他轻轻拂去石桌上的沙痕,将那几个代表“天(乾)”和“水(坎)”的符号抹平:“假如一个现代人,贸然闯入上古,见到先民画下‘乾下坎上’这个符号组合,你会想到什么?”他问李一杲。
“云彩!”李一杲脱口而出,“天上之水,自然化作流云。”
“没错。”无问僧颔首,“但那是因为你懂水汽蒸腾聚而为云的道理。上古之人呢?若这等通晓天地奥秘的见解只有祭祀心知,而普罗大众茫然,两个人对着同一个符号,心里的图画能一样吗?”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悠远,“所以啊,那一刻,你不能是你,你得是他,是他的眼睛在望天,是他的皮肤在感受风。唯有如此,才能穿透符号的屏障,读懂画符人心中那片尚未凝结的云,那缕躁动的风。这,才是洞悉万象、感应天地的开始。”
“文字这套‘豪华包装’越来越精美啊,”无问僧目光悠远,带着一丝对远古的怀想,“可咱们人类这笔买卖,却像是拿老天爷赏的‘出厂设置’去换了个‘升级包’。结果呢?自然界的‘小贴士’是一点儿也接收不到了——嗅不出百兽路过留下的那点子‘签名体香’,辨不明水汽里藏的‘湿度密码’,更感觉不到大地在眼皮子底下打的‘暗号震’。瞧瞧,天灾临头,狗子能预知危险撒腿就跑,咱们呢?”老僧无奈地摊手,“顶多是鼾声如雷,睡得跟块镇宅的石头似的,懵然不知大祸将至。”
说着,无问僧拍了拍身边荔龙兰亭那根敦实的木柱子:“瞅见没有,这六根顶梁柱,‘脚’可是舒舒服服地踩在地面上,没往泥巴里深扎一寸!可你别小看这‘站姿’,论起抗震的本事,那些钢筋水泥疙瘩未必够它打的。”他招呼李一杲夫妇:“来来来,把手搁上来。试着‘倾听’一下,那大地深沉的‘低音贝斯’,还有假山池水那活泼跳跃的‘小步舞曲’,虽然微弱,可都是天地在‘奏乐’呢。”
李一杲和赵不琼依言,把手掌贴上微凉的木柱,屏息凝神,努力感应。半晌,两人茫然相望,掌心空空如也。无问僧摇了摇头,一副“孺子还欠火候”的表情:“瞧,这便是‘文明升级’带来的代价了。老祖宗鼓捣出语言文字,搭起‘文明社会’这座通天塔,轰轰烈烈好不热闹,”他用脚尖轻点了下一队井然有序路过的蚂蚁,“可无形中也把自己从‘蚂蚁式’的、凭着‘天真’本能就能浑然一体运作的族群里,‘开除’了。文明,成了咱社会传承的‘文化基因库’,方便是方便了,代价就是——个体那份与生俱来的、对天地万物的‘裸眼高感’——‘天真’,给典当出去啦!换来了啥?换来咱们成了这星球上唯一能自个儿琢磨着‘星辰大海’的‘终极物种’。”
“老师,”李一杲咂摸着味儿,眼睛一亮,“那咱们修道筑基,感应生命波动,是不是就像在赎回那点‘出厂设置’,往‘上古真人’的段位靠拢呢?”
“倒也能沾上那么点儿边儿,”无问僧颔首,手指了指浩渺苍穹,“可要说完全退档回炉,做个‘纯天然无添加’的‘天真’真人?甭想咯!”他语气斩钉截铁,“万年进化史都写进咱DNA的‘祖传代码’里了,抹不掉的!再说了,光靠‘生物WiFi’那种本能信号,顶多应付个刀耕火种。想‘冲出太阳系,浪遍银河系’?”老道语调陡然拔高,带着科幻般的憧憬,“那需要的知识量,能把太平洋都填满成‘数据海’!得多少代陌生人放下锄头拿起键盘,没日没夜地‘知识爆炸’,才能把咱这艘文明破船,升维成宇宙战舰啊!”
这番话戳中了李一杲的知识焦虑痛点。从刷网页刷到手抽筋的互联网洪荒,到AI大模型“智子”满天飞的当下,这信息洪流炸得比宇宙原初大爆炸还猛!至今出门还得靠点化学燃料火箭放烟花,遑论全民星际游?需要的知识储备,何止是今朝的千万倍?想到这,他心头一阵发紧。
“那…老师,”李一杲定了定神,指尖在石桌的细沙上飞快划动,一个清晰的“风水涣卦”图案随之显现。他指着卦象中心,问出了盘旋已久的心结:“您说理解卦象,得把自己‘灵魂切片’塞进对方脑壳里去感同身受。那问题来了,这套‘内心戏沟通大法’,在连对方是猫是狗都搞不清的陌生人之间,咋能整明白?可偏偏这卦象,它还真就能勾勒出命运那九曲十八弯的诡秘轨迹!这…这不科学啊?”
无问僧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枯瘦的手指,不偏不倚点在那沙砾绘就的“风水涣卦”之上,声音低沉而充满玄机:“只有‘不确定’的八卦符文文字,才能记录‘确定’的命运运行轨迹。”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有分量:“你看这‘风水涣卦’,此刻它只是沙盘上模糊的影子,一个漂浮在无数可能性的河流之上的预言气泡。它在‘等’。它在等那个属于它的‘锚点’——当滴水岩公司的命运航船,吭哧吭哧驶到那片特定的时空海域时…”无问僧的手指在卦象上轻轻一按,仿佛启动了命运的开关,“这缕‘不确定’的风,这滩‘会流动’的水,瞬间——便凝聚成板上钉钉的命运化石!它不是预言未来,而是刻录那个时间点已经发生的过去!万象皆在流转,唯其时其地的轨迹——不朽!”
“哈,‘用不确定的文字记录确定的命运’?”无问僧的话像一根无形的引线,“哧啦”一下点燃了李一杲脑中尘封的量子理论大礼炮!量子纠缠的鬼魅、叠加态的薛定谔猫瞬间在脑海里蹦迪——乖乖,这量子世界的底层逻辑,简直比玄学还神出鬼没!既然科学能把“玄乎”玩得这么溜,易的八卦玄学凭啥不能“科学”一把?李一杲那颗科研工作者的探秘之心,“轰”地燃起燎原烈火:“老师!社会发展,陌生人的锣鼓越敲越响,陌生人联手才是时代主角。可您看那八卦符号,字面意思都‘不确定’,在陌生人之间咋整信息接力棒啊?是不是意味着…这老古董的文字,早晚得进历史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