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响,如同气泡破裂。
男人体内那代表生魂牧场收割的流体猛地一缩,如同被强行掐断的电源,迅速消退、湮灭。
那可怕的流体如同退潮般消失,皮肤、肌肉、骨骼重新恢复了实体的质感。
男人身体一软,像一滩烂泥般彻底瘫倒在地,双眼翻白,口吐白沫,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显然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至少…还活着。
夏忧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巷口阴影处,脸色茫然。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蝼蚁?
或许是眼神吧,就在对方消失之前,那眼神,像一面镜子,猛地照见了她自己被师父抛弃、被当作物品送给高见时,心底那深不见底的恐惧深渊?她和他,不都是更强大存在眼中,随时可以牺牲的“消耗品”吗?
她不知道。
她的心乱得像一团纠缠的乱麻。
看着地上那个昏迷抽搐、胸口插着自己头上玉簪、随时可能死去的男人。
迷茫淹没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同病相怜。
她几乎是本能地一招手,那根插在男人胸口的玉簪化作一道乌光飞回她袖中。
但那思考了一下,她又将玉簪丢下。
这东西…还挺值钱的。
冰冷的巷子里,只剩下那个昏迷的男人,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之后的事情,夏忧蠹也管不了了。
夏忧蠹走在小巷的黑暗里,心头那点茫然尚未平息的瞬间——
“有失远迎,师姐恕罪!”
一个略显惶恐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夏忧蠹霍然转身,冰冷的眼神扫去。只见一个穿着灰黑色、绣着诡异兽纹袍服的中年男子,正躬身行礼,姿态谦卑无比。
他腰间挂着一枚漆黑的兽首令牌,正是负责这片区域生魂收割的“牧人”,他显然是感应到了这边出了事,才匆忙赶来。
牧人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头垂得更低了,根本不敢直视夏忧蠹的眼睛,语气充满了不解和小心翼翼:“不知师姐驾临,未曾远迎,还请师姐千万海涵!只是…”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巷子里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李四,声音带着十足的困惑,“师姐…是看上这条魂魄了吗?这条魂魄怨念精纯,品质尚可,确是不错的‘饲粮’。只是不知师姐为何要…打断收割的进程?若是需要,属下立刻将其魂魄剥离、封存,双手奉上!”
他的话语恭敬无比,却透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冷漠。
在他眼中,李四不是一个刚刚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而只是一件被评估了品质的“饲粮”。
打断收割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更高阶的存在看上了这件“材料”。
夏忧蠹看着眼前这个诚惶诚恐、将人命视为纯粹消耗品的牧人,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堵在胸口。
这种敬畏,这种对生杀予夺大权习以为常的态度,她曾经是多么熟悉,甚至…享受。
作为真传弟子,她一句话就能决定无数像眼前牧人这样的底层修士,甚至整座城池凡人的生死。
她的意志,就是低阶弟子必须遵从的铁律。
但现在…
纵然是高高在上的真传,她也只是被老祖随手送出的“礼物”,一个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握的牺牲品。
眼前牧人的恭敬,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她过往的骄横,也映照着她此刻的狼狈和讽刺。
“没什么。”夏忧蠹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疏离,“离我远点,别管。”
她甚至懒得解释,也无需解释。
牧人闻言,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是!是属下眼拙!惊扰了师姐清修!”
他不敢有丝毫质疑。
夏师姐说别管,那就是别管。
真传弟子行事,岂容他一个小小的牧人置喙?幽明地等级森严,规矩如铁。夏忧蠹这个级别的存在,一个念头,甚至只是看他一眼不顺眼,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连魂魄都会被投入炼魂炉中永世煎熬。
这种恐惧,早已刻进了每一个底层修士的骨髓里。
“下去吧。”夏忧蠹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是!属下告退!”牧人如蒙大赦,躬着身子,像躲避瘟疫一样迅速后退,几个闪烁便消失在巷子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冰冷的巷子里,再次只剩下夏忧蠹和地上昏迷的李四。牧人的惶恐退却,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夏忧蠹的心上。
以往,她只享受过这个森严制度带来的无上权力和便利。她习惯了他人的敬畏、恐惧和顺从,认为那是天经地义。可现在,当她自己也变成了对方,变成了被上位者随意丢弃的“弃子”,再面对这种基于绝对力量差距的、深入骨髓的恭敬时,她不由得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茫然和…荒谬。
她该说什么?她能说什么?指责牧人草菅人命?可她自己手上沾染的血腥,又比牧人少多少?享受红利时心安理得,跌落时却感到不适?这未免太过可笑。
不管怎么说,夏忧蠹自己并不双标。
那么…她刚才,又为什么要出手救下这个叫李四的凡人呢?
夏忧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催动法力的微凉触感。
不知道。
这个答案再次浮上心头,带着更深的无力感。
或许是同病相怜吧。
那个男人身上那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疲惫和怨念,那种被生活压垮的绝望,让她想起了自己现在,那种被宗门规矩、老祖意志、同门倾轧压得喘不过气,却连怨恨都显得无力的感觉?只是她的牢笼镶金嵌玉,他的牢笼破败肮脏,但本质的窒息感,何其相似?
或者,是因为高见那句冰冷的“看看区别”?她下意识地想证明,她和这些“材料”是不同的?她有能力反抗这规则?哪怕只是一瞬间?
看着李四倒下前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对彻底消失的极致恐惧,她看到了自己被师父抛弃、被当作礼物时,心底那深不见底的恐惧深渊。
他们都是被更强大力量随意摆弄的对象。
李四的牢笼是破败的砖窑和绝望的生活,她的牢笼是华丽的洞府和扭曲的宗门,但被剥夺选择权、被视作消耗品的本质,何其相似?
她不知道。
心绪乱成一团麻。
那高见…让她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夏忧蠹走出阴暗的巷子,重新汇入安平里黄昏时虚假的喧嚣人流中。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失魂的游魂。
是为了让她看清幽明地的真相?看清她自己和这些“材料”并无本质区别?看清这建立在无尽牺牲上的“地仙大业”的残酷?
还是…为了让她体验这种救与不救的迷茫?让她看清自己内心的矛盾?
又或者,高见根本就没想那么多?他只是随口一句点拨,像丢下一颗石子,任其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涟漪,至于这涟漪会扩散成什么样子,他根本不在意?
夏忧蠹看着街道两旁行走的人群,看着那些正常生活的面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她救了李四,然后呢?能改变什么?李四依旧会死,可能死得更痛苦。她自身难保,又拿什么去对抗这笼罩一切的黑暗?
高见的身影,和她记忆中那个在藏经阁里平凡读书的侧影,以及他离开时那句冰冷的“去生魂牧场看看”的话语,反复交织。
她不知道高见想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那个人。
夏忧蠹就这么走着,混在麻木的人流里,像一个找不到归处的幽灵,不知所措。
到了晚上,象征着安稳的,虚假的灯火在她身后次第亮起,却无法驱散她心底一丝一毫的寒意和迷茫。
“算了…”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带着彻底的放弃。
像那个李四最后闪过的念头。
她不再去想为什么,不再去想后果,不再去想高见,也不再想那个被她随手救下又随手抛弃在巷子里的凡人。
她只想找一个地方,安静地待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让这混乱的世界暂时从她眼前消失。
她离开了官道,一头扎进城外冰冷的荒野,找了个地方坐着。
思考?行动?意义?都太累了。
她选择了最彻底的应对方式——摆烂。
七天之后藏经阁内,高见合上了手中最后一卷关于“灵枢逆流”的玉简。
玉简表面温润的光泽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连续七日的废寝忘食,精神高度集中地汲取、拆解、融汇幽明地那些精奥的法门与思路,即便是他,也感到了神魂深处传来的阵阵疲惫。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藏经阁浩如烟海,区区七日自然不可能穷尽。
他所求的,也并非全部,反正…起码当前计划需要的,都已经被读的差不多了。
这一切,他并未动用那柄神秘的“锈刀”澄澈心湖的异能。全凭自身那堪称妖孽的悟性与推演能力,硬生生啃下了这些足以让寻常修士穷经皓首也难窥门径的秘藏。
天才之名,实至名归,不靠锈刀,他也是天才。
“差不多了…”高见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算算时间,差不多已经到时候了。
估计…再也没机会来这个地方了。
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在他眼底闪过。神都阳京的召唤,元律的耐心,以及他精心布下的棋局…都到了收网或摊牌的边缘。
就在他念头落下的瞬间——
嗡!!!
整个藏经阁猛地一震!所有门窗、连同那厚重的玄铁大门,瞬间被一层凝实如墨玉的幽光覆盖、封死!一股沛然莫御、宛如天倾地陷般的恐怖威压骤然降临,充斥了每一寸空间!
“噗通!”“啊!”
惊呼声与跌倒声接连响起。阁内那些原本就战战兢兢、尽量远离高见的仆役和低级弟子,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扫过,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包裹、驱逐,瞬间从原地消失,被挪移到了藏经阁之外!
偌大的藏经阁,顷刻间变得死寂一片,只剩下高见一人,以及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威压。
高见缓缓站起身,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是眼神凝重到了极点。
他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姿态依旧从容,目光平静地投向阁楼中心那片突然变得扭曲的地面。
地面如同水波般荡漾,一个身影从中一步踏出。
来人身材高大,面容俊秀,正是幽明地的老祖,十二境大能——元律!
元律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却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好手段啊,高见。”
他向前踱了一步,无形的压力让空气都凝固了几分:“兵分两路,声东击西。老夫一时不察,竟被你钻了空子。那个九境的护卫,倒是忠心,不惜暴露自己,让我错判了。”
他话音未落,身旁裂开一道缝隙,一个人影被无形的力量扔了出来,重重摔在高见不远处的石地上。
正是覃隆!
这位的九境剑客,此刻显得异常狼狈。衣衫破碎,露出下面纵横交错的伤痕,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他身上缠绕着数道闪烁着幽暗符文的锁链,显然被元律以特殊手段禁锢了许久,连神魂都受到了重创。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高见的眼神充满了愧疚。
“可惜…漏了一只小老鼠。”元律的目光扫过覃隆,带着一丝不屑,最后又落回高见脸上,那笑容变得有些玩味,更有些冰冷刺骨的怒意,“一只…钻洞的本事倒是不小的仓鼠。”
他显然已经查知舒坚长老抵达了神都。
元律盯着高见,一字一句,带着怒火:“我已收到中枢发文,神朝召你。你的缓兵之计,生效了。”这话语里充满了巨大的压力和不甘。他不敢公然违逆神朝法旨直接格杀高见,但高见一旦安然返回阳京,以其展现出的心机和潜力,未来必成心腹大患!这等于放虎归山,而且是亲手放走的!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