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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夜雨应眠,廿载一剑(上)

  朱镜殿立在宫城的东北头,在整个大明宫,一直孤僻冷清。

  没有宫人靠近,那里也没有侍卫,只有一株树,和同样少人接近的朱池,到了夜里整座殿就黑漆漆的,里面点起几支的小烛远不够穿透宫墙。

  有时难免令人觉得,那座孤伶伶的殿里即便死了人,恐怕都是悄无声息的,没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在意。

  夜漏刚过子时的时候,天上开始飘落很小的雨,雨丝细如毫针。

  从冬入春的第一场雨往往是不熟练的,好像要挤开什么才能落下来,生涩羞怯,这种情况总要持续一会儿,等云润了,空气也滑溜了,就会淅淅沥沥起来。

  深夜的宫里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因为它细小得打在檐瓦上也没有声响,只裴液伸出檐下的靴面上多了几个深点。

  每夜都是这样,李先芳屋里的烛火会在亥时的前段熄灭,那时就只有屈忻一支灯烛了,再过半个时辰,子时前一会儿的时候,屈忻也会灭掉烛火,朱镜殿里就沉入安静的黑暗。

  “春三月,夜卧早起。子时胆经当令,得睡。”少女是这么说的。

  夜里静悄悄的,裴液望着前方,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许久了,少年好像已经习惯了绷紧的神经,他会在餐桌上不停说笑、不时在早晨睡一会儿懒觉、跟李先芳一起研究樱桃酪的做法,和往日好像没什么不同。

  那次被人一碰剑就激发出的凶暴似乎消失了,他只是依然随处都带着自己的剑,就像以前一样的剑不离身。

  雨打湿靴面和剑鞘的下端,裴液安静地看着那些干燥的部分被一点点濡湿,没有收回其中任何一个。

  其实和外面宫人的看法也没什么不同,朱镜确实是很简单冷清的一座宫殿,没有宫人也没有侍卫。

  只有夜色笼罩下来,少年倚剑坐在雨阶上,公主在寝殿里安眠。

  李西洲沉入睡眠,就再次在自己的梦里醒了过来。

  然后她意识到,今日的梦好像与往日有些不同了。

  往日的梦境也不是重复的,但对李西洲来说都没什么差别——温柔的女人带着疯癫怪异的女童,她们总是只玩儿那几样无聊的游戏,打秋千、编花环、捉鱼虾,一次次地没有腻烦。

  李西洲隔着一层触及不了的膜看着她们,她觉得那和自己没有关系,从前这些年她用了很多力气想要回到过去,想要再见她一面,告诉她自己已经长大了。

  但现在她已经清楚,世上唯一无法改变的是过去的时光,那个女人永远看不见自己长大的样子,她所有的温柔都被时间封存在那个懵懂的孩童身上了,隔着幕帘,她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呼喊。

  所以李西洲发现自己所见开始有了变化时,是微微惊讶的。

  这天西西很早就自己穿好了衣服,乖巧地坐在床沿上等候。又一个十天过去了,但这次她似乎没等到女人温柔的嗓音,而是来了许多高高的大人,他们身体的上半段都影影绰绰的,不停地说着什么,然后有人牵着她的手离开了这座大殿。

  李西洲怔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是在发生什么了。

  就算只是一段温柔的梦境,也是有长度的。它从她的四岁开始,蔓延了两年有余,到了六岁麟血开始苏醒,它就结束得毫无踪迹了。

  西西茫然懵懂地跟着他们离开,与一个六岁的孩子一模一样,但李西洲知道,她要开始变成自己了。

  怯懦、依恋、懵懂、孤独,抬眼一切都高大冷漠,视野里一无所知…那是她的莽荒时代。

  帝子们在六岁时麟血开始苏醒,自那以后,颖异的天资将从他们身上开始显现,其中真血者,俊容健体、多智近妖,他们会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飞快地理解这个世界,在头脑中诞生出清明的意识——那都是成为帝国主人前的准备。

  六岁前的记忆就会变成一场朦胧的梦。

  当西西再回来之后,已明显变得不一样了。

  她依然茫然好奇,但变得安静了许多,她坐在自己的殿里,细细地打量着一切事物,过了很久,她低下头来,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她仰着头四下找寻着,翻翻椅子,打开抽屉,发出一些招呼的声音,但没有回应,她也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她跳下床来,寻觅着来到了后院,找到那支秋千坐了上去,她也没有再摇晃身体,只这样安静地等着。

  但她从上午开始等,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也没有再等来一句带着“西西”的问候,眼中这个清晰真实的世界,再没有梦一样让人昏沉的东西了。

  李西洲怔然看着,她前些日子的每个夜晚都烦闷地看着那个大人带小孩儿的无聊梦境,她想自己是有正事的,能不能赶快有些转机。

  但这时她却忽然有些心慌了,她望着那个独自坐在秋千上的小小身影,夕照正把橘红和阴影一同打在她身上…就这样,就这样忽然突兀地结束了吗,从此再不可能相见。

  其实,即便是不见不闻,即便那个女人只是和那个疯癫娇怯的小女孩玩儿闹,她也是愿意在旁边多看看的…只是她觉得时间有些紧了…

  李西洲怔怔然立着,好像和那个秋千上发呆的女童互相成了镜子。

  是的,麟血复苏,就再也看不见那个女子了,她毕竟身处流动的现实,而她是一处凝固的梦境,她们当然迟早要分开的。

  只是没料到如此突兀、连个告别的时间也没有罢了,分明上次分开前花环没编好,一大一小还约定,再过十天迎春花肯定就开了,要用它来编鹅黄的花环。

  梦境完全消散了,现在是现实。

  那么…要怎么才能进入洛神宫呢?最终是什么都没有留下吗?连一丝丝的提示也没有?

  这时候李西洲微微一怔,是一点细凉的东西打在了脸上,她伸出手来,正有极细的雨丝从天上垂了下来。对面秋千上的女孩儿也望着天,抬起了手。

  细如蛛丝的、壬午年的第一场雨洒落人间,在念及这个年份的时候李西洲头脑忽然一颤,她下意识向前伸出手——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但她感知到了。

  那层看不见、摸不着,却把她牢牢分隔在外的帷幕,好像是一层无比轻薄而又怕水的东西,雨丝穿过的地方仿佛绉巴蜷缩起来,结成一片凌乱的斑斑点点…然后如同开始融化。

  然后渐渐大了起来,淅沥的雨仿佛是淋在她的眼睛上,一切都被水幕隔得朦胧而模糊了,就在这种模糊中,她似乎有些晕眩,再次瞧见了那个影子。

  “西西怎么迟到了那么久啊。”温柔的声音笑道。

  她已经听不见了,李西洲想。

  她也看不见你了。

  麟血会扰乱清冷安静的蜃血,从此就被彻底关上了进入蜃境的大门,两人虚实相隔,在旁人眼里她不再疯癫呓语了,在她眼里是因为再也感知不到你。

  “上次约好十天后再见,结果这都过去多久了。”那语声似乎不在乎没有回应,继续道,“我数数,一天、两天…十天…天啊,都十七年了。”

  李西洲感到一阵暖流从后脊直直冲入大脑,她茫然怔忡,下意识抓紧了身边的绳索。

  她低下头,自己正坐在这支秋千上,现实与梦境的叠合令她一时晕眩。但那声音继续响在耳边和身后,李西洲听见她温声道:“是不是?我就说吧,等西西长大了,就学会打秋千了。”

  李西洲怔怔低头,春夜湿润的气息围绕着她。这个要费劲才能爬上来的秋千确实不高,其上已不是两条柔弱细短的小腿了,而是匀称修长的两条,很轻易地就能踩到地面。

  她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二十七年前,本朝皇帝登基,那年他三十二岁,魏轻裾恰比他大上一年,等到死去的那个春夜,她就已经三十七岁了。

  那是二十三年前。

  六十年啊,天地之气,六十年一周;神人之变,甲子一化。

  第六十年到了,这一年的第一场春雨,模糊了水与陆地的边界,也模糊了灵境与现实的边界,若非这场雨,她怎么能在朱镜殿中进入灵境呢?

  不是再没有人能看见那个温柔的梦了,她一直都能看到,她的身体里,清冷安静的蜃血正在周回流动。

  李西洲怔怔着,她有些迟钝地将小腿向后顶起,走了几步,然后屈腿离地,春夜的细雨凉风一时从脸上拂过,将她发丝高高飘扬了起来。

  她越荡越高,越荡越高,将自己送入了高高的空中。

  幼时仰望中高不透风的宫墙,当然只有秋千才能翻越。

  越过面前遮目的高墙,就看见了瑰丽的一切。

  确实没有什么提示,因为从来也没有任何考验。

  朱镜殿的后墙,就是洛神宫的院墙。它们一样的颜色,也一样的高度,朋友、敌人,所有接近它的人都被无可商议地拦阻在外…唯一的钥匙是这支秋千。

  只要长大,就可以了。

  连一步路也不必她多走。

  李西洲停下来的时候,回过头,只有春雨淅淅沥沥,温柔的语声仿佛被东风吹散。

  在约五刻后,雨开始下得大了,空气里泛起泥土的气味,能听见头顶的檐瓦啪嗒的声响。

  裴液这时候理解了越沐舟写“雨势始大,落如松针”的意思,他从来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雨,确实如此,如果雨再小些就像毫毛,再大些就团成珠子,只有这个雨势,才会像是“松针”。

  裴液静静望着,殿外惊起几声莺叫,这时节已有些早归的鸟儿,但显然它们还未准备好迎接落雨。

  万籁渐起,穿林打叶、落檐滴瓦、池面击水…渐渐连成了一片沙沙,夜不像那样静了,许多细小的声响都被掩藏在了下面。

  裴液莫名想,也许就像当今的神京城一样。

  自从兆尹更换、朱雀剑赌、李度下台…神京城里许多声音都被压下去了。但它们显然没有消失,甚至也没丢失多少力量,现在它们在暗处了,冷冷地看着这个渐渐立上台前的长女,只要有一丝机会,就会立刻扑上来把她连骨带肉地撕碎。

  它们知道她有很多地方都还没有站稳,第一次立到风高浪急的地方,一定是摇摇晃晃,四下的阴暗里都是残忍的目光和尖牙,等着她从上面掉下来。

  甚至还没有掉落,只是在上面摇晃了一下,已有的准备伏低身子,亮牙一纵。

  …就你们这些蛆虫,也配么?

  裴液默然想。

  太平漕帮、幻楼、世家、大明宫…各有各的恶心,就这些东西…凭什么令自己感到恐慌呢?

  裴液想起自己刺入丘天雨的咽喉、把剑抵在李知的咽前、一寸寸割下李度的头颅…比起刚来时的神京,无疑现在的神京令他更加喜欢。

  当然,令他恐慌的不是敌人,而是友人和诺言。

  “我只有你这一柄剑啦。”

  这话他听了很多次,后来她再说的时候,他就连个白眼也欠奉了。

  她实在很会说些类似的言语,什么“我选择裴少侠,比裴少侠选择我要坚定多了”之类的话,难免令人心中一抽。

  后来裴液用自己有限接触的异性来想,明姑娘肯定不会和他说这种话,缥青也不会,尤其是危难当前、强敌环伺,越这样说,不就越是想让自己出力吗?

  但他确实也答应了。

  从初次相见的时候,她就说“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然后朝他伸出了手,他握住,从此身怀利刃的二人一直走在秦皇宫里;到今天,刚刚入殿前她就坐在身旁阶上,聊些不知什么话题,等天黑了,她打个哈欠道:“那我去睡了。”

  裴液应道:“好。”

  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雨势持稳,檐外地面渐被浸透了,约有半寸,殿外朱池里有些水声翻动,是鱼类在破出水面透气。

  裴液嗅到一丝极微弱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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