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带疑色喝道:“羽天师,李丞相,你们不要在朝堂之上打机锋!
若你们私底下谈,朕不关心你们的私事。
可既然来到朝堂上,还当堂告御状,到底什么事情,就必须说清楚!”
“臣是无所谓,只怕李丞相不愿泄了天机”
顿了顿,小羽又看向李斯,道:“李丞相,事到如今,其实公开说明了,也没什么。你若同意,我还可以好好替你分析一二。”
李斯面色数变,嗄声道:“我们去宫外说。”
“不行,必须在朝堂上说!”太后怒道:“你们将朕当成了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
告状时就找朕,要开始谈了,就避开朕?”
右丞相冯去疾也不悦道:“李丞相,现在满朝文武都看着你。
越是避开,非议越大,对你名声越不好。”
李斯闷声道:“我的私事,真不好当众说。”
——不好说,你还来朝堂上告状?你先私底下找羽天师商量一下呀,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再确定是否要公开机密。
有了公开秘密的觉悟,才有可能借太后与朝臣之威,来压服羽天师。
平日你可是出了名的机敏聪慧,今天怎么糊里糊涂?
冯去疾很想将老伙计拉到边上,好好说道说道。
可看李斯疲惫的面庞、布满血丝的眼睛 连往日强盛威严的气势,也明显打了折扣,看着都有点英雄迟暮的苍凉。
大概真的糊涂了。
冯去疾想了想,道:“今日朝会,就到这里吧!
吾等先下去,让李丞相、羽天师单独跟太后说。”
尉缭子皱眉道:“朝会可不是谈个人私事的地方。
今日的朝会也没结束。
且不说太后的陵寝修复,以及数千里秦岭地动。
单单羽天师调查的‘谶语案’,羽天师都没说结果呢。
折腾了一晚上,潜入几十座府邸,调查了几百人,现在可有结果?”
冯去疾看向小羽,道:“羽天师应该还在调查吧?昨夜只找到叛逆的炼气士,连身份和名字都没打听清楚。”
小羽道:“是该继续调查,但谶语案可以结案了。
昨晚标记了几百个叛逆,其他人都没察觉到我的窥探。
唯独一人,擅长天机术,感知特别敏锐,立即逃遁,被我抓了回来。
他可以成为谶语案的主谋。
国尉大人当立即安排差役,去街道上贴告示,以安民心。”
尉缭子若有所思,问道:“羽天师昨晚抓住了谁?若是普通炼气士,恐怕无法让百姓安心。”
谶语案既急切,又不急切。
调查谶语案,不需要太过急切,可以慢慢来。
哪怕最终找不到真凶,也没关系。
如今大秦到了王朝末年,太多人、太多势力想要大秦速死。
那么多敌人,谁都可能是谶语案的主谋。
找出来了,也只是找到无数敌人中的一个。
对改变大秦目前的处境,没太大帮助。
但消除谶语的影响,尽量安抚民心,减少骚乱,宜早不宜迟。
越早向民众证明——谶语为大逆之人传播的谎言,谶语的负面影响越低。
关键在于让民众相信,谶语不是谶语,而是虚假的谎言。
如果抓个普通炼气士顶包,民众肯定不会相信。
必须是重量级且有前科,让百姓听说此人之名后,立即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而不是听说此名后,满脸疑惑:此人是谁?为何要传播流言?
“当年诽谤先皇,以至于引发坑杀术士之案的卢生。”小羽道。
“竟然是卢生,他一直在咸阳吗?”尉缭子惊道。
小羽瞥了眼嫪毐,“他化名‘王硕’,一直在长信王府当‘太傅’。”
嫪毐面色大变,慌忙叫道:“此言当真?本王完全不晓得王硕现在何处?本王可以与他当堂对质。”
尉缭子冷冷道:“要对质,也得等他先供出什么,长信王急什么?”
——我现在不急,难道等他真的供出什么?
嫪毐道:“羽天师,本王要见王硕。”
“见什么见?你若有嫌疑,等着老夫传唤你。”孟岐不客气地说。
嫪毐涨红了脸,却没理由、也不敢跟他犟嘴,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后。
赵太后很头疼,也很生气:先前你已被我体内的大秦龙气拒绝,现在又跟“大逆”卢生勾结在一起,莫非真的图谋不轨?甚至传播谶语,都有你一份?
她没理睬他,只看向小羽,夸赞道:“只一晚上,羽天师便抓住了卢生,天眼辨顺逆,果然是神技。
如何审问,审问后如何处置卢生,羽天师和孟太师商量决定。
谶语案有了结果,的确要尽快张贴榜文,昭告四方,以安民心。”
冯去疾叹道:“太后,关于征调更多民夫修建皇陵的事,真该缓一缓了。
太后见识过羽天师‘天眼’的厉害。
也该为咸阳数十万怀有怨恨之心的百姓,感到忧心恐惧。
此时就该休养生息,让民众感受皇恩浩荡,才会回心转意,重新认可大秦朝廷。”
赵太后皱起眉头,去看嫪毐。
嫪毐领命,立即喝道:“丞相大人此言大谬!自人族建立皇朝以来,百姓为君王修建陵寝,建造幽冥福地,一直是惯例,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纵然伟大如三皇五帝,也不曾例外。
太后自然宽厚爱民,但修建陵寝,一刻也耽误不得。
尤其是秦岭地动之后,原本的皇陵裂开一道口子,没法用了。
如今不是要太后节俭。
是没皇陵了,得重新修建。
不然太后将来住哪?”
冯去疾沉声道:“如果连生前之事都顾不得,哪还有死后之安宁?”
嫪毐斥道:“冯丞相,你在诅咒太后不得好死?这是丞相该说的话?”
“臣只是说实话,实话再不好听,依旧是实话。”冯去疾道。
嫪毐问道:“冯丞相,你今年多大?”
冯去疾怔了怔,道:“早年曾得人皇赐予仙果,又修道数年。
虽天赋平平,却也延年益寿,如今三百多岁,算是活够本了。”
嫪毐冷笑道:“丞相活够本了,所以开始考虑身后事了。
你也在秦岭边上的钟县老家,选了一块上等风水宝地。
动用了两千五百壮勇,历时三十载。
嘿嘿,工程浩大,到现在还没修好吧?”
冯弃疾老脸羞红,低着脑袋,不敢直面众臣的目光。
嫪毐又看向李斯,“李丞相,你的坟墓也不小,而且还不止一座坟。
还有国尉大人——”
他卡壳了。
“我咋了?”尉缭子淡淡道。
嫪毐含糊道:“国尉大人比两位丞相有信心啊,还盼着成神成仙、长生久视呢!
但本王的意思,诸位肯定明白了。
你们都能抽调役夫,帮自己修陵寝、修府宅,太后只是想要一座安置身后事的皇陵。
你们就不能将心比心?
是的,太后的皇陵更宏大,抽调的民夫更多。
可你们所有人的陵墓加起来,工程量不是超越了太后?
你们都晓得大秦到了危机之时,该勤俭节约、与民休息了,偏偏你们自己一如之前,只要求最不该节俭的陛下节俭,这是什么居心?”
众臣无言以对。
小羽绝望了,大秦竟烂到这种程度了?!
本以为是太后一个人烂,没想到这群名传千古的将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尉缭子沉默了一会儿,道:“羽天师,你最擅长望气养龙,对如今的局势,你怎么看?”
“我是说实话,还是说场面话,让大家一起欢乐安心?”小羽木着脸问道。
“朝堂之上,尽量说实话吧!”尉缭子叹气道。
小羽环顾四周,道:“我劝大家都别折腾了,大秦压根坚持不到你们修好陵寝。
折腾越多,大秦亡得越快。
到那时,活人的家产田宅、死人的陵墓,都要归别人,何必呢?
而且,你们可能没发现。
时代不同了。
人道迅猛发展,民智越来越开化,百姓也越来越不迷信帝王将相的血统与天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已经在大泽乡响起,很多人都听到了。
过去,纵然是公认的暴君,百姓恨之,也畏其王族的身份。
现在,死了就是结束?想得美。
死了也能把坟墓刨了,棺材砸烂,尸体拉出来撕碎,财宝抢走,陵墓凿烂,福地捣毁。
最终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大笑话。”
太后惊怒叫道:“羽天师,你为了劝谏朕,竟然如此口无遮拦。
满嘴胡话,故意危言耸听,简直目无君上,狂妄悖逆至极。”
其余大臣也神色莫名,内心不太认同。
有些人眼神开始变得不太友善。
尉缭子倒是诧异地看了小羽一眼,不用她开口,便帮腔道:“太后别怪羽天师,她可以说好听的场面话,是臣让她实话实说。
她的能力,太后和诸位大臣都见过。
谁能比她更懂龙气与气运?”
嫪毐道:“羽天师或许有天赋,可她既没正式修炼天师法,又刚来咸阳,连诸位大臣都认不齐全,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吧?哪懂什么国家大事?”
孟岐叹了口气,道:“羽天师,谶语案已经说清楚。
朝堂之事,我们天师给予谏言即可,听不听由君王和朝臣决定。
你说的都是金玉良言。
但这种金玉良言太多人说,其实也有很多人明白。
奈何气运如此,劫气迷了神智,人命由天而不由己。
你也不用想着逆天而行。
现在属于你的案子结束,我们且去吧。”
小羽倒是没怎么激动,一直云淡风轻、神情自若。
听了孟岐的话,只轻轻点头,向太后拱手一礼,“娘娘传臣至此,是为了昨夜之事,事情了结。朝堂上也没臣的位置,臣且先告辞。”
接着她又看了李斯一眼,低声道:“李丞相,你若对昨夜仰贤堂之事有疑惑,我倒是愿意跟你唠嗑两句。
你若不信我,也可以将你的事,说给你的那些仙人门客听。
一些常识之事,大家都懂。
估计你自己都明白。
可你丢了命根子,心里不痛快,就想拿我撒气。
完全是不识好人心,也忒没分寸。
我这种人只会向大道理屈服,权势岂能压迫得了我?”
说完她也不看李斯难看的老脸,顶着一众朝臣复杂的眼神,昂首挺胸走出章台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