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春夜,天朗气清,晚风拂在面上,心旷神怡。
蹄哒蹄哒…
银月高悬,清冷月色洒在一望无际的官道田野,两马很快的沿着官道疾驰向前,奔行带动劲风,让两侧田野的小麦萌芽左右拂动,歪歪扭扭的偶人在夜色中无声伫立田间。
赵无眠裹着披风,坐在马上,遥遥眺望向远处连绵山脉,可瞧山上星火点点,以他的视力,更是隐约可见山门上一‘归玄’二字。
秦地,归玄谷,三宗六派。
洛朝烟长大的地方,也是季紫淮的家…她的娘亲,乃归玄谷一位杏林长老,武功平平,但医蛊之术了得,也不知从何渠道结识季应时。
归玄谷同赵无眠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向来没什么交集,可归玄谷内曾有高人研制出可增扩亩产的育种良方,因此他对这低调宗门很有好感。
洛朝烟身子骨弱,仅比姐姐洛湘竹好一点,长途跋涉早已疲惫,靠在赵无眠身前歪头睡着。
马背颠簸,可偏偏她睡得安稳,单觉相公怀中可比深宫龙床都要舒坦。
这小半月过去,哪怕大多时间风餐露宿,她的气色却反而很好。
季紫淮骑在另一匹马上,同赵无眠一前一后很快奔行至归玄谷山门前,翻身下马。
门前守山弟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未明侯与当今天子竟会同闲散江湖人般低调而来,一时没认出,单觉得这一男两女好生俊俏,不像江湖人,倒像什么世家子。
只是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头发都白了…
但看着这气度,不似常人,他们也不敢失了礼数,不偏不倚拱手行礼,
“敢问诸位是…”
季紫淮抛出令牌,弟子抬手接过,扫了一眼,神情当即一紧,“原是季长老,您乃当今帝师,这么说…”
弟子们扫向赵无眠与洛朝烟,神情顿时诚惶诚恐。
赵无眠端坐马上,先是拱了招呼,后才轻轻推了推洛朝烟,当今女帝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美目,衣袖掩面打了声哈欠,被赵无眠搀扶下马。
三人牵马踏上登山石阶,弟子看向洛朝烟,猜出她乃当今女帝,还当她是大婚不久,回‘娘家’看看,小声问:
“可要通知谷主?”
赵无眠随意挥手,“来谷内随便看看,明日便走,不用折腾了。”
洛朝烟并未多言,微微颔首,示意一切听赵无眠的。
弟子们看看赵无眠,又看看洛朝烟,垂首退去,心中却道…这不是皇夫,而是相公啊。
瞧当即女帝这小娘子态…
归玄谷乃一片山脉,之所以唤这宗名,只因此山名‘归玄’,这便又要追溯至千年前,传闻此山有仙迹云云,由此得名‘归玄’。
但具体有没有所谓仙迹,以赵无眠此刻的感知,站至门前便知有没有…仙迹肯定没有,不过云雾悠悠,山林缥缈,景色的确不错,似仙门圣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难怪洛朝烟与季紫淮这对师徒儿如此水灵。
赵无眠想着杂七杂八,随季紫淮攀上一座山峰…归玄谷地盘不小,近似峨眉,季紫淮这种地位的长老,单住一峰,倒也清净。
赵无眠站在半山腰,视线透过林间枝叶,看向远处几座邻峰,建筑连绵,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即便入夜,也依旧热闹,还当是什么市集。
洛朝烟扫了一眼,稍显无奈叹了口气,解释道:
“归玄谷不似江湖门派,内里三教九流…老农酒鬼赌徒骗子应有尽有,按派别,整体可誉‘十奇峰’,峰主自称‘十奇人’,一天到晚,一年四季,就没有一天消停的。”
“两年前,有人想入‘酒峰’,花了千两银子,找了人脉,最后却被骗去‘骗峰’,成了骗奇人门下弟子…”
洛朝烟微微摇头,又后觉得好笑,衣袖掩面眉眼弯弯,笑声清脆悦耳。
赵无眠倒觉有趣,“如果我也在归玄谷门下,你们觉得适合哪座山头?”
“骗峰呗。”
“我骗谁了?”
“女人的心。”
“那你们是哪座山头的?”赵无眠无言以对,后好奇问。
“毒峰。”季紫淮随意勾了勾手指,青翠林间,便钻出一条竹叶青,挂在枝头。
小白素贞探出身子,与竹叶青彼此摩挲着脑袋,好似姐妹…
各方角落,沙沙作响,皆是蛊虫摩擦林间枝叶的细响。
季紫淮回眸而笑,“谁若不经本姑娘允许,随意上峰,中毒不治,拜此所赐,我们这些年也落得清净。”
“这么说,你是毒奇人?”赵无眠没想到自己媳妇还有这么一个江湖诨号。
“毒奇人是我娘,本姑娘向来低调,谷内总唤我‘毒女姑娘’。”
赵无眠了然颔首,又看向洛朝烟,“当初你怎的就拜了你师父门下?”
季紫淮想起当初洛朝烟小时候的模样,十岁的年纪,穿着小裙子,粉雕玉琢的小脸,才到她腰间的身高…
她不禁一笑,替洛朝烟答道:
“天子当时隐瞒身份,来谷内拜师学医,本该入‘医峰’,但本姑娘当时一眼看出她身份不俗,站在街边买个糖葫芦都掏银票…这么有钱,当然要挖过来给本姑娘买药材。”
“于是找个骗峰师姐,乔装引路人,将她骗来峰上,行拜师礼…当初这小丫头一瞧彩彩,一连哭了好几天,想逃,但漫山遍野的毒虫,别说下山,她连出屋都不敢…”
说着,季紫淮也是掩面轻笑,听得洛朝烟跺了跺脚,想反驳几句,可此刻想起儿时小事,也只单觉有趣,又不免与师父一块笑。
几人牵着马一路闲聊,很快攀上顶峰,一片空地,修有竹林,三两屋舍隐约竹间,既不奢华,也不显简陋。
毒峰已许久未曾有人踏足,赵无眠推开门扉,灰尘扑鼻,不免咳嗽几声,侧眼看去,家具陈设就蒙了一层细灰,却没什么蛛网小虫…显然这些寻常小虫早成了峰中蛊虫的餐食。
“咳咳…”季紫淮与洛朝烟也咳嗽几声,后将赵无眠推出屋,往脸上蒙上手帕,开始打扫。
赵无眠则在屋舍附近踱步,寻着季应时的残存踪迹。
墙上挂着风干毒草,还有些腊肉,辣椒,门前有井,角落对着木头小车,理应是用来拉药…怎么看都是一副平平无奇的地方。
赵无眠并未发现什么异处,只是站在墙边,望着那串腊肉。
“看什么呢?”季紫淮端着盆污水走出屋,将其洒在竹林间,回眸问道。
“你们一家子喜欢吃腊肉?”赵无眠好奇看来,“当初在晋地,第一次遇见你,你屋上也挂了腊肉…”
“我娘爱吃,小时候可谓顿顿都有。”
季紫淮随口回答,又在井前打水,赵无眠过去帮她。
劳作没多久,竹林便传来沙沙脚步声,赵无眠侧眼望去,一为身着书生袍的儒雅男子站在林中,遥遥看向赵无眠,反手捏着折扇,微微拱手行礼。
“那是归玄谷谷主?”
季紫淮往竹林扫了眼,柳眉轻蹙,“说了别折腾,还过来…”
“我们不想折腾是我们的事,他来不来是他的事…来了也好。”
赵无眠放下水桶,朝竹林走去。
“侯爷。”谷主微微一笑,不偏不倚道:“早有耳闻,却不曾相见…侯爷今日来谷内,可是想寻什么东西?”
“寻仙。”赵无眠并未隐瞒,回首看了眼端着水盆走进屋的季紫淮。
“仙?”谷主饶有兴趣,“本宗得名归玄,是因仙迹,侯爷也是为此而来?”
“是为季应时。”
谷主微愣。
赵无眠收回视线,偏头问:
“毒奇人与季应时的事,你知道?”
谷主眉梢轻佻,又稍显惊讶看了眼赵无眠,没想到他连这种隐秘都知道。
这事他可瞒了季紫淮二十多年。
谷主与赵无眠私底下虽没交情,但立场一致,并未隐瞒,如实道:
“毒奇人乃我师妹…有朝一日,她忽的有喜,我这做师兄的,怎会不知?”
呼呼——
晚风轻拂,竹叶四散飞舞,斑驳月影落在两人身上。
赵无眠又回眸望了眼屋舍,后自腰间解开酒葫芦,指尖微挑,四散枝叶席卷在手,竟成了两杯竹叶制成的酒盅。
他倒了杯酒,递给谷主,“详细说说。”
谷主瞧这超脱俗世的一手,眉梢不免又挑了挑…控鹤擒龙,说着容易,可枝叶成杯,定用空间之术。
他忽的释然一笑。
他乃十武魁之一,听得未明侯来此,身为武人,第一反应当然是想切磋一二,一较长短…如今还比什么比?
赵无眠与俗世武人,已不在一个层级。
谷主接过酒杯,在一块石上随意坐下,轻抿酒液,斟酌片刻后,才道:
“侯爷如今距离羽化飞升,还差多少?”
“一年底蕴,与余下九钟。”
这精确到具体时间的回答,让谷主又是出神了片刻。
少倾后,他才悠悠道:“季应时当年苦修百年,早年乃戎人国师,借此渠道,也感悟过各类九钟,相比侯爷,也只差了底蕴,又或者说,是差了契机。”
“契机?”
谷主将杯中酒一饮而下,
“我也不知,毕竟我的境界,差了你们太多,但季应时那人,对武道…或者说修仙,已近乎入魔,各种方式都尝试过,包括武功山传闻中的‘斩三尸’之法。”
赵无眠眉梢轻蹙。
三尸,乃人心中的三种恶神,约等于小尼姑常常用以自省的‘贪嗔痴’三毒。
“武功山以为,若要成仙,定是武功,心性缺一不可,互为表里…季应时认为他的武功已达,唯独差了心性?”赵无眠猜测道。
谷主微微颔首,接着道:
“寻常修行,斩去三尸,无外乎冥想辟谷,修身养性,可这只是压制,难以根除…
听师妹说,季应时妄图成仙的执念太深,这本就是‘贪嗔痴’的具现化,因此别说根除,便是压制也难,
于是他曾钻研法门,封住记忆,重回儿时…毕竟只有稚童心思最为纯粹,最难滋生三尸。”
赵无眠恍然想起燕王岳丈当年,便是因一位姓季的少年,年纪轻轻,却将他压着打,于是这才道心破碎。
他轻声道:“即便封了记忆,重回儿时,季应时依旧是季应时,他好斗,喜磨炼,寻天下各方高手切磋…所谓斩三尸,于他而言,只是无用功。”
“半点不差,可偏偏在这途中,他结识了师妹,甚至在破庙偷摸拜堂成亲…
这本不算什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可偏偏季应时恢复记忆后,却将师妹与她腹中胎儿抛之脑后,再度一心琢磨他那所谓的‘仙途’,就连师妹死时,他甚至都不曾现身!”
谷主嗓音顿时一冷,手中酒杯瞬间被他捏个粉碎,酒液自指缝溢出。
赵无眠早知季应时是个抛妻弃女的渣男,对此并不意外,从武人的角度,他甚至还能理解。
“一路修行,饱受磨砺,酸甜苦辣,多少次九死一生,只为仙途,他又怎会在乎儿女情长,谈情说爱?”
谷主闻听此言,忽的一笑,“侯爷也是如此?”
“放你娘的屁。”赵无眠给自己倒了杯酒,自酌自饮,“我宁愿在俗世当个普通人,活几百年,也不会抛下夫人,独自成仙。”
这话有点凡尔赛,谷主面无表情望着他。
原来你是想成仙就能成仙,想留在俗世就能留在俗世。
原来侯爷口中的普通人是能活几百年的嘛…
同样都是武魁,甚至谷主还比赵无眠大了几轮,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谷主也便只知这么多,余下的事,毒奇人显然不可能多说,毕竟这算家事。
赵无眠垂首沉吟,按谷主所言,季应时和毒奇人成亲时,明显还未成仙…既然如此,季紫淮理应不是什么仙人之体。
可季紫淮身上却的确有仙气…真是怪事。
谷主也自腰间取出酒葫芦,自顾啜饮,又同赵无眠聊了聊西凉边关的事。
西凉与秦地相距不远,倘若西凉沦陷,秦地定也难逃战火,因此归玄谷谷主倒也关注。
赵无眠知道西凉战事虽紧张,但还不至于全境沦陷,宁武关守将姜荣高已派兵驰援,缓了一口气。
至少再撑几个月不是问题…足够赵无眠解决西域圣教与乌达木了。
两人聊了小半时辰,季紫淮便自屋内探出脑袋,高声道:“还喝?再喝又是一身酒气!今晚你就睡竹林!”
赵无眠无奈一笑,与谷主微微拱手,两人就此别过。
谷主其实不喜蛊虫,觉得这些小玩意怪吓人的,如非必要,自不愿久留…他跑去隔壁山峰的市集,喝酒吃肉,赌钱赏舞,好不潇洒。
没过半夜,就单剩条大裤衩子被赶出赌坊…能在归玄谷当谷主,又怎么会是个正经人。
谷主乃赌峰出身,逢赌必输,却又乐此不疲。
赵无眠起身回屋,却瞧屋内不知何时已做好一桌饭菜,不算丰盛,甚至菜还是刚从后院的菜园子里拔的。
唯一的荤腥,就是墙上腊肉。
洛朝烟披着围裙,自灶房走出,给赵无眠盛了满满一碗饭,还埋了几个鸡蛋,后小声问:
“有些简陋,要不我去隔壁峰头买些肉?”
“夜这么深,别折腾了。”赵无眠刨着米饭,往嘴里塞了几片腊肉咀嚼着,“我一介江湖人,又不是出身世家,不讲究…这腊肉果真不错嘛,你还有这手艺?”
他看向季紫淮。
季紫淮端在饭碗,正在发呆,闻言忽的回过神,轻哼一声。
“奶奶,娘亲,我,这腌制腊肉的手艺,一脉相传,未来本姑娘还要传给闺女。”
洛朝烟眨眨眼睛,细声道:“那师父怎么还传给我…”
两女一顿,同时俏脸微红,洛朝烟自小跟着季紫淮,本就情同母女…但这话不能说,一说赵无眠这厮又要兴奋。
季紫淮扯开话题,昂首道:“这腊肉可是讲究,娘亲最喜咸阳城张屠户家的猪五花,本姑娘则偏爱用牛肉,尤其便是正值壮年的黄牛,肉质劲道…”
“杀牛犯法。”洛朝烟提醒道。
牛可耕种,按大离律法,只能吃老死与意外死去的牛,不可杀牛。
在大离天子面前说这事,明显有点不把女帝当皇帝。
季紫淮梗着脖子反驳道:“牛儿自己笨,跑进山,被毒虫咬死,关本姑娘什么事?难道你没吃?”
赵无眠哈哈一笑,“这腊肉就是你用牛肉做的?”
“嗯哼…”
屋内细语不断,待吃过晚饭,几人又来至院后一座悬崖,其上立碑,乃紫衣娘亲之墓。
三人恭恭敬敬行拜,烧了黄纸。
季紫淮拉着赵无眠的衣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说最多的,还是赵无眠不似季应时。
娘亲这辈子命苦,没碰上良人,但她不同…赵无眠哪怕当真飞升成仙,也不会弃她而去,您泉下有知,定可放心。
季紫淮显然是听到了赵无眠与谷主所言,彻底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睡觉时,她抱着相公小声啜泣。
赵无眠从未知道…原来自己的夫人是个爱哭的人。
自从成亲后,她总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