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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六章 眼芒剑戟,心火仇雠(三)

  许绰下了马车,换了姜银儿上去,马车再次转出大门,驶上了长街。

  车里的氛围似乎还没散去,姜银儿乖巧静坐,一句话也没有说。

  大约过了片刻,拄头望着窗外的裴液回过头来,朝少女笑一下:“怎么样,应道首有没有批评你?”

  “…没有。”姜银儿道。

  “是吧,我就说应道首不会批评你吃糖点的。”

  “不是,”姜银儿小声,“因为我没有告诉师尊。”

  “…”裴液想了想,“那你肯定也没告诉她,我让你瞒着她打陈觅双那件事吧?”

  “那个我告诉了。”

  姜银儿有些心虚地偏过头去。

  “银儿,要么你乖乖的,要么你坏坏的,怎么能换来换去呢?”裴液认真道。

  姜银儿脸微红:“不是,因为师尊没问饮食的事,但问了弈剑的事。”

  裴液想了想:“应道首凶不凶?”

  姜银儿摇头:“师尊看起来不爱说话,但其实一点也不凶,脾气很好的。”

  神宵别院十分小,也很别致,不像别家有气派的楼阁和牌匾,处地很静,从这里经过时很难想到是家江湖门派的驻地。

  “因为神宵派并没有多少人。”姜银儿推开门,将少年迎了进来。

  确实,院中连个侍者也没有,进门便是竹林围绕的小径,姜银儿回身关上门,带着少年往前而去。

  “应道首很喜欢竹子啊。”

  “是的。因为澧水周围就有很多竹子。”姜银儿道,“不过我们那里的竹子是赭色的,师父说带过来几次,总在神京活不下来。”

  “原来是这样。”

  小径也不很长,走出来就是一方院落,搭着一栋两层小楼、几间房舍。

  应宿羽就坐在这里。

  裴液一下知道姜银儿小鹤般的气质是从何而来了,因为女子就是一只大鹤。

  盘坐于竹林下、石团上,鹤氅如羽翼,发仅插一支玉簪,露出一张清静的、美的、干净的脸。宛如谪仙。

  她脸上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但并不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久居掌门之位,令她气质十分端静。

  裴液端庄立定,躬身一礼:“裴液见过应前辈。”

  应宿羽没有讲话,她瞧了他一会儿,轻声道:“到近前来。”

  裴液微怔,走到石团旁边。

  “在神京这半年,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应前辈,一直跟着太子殿下做事。”

  应宿羽点点头,仰头看着他,她声音很清澈也很好听:“你刚到神京时,我跟她写过信,知道你自己愿意留在神京。你什么时候若过得不高兴,就来神宵门下,我只银儿一个传人,你们做师兄妹也很好。”

  这是相见的第一面,裴液还对这张脸有些陌生,就陡然听见了这样的话。应当是有些唐突的,但她语调温柔平和,情真意切,小院竹林又十分安静,一时裴液倒生出一种很亲近的错觉。

  裴液点点头:“没…应前辈,我没不开心,在神京这些天很痛快。太子殿下也待我很好。”

  应宿羽点点头,又仔细看他,好像想从这张完全不相干的脸上面找出一些痕迹。

  但她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收回目光,示意:“请坐吧。”

  偏头道:“银儿你先去吧,我与你世兄说些话。”

  “是。”

  姜银儿离开,裴液在石团上坐下,没有桌子也没有茶,就与这位神宵道首相临而坐。

  “我以为你生得要更俊俏些,银儿说你身边有很多女孩儿。”应宿羽温和一笑。

  “…”裴液猝不及防,“没、没…都是,都是朋友…银儿也知道的。”

  “我知晓,没说你是浪荡公子。不过若是有了喜欢的,就得和其他的离得远些,不然容易糟心。”

  “是…是。”

  应宿羽瞧着他:“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裴液是要来问她的,但这时候似乎又不愿急着去提刚刚的擂台,只摇了摇头:“我知道前辈和越爷爷是旧友…不知道问前辈些什么。”

  应宿羽微笑:“那我问你。他临终前,可向你提过我吗?”

  “提过的。”裴液连忙从蛟环里取出那枚玉刻的小剑。

  这枚雕刻细致,而技艺笨拙的小剑置于掌心,其上两个小字“永胜”劲瘦如金,笔锋边缘少许残磨,瞧着就是时光冲洗的气息。

  应宿羽安静地望着它,一言不发。

  “越爷爷说,这枚小剑是救命的,说若有实在危急之事,你就拿它面见…神宵宗道首。”裴液道。

  “他是不是还说,若没有危急之事,就当没这块玉。”应宿羽轻声道。

  “…”裴液哑然。

  “哼。”应宿羽道,“我瞧你是个好孩子,银儿也喜欢你,咱们乐意关系好,干他什么事?”

  应宿羽说这话时低下头,轻轻合上他摊开的手掌,将这枚小剑包住:“送你了,做个挂饰吧。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无论有没有它,你都可来找神宵道首。”

  裴液心神一颤:“应道首,咱们只一面之缘…”

  “我们那时也只一面之缘。”应宿羽道,“倾盖如故,不是吗?”

  “…是。”

  “‘永胜’。这是我写的字,如今寄愿给你。”应宿羽道,“当时是我掉着泪写给他的,因为我知晓,他那样的人,只要一输,就会万劫不复。”

  “后来也果然如此。”她轻声道。

  裴液抿紧了唇,脱口:“他们竟还敢用他的剑。”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出口,这话中的冷冽他也出口后才感受到,一时微微怔住,应宿羽在旁边安静看着他。

  “你今日看了那个雍戟的擂台是么?”

  “嗯。”

  “你很生气?”

  “嗯。”

  “好。”应宿羽轻声,“我也很生气。”

  应宿羽看着他,裴液迎着这双眼睛,胸腹内燃烧的火焰一霎就按捺不住了,汹涌地升腾起来,仿佛要从口鼻和两眼喷出。

  他咬住了牙关,偏头看向地面。

  他早就比以往更能控制自己的怒火了。

  或者这件事本就不值得恼怒。

  那式无拘简直太拙劣了,既无神,形也歪歪扭扭…那种拙劣的模仿简直令他感到可笑。他也绝不会感到什么威胁,真要比剑,那就试试看好了,你真的懂什么是剑吗?胜过高阁又如何,就算胜过鹤杳杳、胜过鹿尾,我照样一剑就让你跪在地上。一只邯郸学步的小丑,也配在我面前拔剑…

  但那是假话,他真的恼了。

  怒火中烧。

  看见那一式剑的时候,哪怕只是一道旧影,哪怕只是一个盗版的壳子,裴液心里依然狠扎般的一痛。

  你们竟还敢碰他的剑。

  “我来拜访应前辈。”裴液低哑道,“是想问问这件事。我不知道为什么雍戟能忽然具备这样的剑术造诣,更不知道为什么他能使用一部分无拘。我猜是眼睛。”

  “你知道他有一只厉害的左眼。”

  “我知道,但我不清楚它的用途,也不知道它的来历。”裴液道,“我想,普天下也许只有您知道。”

  “你猜得是。雍北十八年前得到了那只眼睛,他将它按在了自己的眼中,我们很早以前就确认了这件事。”应宿羽道,“我只是没想到他肯在这里将它拿出来,交与雍戟。我以为要直到杀死他的时候,才能拿回来。”

  “这只眼睛很重要吗?”

  应宿羽顿了一会儿:“也许。我怀疑其实后来很多事情都和它有关,而且雍北剥离它,代价也不会太小。”

  她微微仰头,如同回忆:“我确实知道一些,他和我说过。那只眼睛是他很年轻的时候,一位仙人般的老人送给他的。因为那时候他正被人刺瞎了左眼,捂着脸流着血。

  “关于这只仙瞳的神异,他讲过很多次。最常说的是它似乎总在牵引着他、指引着他,好像想让他去什么地方,但他那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

  “‘身上的麻烦已经摞成山了,岂有再去自找的道理。这玩意儿能当个眼睛就谢天谢地了。’他原话是这么讲的。”应宿羽笑了一笑,又低眸,“不过后来他大概还是去了。在离京之后。”

  裴液静静听着。

  “关于这只眼瞳的效用。他曾经提过三点。一是对真气和灵玄敏锐,可以更好地洞察一个人的真气流动、灵玄调动;二是具备心神境的能力;三是记录。”

  “记录?”

  “是的。”应宿羽道,“这是他最常提的事情,他总说他还能回看我们当年…在西南澧水的每一个细节,他说那些记忆和另一式剑绑定在一起。他有时也说,那枚眼瞳会在他对敌时给他一些剑术上的决断,都是基于他此前斗剑的经验。”

  “前辈是说,那枚眼瞳拥有越爷爷弈剑的经验?”

  “或者说,它观看、吸纳了那些,由此具备了一定水平的剑术决断,可以供当代的寄主使用。”应宿羽道,“不过他常说那些‘建议’无聊又碍事。”

  “…听起来像是活的。”

  “确实是活的。”

  “什么?”

  “他说,这只眼睛进来时,像只海蛸爬进了半个脑袋。那些花纹就是埋在下面的触手,听得我好几天不愿意见他。”应宿羽微笑,顿了一顿,“至于无拘这样的剑术,应该也在其中记录了下来。只不过他的剑和天下的剑不同,从来不是记下就能学会,由来只有他一个人能用。”

  “…所以雍戟能使用它的投影。”

  “是的。”

  “但有一件事我想不通。”裴液道,“用剑需要剑赋,就算获得宝库,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之人也带不出任何东西。雍戟何以能使用那些剑术经验呢?难道那枚眼瞳还能帮其补上剑赋的缺陷…可它只是一只眼。”

  应宿羽沉默一会儿,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晓。”

  裴液沉思。

  应宿羽瞧着他:“你觉得,雍戟那一剑如何?”

  裴液默然一会儿:“很拙劣,但是很快。”

  “比你所习得的无拘要快吗?”

  “…不启用袖虎的话,相差仿佛。”

  “理应是那样的。因为他丢失这只眼睛的时候,已经很强大了。”应宿羽道,“所以即便只一些残存的经验,也足以在鳞试横行;一抹假冒的旧影,也足够快得惊愕世人。”

  裴液低眸:“是因为…我自己也学得不好。我用不好这式剑,令越爷爷蒙羞了。”

  应宿羽轻轻按住他的手:“但天下只有你能用好。”

  “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松苗即便一时比杂草矮小,杂草就算一时长势唬人,你也清楚知道,谁才是真能直冲高空的那个。”

  应宿羽微微一笑:“你不是身负蜃境吗?学不好,就让他多教你几遍好了。外人费尽心思也只得一道旧影子,咱们自家人想用真的就用真的,岂值当为这事烦恼。”

  裴液默然,闷声:“他不肯教我。每次都要骗好久,然后被他杀。他也不肯收我做徒弟,不肯好好跟我讲是怎样用的。”

  应宿羽眯起一双柔和的眼,撑腰道:“他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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