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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梦远

  一整个夜里裴液一句话没讲。

  小猫坐在他的身边。

  等天亮起来时,船周围的黑茫茫就变成白茫茫,大雨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四下望去都完全瞧不见岸边。

  龙湖剑会在前些日子里结束了,大多剑者们都已散去,但余响还是不绝,许多聚拢而来的剑者依然自发地在岸畔比试,因而也就有许多人看热闹,鼓噪打气。

  有时候他们会打到湖心来,中三境里能踩水的都称得上是高手,裴液和小猫就并坐看一会儿。

  其实可以进行的尝试并没有那么多。

  纵然少年是坚定地推进着他的决心,没撞南墙就一直往前,撞了南墙也要推着南墙往前,但路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狭窄,并且并不像能够被推动的样子。

  神京一共才有多少蜃境相关的东西呢?

  在前两个尝试中他就几乎已经用光了。

  幻楼早无门径,鱼嗣诚也已成一具枯骨,裴液挺想念年轻的老人,但明月宫也再进不去了。

  整个神京八百里都在彻底化为平凡,蒙在它上面的那层凡人难见的灵幻被这场大雨洗去,裴液在里面对弈过鹤咎这样的剑者,结识过洛微忧这样的朋友,但如今都隔在两界。

  鲛珠粉失去了光泽,洛神花只存在于梦中,连界标都随着水主的融化而消隐了,你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进入灵境呢?

  对于身在界外的少年而言,影响界内的唯一方法也许就是在西庭心和那袭黑衣谈判。

  那本来也是他唯一能获知女子安危的途径。

  那确实是一次非常有诱惑力的提议,裴液并不是全然没有动心。

  雍戟确实了解他相当之深,他对西庭和参星权并不贪恋,也没有太固定的看法,有些情况下他会用它们去换某个人的性命——哪怕是个陌生人,另外一些情况下用一城做威胁他也不会放手。

  友人是一个裴液会考虑的因素。

  李西洲是他孤身离开奉怀之后,遇到的很重要的人之一,如果她死了,他一定会非常疯狂地报复燕王府,旧事可怀恨,新仇须无情。

  雍戟说她现在命悬一线。

  从局势上说,雍戟同时执有西庭心与觜星权也不是一件太难接受的事,因为他没有仙人台封仙,效果还远不上自己现在。只要后面杀了他,就能把一切再拿回来。

  但裴液还是拒绝了。

  正因雍戟以性命相胁的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到了内心的恐惧与胆怯,所以他忽然莫名觉得自己的让步会是一种出卖。

  …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女子无数次地跟他念过这句诗,她从来没有做秦舞阳,所以他也不会。

  如果荆轲真的被杀了,他就接着刺秦。

  但这是他的一厢情愿,已经两天两夜过去了,每一秒蜃境内的女子都可能死去…也可能已经死去。

  这时他陷入四面穷途的境地,但又不能有任何焦躁,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坚定地朝着蜃境推进。

  “所有能够进入蜃境的外界凡人,都必须和蜃境生灵有所勾连。”裴液合上手头的书,望着不断泛起毛刺的江面,“所以在本质上,凡人就是无以单方面进入蜃境的,那都是蜃境内生灵的接引…考虑到所有蜃境生灵同属蜃龙,也可以认为是蜃境本身的接引。”

  “但有一些不是接引。杀鳞吞食,也不会得到蜃境的排斥。”

  “我想那是蜃龙死去的原因。”裴液轻轻叩着书本,“整个蜃境是没有意志的,它只剩本能。”

  “在正常情况下,界标承担着接纳凡人的职能,生效的本质是凡人与蜃境内部的勾连。所以当人们用别的方法完成这种勾连时,接引也就依然生效了。”裴液缓声道,“这就是蜃境的本能。”

  “但现在一切蜃境之物都已消失了。”黑猫道,它看向少年,“蜃境本身在消隐,你无法再和它完成勾连。这就是你前面尝试全都失败的唯一原因。你那冒充雍戟的法子很巧妙,如果在几天前多半能奏效。”

  “几天之前,我要进蜃境也未必需要这个法子。”

  裴液赤足佩剑,盘腿坐在船头上,雨洗净他的剑鞘,又沥过斗笠打湿他的衣服和胸膛。

  一人一猫安静了一会儿,黑猫道:“唯一相关的存留大概还是鲛人那里,它们是从天极南海而来,显然不是蜃境的生灵,但又似乎执有一些白水权柄。”

  “那小鱼人泡完神京的水,好像什么用也没有了。”裴液道,“往返天极南海,是不可能来得及的。”

  “是。”

  “其实还有一种尝试。”裴液忽然缓缓道。

  “什么?”

  裴液低下头,他手里抚转着那截白犀角。

  “这大概是我们手里唯一与蜃境相关的了,我想吞服试试。”他道。

  黑猫垂头看去,遍索线头而不得的两人,两天来已经抚摸这样水主馈赠不知多少次。

  “它没随灵境消隐,想必不是蜃境之物。”黑猫重复道,“而且这是我们现在手上唯一的希望了,如果粗暴地使用掉,后面万一有转机…”

  “总不能一直留着它等那个万一。”裴液把它捏在眼前,“万一它就是个纪念物呢。就跟乐游原上卖的李白小陶人一样。”

  黑猫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嘉奖他的苦中作乐。

  但裴液并没觉得乐,他轻叹一声,眉头蹙了一会儿:“我们截断它,我只服用二分之一…不,三分之二。留下一截,如何?”

  “五分之四吧,只留个尖就好。”

  “行。”

  裴液抽出剑来,对齐位置,按腕压了下去。

  质地比寻常角类要坚硬,但很温润,一点碎沫都没泛起,被光滑的截为两段。裴液把小的那截收回去。

  “直接吞吗?”黑猫瞧着他。

  “也太粗了。”

  裴液低头写了封短笺,令仙人台送来一把矬子和一只小釜。

  火倒是现成的。

  大雨穿雾。

  裴液往烧起来的锅里锉角末的时候,祝高阳来了。

  他飞来落在船舱里,裴液抬头瞧他一眼,抬手遮住自己歪斜的小釜:“别喝。”

  “…没人想喝。”祝高阳正皱眉看着那清水里泛起的白色碎屑,“这什么东西。”

  “宝药。”

  祝高阳盘坐在一旁,有些担忧:“你别什么都往肚里吞。”

  “在我往肚里吞过的东西里,这个暂时排不上号。”

  祝高阳轻叹一声,举起拇指表示钦佩。

  “你那边事情完了?”

  “差不多吧。没完我也不理会了。”祝高阳道,“咱们哥俩还不够尽力吗。再有一个月不到就该羽鳞试了,仙人台的事一概不理了。”

  他瞧了一会儿裴液:“你那事我找台里、找李缄问了,他说你心里记着个殿下,但这个人在世上不存在。”

  他顿了顿:“我仔细梳理了一圈记忆,确实完全想不起来。有一些地方似乎是对不上,但也不是完全无法解释…总之到不了一定得在世界上添个人的地步。”

  “嗯。”

  “神京里都热闹两个月了。”祝高阳递给他一小瓶酒,自己又启了一瓶,“我本来说这边终于忙完,咱们一起见见天下宗派的同辈呢,聚一起切磋切磋,这正是交朋友的时候。

  “你不知道,现在随着各路天才在神京崭露头角,你裴少侠的名头都快被压没了。”祝高阳道,自己饮了一口,“今日消息,明剑主到华山问剑了,那就不差几百里了。”

  裴液抚着瓶口的手一怔。

  “今夜续道山、洞庭、天山、白鹿等凫榜首页剑者,在凤凰台上有场小宴,我帮你也要了张帖子,前两日见面那个鹤杳杳还向我问起你呢。”祝高阳将一枚挺漂亮的小铜剑递给他,“如何,去不去?”

  裴液怔了会儿:“我当然不,给…给银儿吧。让杨真冰照看她些。”

  祝高阳笑:“杨真冰能照看谁。”

  这话在理,裴液又想了想:“那拜托天山的石姑娘…或者左丘姑娘吧。”

  “我听人说了,你这位神宵世妹,姿赋优卓,行止得当,很得人追捧喜爱。一场剑宴而已,你去了她还得照看你这个乡下世兄,你就别担心人家了。”

  “…勉算言之有理。”裴液低头挫手里的犀角。

  已经一大半了。

  两人一边聊,祝高阳一边浅饮,湖面上那对剑者的剑斗分出了胜负,祝高阳也将一瓶酒饮完。

  裴液的倒一滴未动。

  “唉,也弄不清你在做些什么。”祝高阳含笑抬起大手扣在他脑袋上揉了揉,“反正,需要帮忙你就讲。早日到神京来,大家都等你呢。”

  裴液没言语,他把手中犀角一点点挫进小釜里,一汪水里像升起无数细密的水泡。

  “你瞧着吧,我饮了这一釜水。消失在你面前,你就晓得我在做什么了。”裴液也不怕烫,握着小耳提起来,仰头就灌进了嘴里。

  他吞咽五次,一口气喝完,将小釜“叮啷”一扔,一双黑眸直视着面前的男子。

  祝高阳也偏头瞧着他,空瓶握在手上。

  一刻钟,两人对视一动不动,裴液的双眉缓缓皱起了。

  他轻叹一声。

  祝高阳摆摆手,提着空瓶子离开了,说明日再来找他。

  “吞这么大一块东西下去,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吗?”黑猫道。

  裴液沉默一下:“…其实也有。”

  “什么?”

  “禀禄把它全吞了。”裴液道,“它很喜欢。”

  不知这是何物,自洛神花后禀禄餍足地品尝着这道甜点,经脉树又茁壮了一小截。

  江面之上重归平静,裴液没有任何眩晕的感觉,那种服食鲛粉后的身轻体飘似乎再也找不到了。

  他垂下眸子,看向手里这瓶酒,漂亮的瓷瓶上似乎还带着神京宴楼里的温度。

  过了一会儿,裴液把它打开了,自己长饮了一口,给小猫斟了一小瓶盖。然后他转过头去,又把那本古书放到了膝上。

  祝高阳的探望令他有些微惘。

  他好像是忽然意识到,并不是整个世界陷入了异常。他也没有在拯救世界。

  把谎言戳破,还世界以清明是他潜意识里的幻想,这本来就是平常而真实的一天,只是雨有些大而已。

  蜃境带着它相关的一切远去了,但几乎所有人都不知它曾经存在过,它们本来也不属于现世。

  羽鳞试依然在一天天接近,天下宗派们交汇于这里,士子们活跃在言论的一线,百姓们日复一日地过着前一天的生活。

  只是世界上少了一个人而已。

  每一天,都会发生几万次这种事情。

  自己的求索确实只和自己有关,没有什么特殊。也许当大雨停了,女子一切的痕迹就彻底消失,她被蜃境吞没而去,这个世界依然行进如常。

  裴液缓缓饮着这瓶男子带来的酒,天色又一次暗下来了,食了仙人台送来的寒渊之鱼,口味倒很鲜甜,但真是整个身体从内到外寒凉下去,不见一点火性了。

  大湖,暴雨,扁舟。

  那是裴液自己发现的本质,也自己一次次对它完成了验证。

  没有与灵境的勾连,人永远无法从外界进入其中。

  当灵境的一切都从现世消隐,任何人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能够勾连的对象。

  所以这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写在两个世界的本质上。

  裴液倚在船舱上,静静望着湖面,黑猫倚在他身边。

  “还要尝试吗?”黑猫轻叹道,从理性来说,它其实认为已经没有意义了。但身旁的少年当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有志者,事竟成。”裴液道。

  他低头抬腕翻书。

  然后微微怔了一下。

  “你瞧,我见到了。”在雨声如瀑的深夜里,他忽然轻声道。

  黑猫正在舱里点缀今夜的灯火,转过头:“什么?”

  裴液低眸静静看着自己的腕子,没有再说话。

  那是一条极细的、极纤微的梦幻般的丝带,从他的手腕延伸出去,没入到黑暗的雨夜里,又朝着湖面坠去。

  它清透冷冽,流淌得轻柔而从容,像是一条小小的银河。纵然已纤薄如此,裴液还是辨认出了这熟悉的质感。

  裴液,你真的在灵境之中无有勾连吗?

  在刺杀之夜结束的那个清晨,女子就把血分给他了。

  “这样咱们就连起一条带子。”她垂下手握住他手腕,那时候的小声如在耳边,“走吧。”

  早在七日飨宴之前,这勾连就已建立起来了。

  所以当灵境封闭之后,整个世界就只有你还可以进入其中。

  只是你追逐的速度,得比灵境的消隐稍微快一些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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