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的时候,其余羽试比斗俱已结擂。
冬剑台上有两刻钟的空档,而后剩余的最后两道身影走了出来。
明绮天一如既往地神人之姿,前两场比斗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和红珠带来的血痕仿佛一段幻觉。
王久桥看起来刚刚洗了把脸,他走上台来,簪发旧鞋,像个凡人。
男人居于鹤榜第一的位置九年,但人们对这道身影的感受仍是神秘莫测,盖因他从不在人前露面,传说多年来一直徒步云游,见山而修,遇洞则居,有人说在市井见他讨水讨饭,还有说见过他剥成赤膊,代驴拉磨,从早到晚。
总之除了些零星传闻,羽试之后其人就杳无踪迹,传闻也就越演越怪,越编越奇。
而即便三年一见的羽鳞试,其人也不过只打两场,出招总在十招之内,赢下后再次离开。
上一届立在对面的是明绮天,再上一届是李神意,再上一届是位如今已登天楼的前辈,对手换了又换,男人总是如约登台,名字永不更替地挂在上面,仿佛成为一种惯常。
如今他再次走上来,如果有九年前的观者,应当能在他身上瞧出些岁月的痕迹,但和三年前确实没什么两样。
上午明绮天靠一式玄术胜过李神意时,人们都升起这道身影将要夺魁的预感,但如今王久桥如往常一样缓步登台,人们那种兴奋又降下去了。
要胜过他,实在还是一件不那么现实的事。
仙人台羽检未言,只三声钟鸣响彻上空,十六擂旁的观者几乎十去其九,全部围拢在了冬剑台周围。
唯独这一场不需要仙人台任何品评,胜者第一,败者列二,今年天下只此二者。
但台上二人却没即刻开打,似乎并不在乎先手。
“剑主,三年观世,可有所得?”
“得天下之剑,无物之心,与一位挚友。”
“甚好,甚好。”王久桥点点头,“我自别后三年,是往南而去,过了淮南、黔中、广海诸道,也不知有什么所得,该修习的也早修习完了,只是依旧磨心而已。”
“三年前相见,道长也是这般说。”
“实话,实话。”王久桥笑了下,拔出剑来,“久候此期,与剑主一弈。且请吧。”
明绮天抱剑执了个后辈礼,挺剑而上。
王久桥没有“椿身”,云境在两息之间全然降临于剑台,和红珠在其中只能支撑一式,如今这不讲道理的真气淹没了王久桥。
明绮天身化姑射,凌空,挺脊,垂剑,云气为之一荡,整座冬剑台仿佛忽然有了一位君主。
《庄子剑解》·天子剑 王久桥仰起头来看去,后退一步,挥袖抬指一点,二百丈云气飞速散去,一霎尽数化为清气。
天子失国,明绮天一剑自其身侧而过,王久桥正背剑架住,然后轻轻抬掌隔空一对,一霎暴烈的狂风席卷了整个剑台,明绮天骤然被击出数十丈远。
白衣如同狂风中的飞鸟,敛翼飘折,割风的剑就是她掌控方向的桅杆,画出一个巨大的、划过半个剑台的弧线,在无数的惊呼中,明绮天一剑再次点向王久桥的咽喉,王久桥再次提剑一卸,将女子导引向另一边。
于此时人们得见了《剑韬》。
明绮天拧腰挺肘,一道锋锐的剑光乍然刺穿了王久桥的咽喉。
但只是一道虚影。
王久桥在三丈之外踏步而来,抬袖擦了擦剑身。
明绮天抬起头,近处,远处,一个、两个…十个…几十个一模一样王久桥现身而出。
如果他们同时对着谁笑一笑一定十分诡异,但男人气质和举止都很平朴,像是那种城边的渠柳或者有虫子的土地,所以这一幕极富神仙意味,难免令人呢喃一句“仙长”。
全真《身外身》法,由来两身、三身,从未想过会有如此一幕,最深深震撼的还是道家弟子。
没有什么言语,数十道身影纷纷朝女子而来,叮铛交击连珠般响于剑台之上。
一个王久桥已足够可怖,几十个王久桥挺剑而来的震撼实在难以描述,人们不知晓女子要怎样才能接下。
但她确实接下来了。
一柄剑和几十柄剑于她似乎没有分别,一柄剑胜不过她,几十柄也不过多费些工夫而已。
雪白云气一个个将这些身躯撕裂,重新化为散乱的灵玄。
知晓内情的道门弟子忍不住心疼——这种灵躯要修成一个,记载说要数月近年之功。
此时一炷香之内,就要全数消耗殆尽。
某一个王久桥道:“三年前与剑主弈剑,尚不分高下,如今一接剑,却已全然不是对手了。”
明绮天没有否认,王久桥的剑确实已被她超过,只不过王久桥的重心不只在剑上罢了。
全真妙法,灵玄秘术,在男人手中融会贯通,每一次剑上造就的优势,都会被术印抹去。或者说剑与术于王久桥来说并非泾渭分明的两道,它们在他手中炉火纯青,相互垫高起来,时令明绮天退避。
裴液抿唇望着两道身影的你来我往,和李神意比斗时他还能握着拍手奴助威,但这一场一上来就高高揪起了他的心。
从前,无论谁立在对面,明姑娘都是他心里那个深不可测、无所不能的人,无论对手用出何等惊人的手段,女子总是有更强大的、更神妙的法子应对,而绝大多数时候,其实只凭那柄剑就已够了。
但如今情况反过来,明姑娘身负的手段他已知晓得七七八八了,那些全都是拿出来就足以一锤定音的神术,但每一样用在这个道袍男人身上,裴液都难以期待胜利。
反而是男人的身影更加深不可测起来,女子每一次惊艳剑台的攻势,裴液都盯着他,担忧、但心里其实又相信他可以再一次拿出应对的方式。
确实昨夜只有在问及王久桥的时候,女子是说,唯有打过才知道。
剑界·太白 四十余道身外身俱都清除,女子的手段和真气俱都消耗大半,她望着唯一剩下的身影,竖剑在前,一座纯白的世界从她身后展开。
宛如仙人拂开的画卷。
王久桥抬起头,瞳中倒映出惊异的光,唯有面对这种手段他没有动作,因为意识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离。
画卷囊括了她。
看似永远不会到来的胜负猝不及防地展露了形影。
庶人剑 太白主杀,整个世界冷冽的杀意全数汇于一剑,八个月前她以此一剑刺杀太一真龙仙君,如今只比当时更强。
白衣消弭于剑界之中,再出现时已在王久桥的身后。
时来天地同力,绝不优美,但足够暴戾。
二百丈天地同此一剑,琉璃剑尖撞在王久桥的咽喉上。
发出一道震荡的金铁之音。
王久桥衣飞如翼,乱发飞扬,襟袍在剑界破碎的碎片中被割裂,两颗眼瞳深处染成了全然的金。
以男人的身躯为界,升起一道仿佛直达天际的清气屏障,缭乱的云气与剑界碎片如巨浪般撞在上面又倒卷而回,但王久桥一步未退。
他漠然抬起手来,一切所能触及的灵玄朝他身躯奔涌而去,仿佛那是一座墟渊,然后就凝固在了身躯之中。
九年不曾显于人前的全真至高修行大经,正如云琅之《姑射心经》,多少年来唯其一人能够修得,如今抵达之境界令道门弟子也尽皆茫然。
一副琉璃都刺不破的身躯降临于台上,但明绮天长剑轻轻一收,飞飙的云气和碎片忽然一荡,全都成了轻柔的飘絮。
一刚一柔的反复极变令人目眩神驰,而无数雪白的碎片忽然在一个恍惚之间化为了翩翩的蝴蝶。
明绮天消失了,整座剑台只剩一片安静的大雪。
裴液怔然在这安静中,忽然明白——那是庶人剑,也是蝶。
已在二人之心神境中。
王久桥深吸口气,衣发缓缓降落,金瞳消去,玉锁金关之身也就此消散。
他弯下腰,拄着盘坐在了地上,将剑投在了一旁。
“我在梦中,还是剑主在梦中呢?”男人仰起头来,轻叹一声。
台上杳然无声。
他举目四望,台下每一个人的神情都清晰可见,他们和自己一样惊异于女子的消失,好像特异的是那位剑主一人,但王久桥知晓,是因为那些注视的人都受到了这式心剑的影响。
云琅之《蝶》,他早有耳闻,倒不料它如此无痕无迹,连一丝隙漏也找不到。
一切心剑,都是两颗心之决。
《蝶》的问心从名字就可以知道,记载在《庄子》之上,没有任何神秘的机制,但它依然是云琅最强大的心剑之一。
蝴蝶梦我,我梦蝴蝶?
三十七年的人生,短暂一梦;还是短暂的真实,三十七年的长梦。
这看起不是问题,但现在他处于这式心剑之中了。
那么就得回答,现在的自己,是真还是幻?
他立在正面,明绮天立在了反面,他观明绮天如蝴蝶,想必明绮天观他亦如是。
选错了,就永坠幻境。
王久桥安静了一会儿,阖眸露出个满足的笑容。
实际上,它考炼的当然不是赌一把的运气,而是对我心的体认。
在他的另一端,是明镜冰鉴之心。
你得和她完成一次心的对决。
王久桥久久阖眸,也许十几个呼吸,也许有一个时辰。
他站起来,对自己与满台的蝴蝶用了《大梦春秋剑》。
全真唯一的心剑,祖师用于“悟我”,九年前他正是用这一剑令那位前辈阖眸睡去,回到现实后自以为仍在梦境。
他用这一剑来观看明绮天的自我之认。
如果明绮天立于那个生长了三十七年的人间,那么将梦为蝴蝶,为破《大梦春秋》之剑,她必定回到那个现实;如果明绮天已是梦蝶,那么受剑之后,梦蝶之梦,依然会回到现实。
她当然会受剑,因为大家本就互为梦境。
所以,只要自己能够见到她,那么现下就在人间一侧;若见不到她,就可认定为虚了。
王久桥抬起眸来,看向剑台。
明绮天露出身形。
王久桥微微一笑,但却垂眉:“剑主,我破此心问了。”
“是么?”
“嗯?”
明绮天安静看着他:“道长只是破了蝶剑,不是破了斩心。”
王久桥微微一怔。
“这是…我的心神境?”
“这是道长的心神境。”
王久桥抬眸看着她。
“道长不敢答,自己是王久桥,还是蝴蝶吗?”明绮天道,“那么道长输了。”
王久桥静了一会儿:“剑主敢答,自己是明绮天,还是蝴蝶吗?”
他抬起眼睛来,看着身前的女子。
明绮天安静地看着他。
王久桥慢慢怔然,然后嘴角露出个淡淡的笑意。
一切俱都收回,因为琉璃剑尖离开了他的咽喉,漫天碎雪轻卷,玉锁金关之屏障还立在剑台上,一梦不过一个刹那。
王久桥咽喉流出一缕细血,明绮天胜了。
但王久桥笑了起来,渐至爽朗的哈哈,他收剑入鞘:“等待剑主三年,正为此心性之决,原来这就是无物之心…我懂得了,多谢。”
他阖眸敛容:“‘我’是王久桥,‘我’是蝴蝶,又有什么分别呢,又何必分辨?本心真性,只此一份罢了。”
他含笑转身下台,就此登入了天楼。
无论其他后者如何排序,今年的鹤榜第一将更名为姑射明绮天了。
人们仍未从那场梦幻而诗意的对决的醒来,有的人讨论着看不懂的每一幕,有的人猜测着这个姓名会在榜上待多少年,有的说两届,有的说三届。
裴液知晓不会很久,因为取得第一之后,女子就将回山闭关,直接着手准备破境事项了。
她不似王久桥一般等着心性磨练,也不似和红珠一般等着胜过什么人,更没有什么追求玄门极致的想法。这时候裴液遥遥望着她,李缄立在女子身边,百十家剑门的目光全都投向她,鹤飞钟鸣,整座剑台正如煮开般沸腾。
裴液混在人群里助威了一会儿,提起剑来向正冷清的十六擂走去。
这时候真是显得空旷了,裴液投目望去,一眼就瞧见了身型高大的女子。
张君雪也正立着刀,探寻着他的身影,两双眼睛撞上。
裴液跑过来,笑:“这一场是入凫榜的比试吗?君雪你现在这样厉害!”
张君雪微微不好意思,低声:“不是,那场我早已经败了,现下是和还有机会的人打。人家赢了我,还有最后一次冲击凫榜的机会。”
“那你赢了岂不是也行。”
张君雪笑:“我很难赢了。”
“没关系,输得别忒难看就行。”裴液笑,“你专叫我来看的。”
“…因为以前在博望,是你让我好好学刀。”张君雪道,“别人没和我说过那些话,所以,所以…”
她抿了抿唇,裴液这时发现她也有有些变化,清瘦些,冷硬些了,大概是一路风餐露宿的锤炼,裴液点点头:“君雪你也是我出奉怀后,认识的头一个朋友。白鹿宫过得怎么样…”
“裴液,你先别问了。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张君雪认真看着他,“我听说你和燕王府的世子雍戟是仇人,这几天打十六擂,我看见他好几次,他是八场连胜进的凫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