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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水不争先

  四下尽闻茫茫水声相击,其音如铿訇钟磬,隆隆贯入耳鼓当中,使人心摇魂荡,一阵恍惚——

  自章寿一踏入山简所居的这座云初岛后,便忽有滚滚烟雾冥蒙,不知是从何处生起,叫天色大暗,红日无光。

  一切都似是朦胧不清,章寿纵运起神目,也只能看清眼前三尺的地界。

  而三尺之外,便远非他目力所能及了,连那羽衣童儿的身影都是被笼在一片混沌当中,再望不见。

  不过章寿也并非是第一次来这云初岛,他只是安静立身原地,也不动作。

  等不多时,只是几息功夫,羽衣童子声音便在前处响起:

  “章师兄,且随我来,大老爷今番又造出了一个新阵,此阵可绝不好相与,连威灵道君被邀来试阵时候,都是拔了那柄神剑,章师兄需得跟紧指引,万万不能走差了一步!”

  章寿听得此言也不意外,只是出声示意自己知晓。

  他脚下的这云初岛,可谓是宵明大泽有名的一处禁地,山简本就是阵道大宗师,又喜好研习新法,同九真教的三位治世道君都常有书信往来。

  以往章寿来此道场拜见时候,也是需靠童子指引,才能入内,其余玉宸修士或许会对此感得肉跳心惊,但这于他而言,已是见怪不怪的事。

  不过今日这四下的茫茫水声,倒莫名叫章寿心生一股异样感触…

  在某种冥冥逼迫下,他几乎要将自家的元神法相放出,以抵御那股似是无孔不入、直入脑海的水声。

  章寿笼在袖中的手暗掐了个定神诀,问道:

  “不知师尊新造的阵又是何名?”

  “尚无名字,据老爷说此阵还缺了些火候。”

  羽衣童子在声音响起的同时,也是将他手中那杆小旗施法祭起,空中恰时传出一声清唳,只见一团明光夭矫升起,盈盈照透方圆里许。

  “章师兄,请。”

  童子指了指面前一艘飞舟,示意章寿先请。

  随舟船眨眼升空而起,虽还是未能望穿层层烟云。

  但沿途所见的朱甍碧瓦,画槛雕栏,以至是出云高树、绿池朱荷种种,都还是章寿见惯了的熟悉之景。

  但仅半炷香功夫,在四下的水声激响声中,章寿眼前忽就恍惚了刹时。

  他猛看见峰摧城陷,血海尸山,遍地里都是鬼哭神嚎,震耳欲聋。

  有黑风火雨自西方而起,一路卷席过来,将海陆毁坏无余,使众生皆化为枯尸焦炭,叫天地再无生机!

  以章寿的见识,自然知晓这不过是幻象罢,不会举止失措。

  他只是神识内守,一志不散,护住灵台的清明。

  而见这黑风火雨难以奈何章寿,那幻象场景又是一转,倏尔又变作是山河震动,日月错度。

  有星宿如乱雨般砸将过来,轰碎天幕,章寿甚至能清晰感觉到那坠下的大星将自家躯壳砸成血泥,连元灵都未能够走脱。

  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感分明真实不虚,连痛觉亦是一一还原,可章寿脸上还是并无什么动容之色,仍是袖中法诀不散。

  但随耳畔水声骤急,那幻象也是变得也愈快,愈发叫人难以抵抗。

  时而是百日齐出,可畏可怖,时而是金宫圣境,叫人如若飞升仙阙。

  时而闻得鼓乐齐喧,九州众真齐齐来朝,时而又见黄道天开、紫宸日丽,好似自己是寿同天地,已不可计量…

  不过最后时刻,章寿在看得眼前障云轰隆一分,一道金色雷光当头落来时候。

  他终是下意识眼皮一眨,心境乱了一瞬。

  一座庞然法相自他身后冲天而起,搅动起百数里风云,势力无比,直往那道雷光迎去!

  而在半途时候,章寿又猛将法相按在当空,脸上微现出一丝黯然之色。

  他轻叹了气,只任凭那道煊赫无加的雷光毫无阻碍的落来头顶,随后也并无什么惨烈之相现出,只是如清风拂面般,雷光倏尔就消失无踪。

  近乎在那雷光消去同时,章寿耳畔的隆隆水声也是恰时一止。

  他静坐半晌,才默然起身。

  此刻飞舟已然落在一片大湖之中,连那个为他引路的童儿不知何时亦消失无踪。

  章寿走出飞舟后,只是看得一派浮岚高卷,晴光大好,

  方才那遮天烟云都悉数不见,天地之间一派通透明亮,清风徐来,使人心怀一畅。

  到得此间,章寿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他心底苦笑一声,在出了大湖,又绕过连绵数十里的高大乔松后,终在林间见得一片殿阁参差,台榭整丽。

  一个星冠鹤氅,须发如银的老道正端坐在主殿蒲团上,有一群做文士打扮的侍者恭敬侍奉在侧,气氛肃穆庄重,竟像是学宫书院一般。

  “弟子拜见老师。”

  章寿在朝老道模样的山简行礼时,目光也望见了他身旁那张半摊开的阵图。

  阵图里看似别无他物,只见一片水光滔滔。

  但细观下来,那本是用墨笔勾勒而成的水纹又似忽漾动起来,有水声清晰传出。

  “此乃我近日所布的新阵,虽还未有暇给它想个名号,但它的功用,想必你方才已是见识了。”山简注意到章寿视线,开口道。

  “好一类炼心修真的玄阵,依弟子一点愚见,此阵只怕不仅有修炼心关之能,更有杀敌制胜之用。”

  章寿思索片刻,言道。

  “方才试你时候,我只将此阵限在了元神层次,而你还是败在最后关头,心关有缺,你欲求为何?”

  山简淡淡道:

  “连这关都闯不过,你还想向我求取那半枚仙伯玉实?便不怕死在那幻障当中,五脏成灰,骨肉成泥?”

  被点破了心思的章寿愕然抬首,他眼中有一丝不可置信,似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将头一低,无奈苦笑道:

  “老师果真明鉴万里,是,我的确是如此作想。”

  山简摇头:

  “近年来你神思不定,便连在听讲时候,亦是如此,我怎会看不出来?

  而你一直迟疑不开口,可是觉得那我手中的那仙伯玉实太过珍贵,而你仅是一个记名弟子,又非得我亲传,冒然讨要,只恐自取其辱?”

  这话说得极是直白,丝毫不遮遮掩掩。

  饶章寿已在脑中组织了一番措辞,但面对如此言语,还是微微怔住。

  而就在此时,山简忽扬手掷出一物。

  章寿下意识接过,定睛一望,见被自己握住的,恰是那半枚自己已梦寐以求许久的仙伯玉实。

  这丹宝看去是一方圆润瓜果的模样,通体绿莹透亮,入手细腻如凝脂,还有点点烟霞奇光缭绕其上,尽显造化之奇。

  不过因只是半枚的缘故,这仙伯玉实也只是竖着的一半,断口处齐整,似被某类利器从中剖开了一般。

  在拿住仙伯玉实的刹时,一股难以言语的馨香也是弥于殿中,使人脑中一阵清明舒畅,连神思运转,都是暗暗快了几分。

  “老师,这又是为何?”

  章寿眼下也并不收起,而是疑惑问道。

  仙伯玉实——

  在前古时代,身为丹元部玺首的句陀法师曾是创出了五类可以变化生死、深达造化的丹宝。

  如付老曾服用过的洞清王宝灵奥丹,也如章寿手中的这半枚仙伯玉实。

  而前者可助器灵打破先天之限。

  至于后者的功用,便是能够助长修道者的天资,使其智慧通透、禀赋超绝!

  似这等玄妙神丹,说是可以助人成道,亦丝毫不为过!

  而在服食了仙伯玉实后,修道人虽需经历一番幻障煎熬,若渡不过便一切灰灰,且仙伯玉实只合用于小辈,对大修士无用。

  但这世间的修道人对此亦是趋之若鹜,这类神丹也从来都是有价无市!

  不过章寿知晓,在山简手中,便恰是有半枚仙伯玉实。

  如今…

  “我非悭吝之人,只是半枚于我毫无用处的丹药,你未免也太轻视我了。”

  山简淡淡道:

  “而所谓物尽其宜,在派中六位真传里,嵇法闿丹成一品、法相至等,他根性已是被洗练到极致,此丹于他用处极微。

  至于陈珩,我看他成就至等法相,应也有七成之望。

  其余几个,都跟你天资相差不大,既如此,给你又何妨?”

  章寿听完这话仍是心境难平,只觉恍在梦中。

  不过在他正欲拜谢时候,山简又重复道:“你欲求为何?”

  章寿闻言稍迟疑了片刻,未曾说出口。

  便是这一瞬的功夫,山简已是勃然变色,抬指斥道:

  “痴儿!你如此模样,也想要长生吗?”

  在玉宸三位治世祖师之中,通烜深稳,威灵简默,山简庄肃。

  人皆以为在这三位当中,威灵当是性情最火爆的那位,毕竟这位是功成十境的大剑修,而世上的剑修脾气,大多也都是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

  不过对于如章寿这等深知内情的弟子而言。

  三位治世祖师中,性情最烈的非是威灵,实乃山简!

  这位着实是雷霆秉赋,不动则已,动则便是毫不顾忌,足以叫宙合都为之色变!

  因当年旧怨,这位屡屡是打入长文天中,同那几位人道至人进行死斗,若非长文天中还有一尊大至人在驻世,只怕长文天都要被山简不惜代价的请人攻打下来,天宇中的势力,届时都将遭来一番血洗。

  如今见得山简发怒,章寿也是忙做出恭谨状,此时山简问道:

  “你求仙伯玉实,是为了作甚?”

  “为修道长生。”

  “胡扯!”

  山简冷喝:

  “此物已在你的手中了,还不肯同我说实话吗?”

  章寿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如实道:

  “我听闻嵇法闿正在征伐昱气天,我担忧这位将在斗败了玄酆洞穆长治后,携大胜之势归来,届时我辈真传之中再无人能阻他,他也将彻底入主希夷山。

  元神境界,我注定是难同嵇法闿相斗了…弟子欲借仙伯玉实之力在返虚时候占上先手,同这再斗一场!”

  “不愿屈居人下,这倒是实话。”

  山简脸色和缓了些,但还是摇头:“但还是言有未尽。”

  这回章寿心中难得有一丝挣扎,最后还是以手推地,默然行了一礼:“还因陈珩。”

  “陈珩?”

  “陈珩丹成一品,又是通烜师伯的亲传,我担忧这位在丹元大会取得高位,且又在将来修成了至等法相后,通烜师伯将推他上位。”

  “总算是说实话了。”

  山简说完这句便再不理会。

  而在半晌无声后,章寿刚抬起头来,忽见山简猛抓起那阵图掷来,他也不敢躲,只是任凭其砸在肩上。

  “痴儿,蠢物!不成道子,你就不能长生了?”

  山简顿生怒气:

  “你对如今地位不安,只觉要得上更多权势,才能放心?何其谬也!

  你当不成道子,难道我当年就是道子?而你的情形,比当年的我又何止好上百倍。

  山简面无表情:

  “你一直疑惑我为何要与长文天不死不休,今日便告知你,我早年根脚并非仙道修士,而是长文天的人道中人。

  在一次学社讲道中,几家人嫉恨我在上面出了风头,暗使手段废了我的文胆,污了我的性光,使我被逐出学宫,后在机缘巧合下,我才来到了胥都。”

  “老师?”

  章寿此刻着实是有些吃惊,此事他先前可从未听过。

  “而我当年入得也不是下院,只是被一位长老收为侍从,因辛苦斩妖甲子,在那位长老极力争取下,派中才破例授下一部五典的简本。

  但因年岁超出,我也无资格上齐云山走一趟,只是又被那长老引荐给一位玉宸弟子,做了他府中门客。”

  此时山简也不理会章寿,只负手在后,自顾自道:

  “自侍从到门客,自门客到管事,然后再外放到地陆,开始为派中做事。

  后因同无想天争斗有功,险死还生,我才总算是入了玉宸,有了个正经身份。

  我是道子?不,我连真传都不是。

  章寿,可当年的那些道子、真传又在何处?

  成道之后,我亲上长文天,将当年暗害我的那几家杀个干净,而那些曾在云坛上以笑言戏我,视我如断脊之犬的人道俊彦,如今又在何处?”

  章寿这时已是说不出话来。

  他在山简门下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得这位恩师对自己动怒,然后吐露出心腹言语来,忽就有些茫然失措。

  “夫水不竞一时之速,唯以川流不息为志也,而竞在万古之流!”

  此时山简起身走下蒲团,伸手按住章寿肩头,喝道:

  “你是真传,是我的弟子,当不成道子,争不过那两位又如何?

  若因一时之挫而颓了心志,我早该死在了长文天,哪有今日?”

  章寿默然原地,久久无言,最后只觉一股战栗感莫名发出,叫他头皮发麻,旋即终是释然。

  “老师,是我想得差了…”

  他叹了口气,坦然道。

  “你修行虚空大罗法太过急切,非仅未能彻悟那‘体大无边,相好众备’之理,反而还被此理所误,乱了心性,我一直不曾点破,也是要借此铲你的那团燥火。”

  山简此时淡淡道:

  “你且一看,如今你的虚空大罗法,是否境界又有所突破?”

  章寿忙一番内视,脸上便有些欣然。

  他只是将肩一抖,便有数重迷蒙晕光如若天罗倒覆,罩住己身,叫章寿身形似实若虚,朦朦胧胧。

  其分明是立身殿中,却又莫名给人一股已是飘然遁去此世的怪异错觉,真幻难分,难觅其形。

  至此时候,章寿终是心悦诚服,彻底放下,他伏首拜道:

  “体大无边,相好众备,能现能隐,自然化出…还要多谢老师教我真谛,解我烦忧!”

  “以你如今心性,还尚差了一线,那枚仙伯玉实待过个几年,你再服食也不迟。”山简平静道。

  此时章寿只觉烦心尽去,只是颔首。

  他顺着山简视线看向北洲方向,也是一笑道:

  “既眼下是争不过了那两位,那便后来再论罢!只是以老师看来,这道子之位,究竟是将落于谁身上?”

  “前番嵇法闿传书过来,他要尽取羽、启、景三州,欲以此功绩,换得一个同派中三位道君当面请教的机会。”

  “尽取三州,那他岂非要同龙象敖岳对上?这位的手段可绝不输于玄酆洞道子穆长治。”章寿一讶。

  “一个要尽取三州,力败两雄,一个则欲丹元夺魁,天下扬名。

  君尧、嵇法闿、陈珩…都言是魔长玄消,可看我玉宸,倒似是英豪辈出。”

  山简视线望穿重重山水,落到陈珩之身,沉吟片刻,摇头道:

  “动静有则,随应起落。

  如此大争之世,便看后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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