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很多重要的时刻,往往都是在这样稀松平常的环境里被点出来的。
人是一种迟钝,麻木的生物,通常只有当一个人老了,回顾一生的时候才会发觉,什么时候出国i读书,什么时候决定做第一份职业,什么时候选定了对象而恋爱,什么时候结婚,其实都是命运的巨变。
只是当时站在那个岔路口上,眼见风云千樯,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天,在日记上却相当的平凡沉闷,当时只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这种时隔多年后才猛然惊醒的觉悟,会让很多人怅然若失,甚至瞬间失去对生活的感知。
也因此,中老年群体看似德高望重,实则一塌糊涂。
吕尧拥有着在未来留学的经验,所以刚从未来留学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在毕业前深陷的感情旋涡,并不是当时的忿忿不平,那是自己命运的巨变,所以他才能迅速凌厉的做出改变。
现在,他的人生似乎又迎来一场巨变。
只不过这次吕尧比谁都清楚,这是一场巨变。
而如今的吕尧也不是曾经的吕尧了,他已经可以一定程度上的做到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了,所以吕尧在不动声色的警觉起来后就问道:“这个全球经济合作发展会议是个什么东西啊?举办方是谁啊?”
荣念晴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个啊,是世贸经合组织举办的啊,每年都会有,这个会议主要是推动全球经济发展的,比较有名气的,有世界影响力的的企业,组织和机构都会受邀参加,共同商讨促进经济合作的流程。”
“其实说白了就是全世界的商业大佬们坐一块儿分享整合资源,让大家的合作更加方便。”
这个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啊,怎么吕尧忽然对这个东西这么感兴趣的?
荣念晴一边解释,一边有点纳闷。
然后这“一点”纳闷就被迅速证实,因为吕尧跟着又问道:“这个会议什么时候举办啊?流程是怎样的?地点呢?”
三连问让荣念晴眼睛顿时眯了起来,她好奇道:“怎么回事?”
吕尧也没打算瞒着荣念晴什么东西,所以他笑道:“去一边聊聊。”
荣念晴认真起来,跟着吕尧起身离开宴会桌这边。
等到了院子里比较僻静的角落,吕尧坐下,拿出香烟递了一根给荣念晴,两人一起吞云吐雾起来后,吕尧这才说道:“我就是觉得不对劲,现在是什么情况?国际贸易全面陷入寒潮期,国内很多外贸公司已经出现压力了。”
“就连咱们这边的海外项目都在叫停,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咱们却被邀请参加什么全球经济合作发展会议了,这就有点鸿门宴的意思了。”
荣念晴对此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觉:“你是不是有些多虑了?大国博弈间彼此使绊子很正常,但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没有任何企业可以跳出全球经济合作的框架。”
这套在全球运行的经济框架已经持续运行了半个多世纪了,怎么可能出现问题呢?
这是很多人常有的思维。
觉得一个事情持续了十几年,几十年,它就固定了,不变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吕尧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进行深究,反而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知道恐龙在地球上存在了多少年吗?”
荣念晴愣了下,这个问题的答案荣念晴有印象还是在中小学时看《十万个为什么》,但到底存在多少年她不记得了。
吕尧跟着又问道:“那你知道三迭纪持续了多长时间吗?”
荣念晴无语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古纪元历史了?”
吕尧呼出一口烟气,笑道:“三迭纪持续了大概五千万年,恐龙则在地球上存在了1.6亿年。”说完答案,吕尧就无比感慨起来:“这是多么漫长的一个时间线啊,相比之下,人类的文明纪元才有多久?五千年?一万年?反正不到两万年。”
“这个时间跨度不说跟地球比了,就是跟巨虫时代,恐龙时代那些生物比,也是短暂的可怜。”
荣念晴彻底蒙圈了,她不懂吕尧东拉西扯的想说什么,搞得人一头雾水,但她很有耐心,静静的看着吕尧,等着吕尧真正的破题。
吕尧也没绕太多的弯子,直接说道:“如果将事情放到足够长的时间跨度中去观察,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现在和平稳定的生活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偶然,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也是一种幸运,一种偶然。”
“既然是幸运,是偶然,那它就会有结束的一天。”
荣念晴懂了。
就像恐龙会灭绝但恐龙这个族群在灭绝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们一直在突破碳基生物的体型极限,朝着泰坦生命的方向一路狂奔。
而她刚才说的,持续了半个世纪多的,人为制定的贸易规则,也是会在某个刹那轰然崩塌。
或者说,你这种规则,已经崩塌了?
吕尧的手在身边茶几上无实物表演着,像是在用一张张无形的卡牌搭建一个纸牌屋:“人类文明制定的秩序,就像是用纸牌搭建的屋子,随便抽掉一张,就足够摧毁整个屋子。”
荣念晴点头,神情已经严肃起来:“你说的我都明白,不过.恐怕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是要参与到这样的会议中。现有的全球贸易分工对我们是有利的。”
当然是有利的。
东大有着全世界最全最大的工业体系,任何原材料到东大这边都会变成竞争力十足的商品,一个东大几乎撑起了全世界一半的商品供给,以至于现在美剧甚至美影里,都把“madeinChina”当成一种梗来用了。
可也正是因为越来越大的贸易逆差,那些从东大进口商品的购买方们就不乐意了。
东大可以卖东西给他们,但他们的东西却卖不到东大这边,尤其是他们的商品在东大这边很多都是违禁的。
这种贸易形势下,那些从东大买东西的购买方怎么可能让这种情况一直发生?
虽然购买方很不乐意,但拥有着超绝贸易优势的东大才不会管他们乐不乐意呢,东大会尽可能的保住现在的贸易形势,毕竟现在这玩意儿又是在我嘛。
所以荣念晴说的也对,越是这样,东大这边越是会督促有影响力的企业参加这场会议。
这也是吕尧的机会。
吕尧笑道:“既然这样,到时候让我代表咱们这边去参加会议吧。”说着吕尧就轻松起来:“说起来我出来做事这么久,都还出过国呢。这次正好可以去外面见见世面。”
在吕尧说这些话的时候,荣念晴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吕尧。
和吕尧在一起做事那么久了,她自认为也是比较了解吕尧的了,吕尧这家伙往往是在一件事上笑的越轻松,这件事反而可能就越大。
荣念晴没有去问去求证吕尧,她只是默默的抽烟,半眯的眼睛内仿佛有无数的光影在闪动,过去这大半年吕尧身上展现出来的种种奇怪的现象,似乎都有了答案。
他为什么突然开始学英文了?
他为什么突然离开上南来到绵阳?
他为什么要在绵阳待这么久,在海外布局那么多的营销号和水军?
他为什么还一定要在这边搞什么新农村发展扶持基金?
因为——
他要替自己去赴那一场鸿门宴。
一场她还没意识到,他却已经在提前准备的鸿门宴。
可恶啊.
这家伙怎么一直都这样的。
荣念晴渐渐把脸别上一边,她是一个非常理性也非常沉稳的人,先天的性格和后天的成长环境,让她很少有情绪特别波动的时候,但吕尧这个家伙啊 “呼——”
荣念晴忍不住长出一口气,用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平复好情绪,荣念晴看向吕尧:“所以,这场鸿门宴会非常凶险咯?”
吕尧诚实道:“我不知道,但总归不会很轻松。”
荣念晴:“那我不能让你去,我的身份和地位,他们不敢对我下死手的,不管是谁,都承受不起这个代价。”
吕尧同样脸色如常,神色平静:“必须我去,你说的那个代价想要落地,造成威慑需要时间,甚至最终可能不了了之。但只要你是安全的,那我就一定是安全的。”
说到这里,吕尧自信轻松的看向荣念晴:“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报仇,甚至会不计代价。”
荣念晴动容了,眉头不自觉的蹙起,第一次用格外复杂的眼神盯着吕尧,那眼神复杂到吕尧无法解读,复杂到吕尧不敢解读。
吕尧避开了荣念晴的目光,转过脸看向一边笑道:“当然,就算你不想,也一定要表现出这样的姿态哈。”
荣念晴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会的。”
一定会!
吕尧却像是得逞一样说道:“那你是同意我替你持续国外那场会议咯?”
荣念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吕尧这家伙给算计了。
搞什么啊!
这种关头还耍这种小心眼。
荣念晴没好气的说道:“一码归一码,这个再说。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委托一位咱们这边足够德高望重,能代表我们出席的人员参与那场会议。”
这样就能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
但吕尧却摇头道:“不会有人比我更合适了,这么的声名狼藉,这么的年轻,几乎浑身都是弱点。”
荣念晴撇嘴,她不喜欢吕尧这么妄自菲薄。
吕尧却还在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我预想的事件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对我来说,它未必是坏事。”
说到这里吕尧眼神正经且肃杀起来:“我会被捧上神坛,塑成金身。”
这是吕尧人设转折点的重大一步。
东大人的生死价值观是非常独特的,古往今来,也只有一派的学问能跟东大自古相承的生死价值观相提并论,对东大人来说,真到了必要的时刻,死亡不足为惧,到了距离死亡真正只有一线的时候,很多东大人首先想的不是害怕,畏惧,而是怎么才能死的更加有价值。
所以“一换一不亏,一换二血赚”。
而东大的价值体系中,对“死亡价值”的评价也非常的独特。
任何人,不管你生前评价如何,只要你最后死的非常有意义,那评价往往都会从泥沼直接拉到云端,因为东大人觉得,评判一个人是英雄还是狗熊的标准,从来不是成败,而是气节。
这种将个体生死与更高价值链接的哲学体系,让殉国这种死法成了诸多死法中最上等的死法。
甚至于能直接洗白黑的不能再黑的人。
因为殉国这种死法证明了你的价值观没有瑕疵,只是做法有问题,这就是所谓的大节不亏。
比如南宋陆秀夫,生前弄权作势,铁打的奸臣模板,可抱着小皇帝纵身跃海后,评价直接两级反转。
比如崇祯皇帝,作为皇帝来说他确实好高骛远,手段疲软,可天子以身殉国,为他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华丽的句号。
吕尧这次替荣念晴出席海外会议,本就是奔着赴死去的。
当他在海外身陷囹圄,时刻都有可能身死道消时,那之前那些他给自己贴上的标签,都将不再是污点。
不过是身边多了些女人,不过是靠的女人发家起势的,那咋了?
老是揪着人家的私生活你没毛病吧?
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有人这么夸赞吕尧:“污点再多的勇士也是勇士,再完美的苍蝇,始终也只是苍蝇。”
荣念晴明白了吕尧的想法,这也确实是洗刷吕尧身上标签的最好手段。
可这手段的代价…即便吕尧能承受得住,可她觉得自己承受不住。
这一刻,荣念晴切身的体会到曹操失去郭嘉,诸葛亮失去刘备时的感受了那种知己将逝,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揪心,煎熬。
可现在,这份揪心和煎熬,好像只能自己承担了。
也是到这一刻,荣念晴才狠狠同情了这段时间吕尧的种种反常行为。
不过,有反常行为是好事。
在这么多的反常行为中,或许就藏着吕尧给自己留下的后手 这是吕尧自我价值跃升的道路,这是吕尧为自己塑造金身的必要手段,这是.吕尧代替自己出席的理由有很多,但最关键的是,他是代替自己去的。
因为哪怕是荣念晴自己,也能想到起码三种办法实现自己价值的跃迁,但吕尧却唯独选了这个他真的.
荣念晴心底情绪翻涌着,仿佛她心里有一场海啸,但是她面上却静悄悄的。
十一月的绵阳,夜晚的寒意渐重,即便是别墅区里也已经听不到虫鸣了,只有萧瑟秋风在小院子里打着转儿。
荣念晴抬头望望天,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想法和计划的?”
吕尧轻松写意说道:“也就今年年初的时候吧。”
荣念晴点了点头,时间对得上,她张开嘴,又问道:“你”
可话到嘴边,荣念晴却又问不出话来了,而是顿了下说道:“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说到这里的时候,荣念晴一下就怔住了。
她猝然转脸看向王殊,跟着又看向吕尧,眼窝一下就热了,朦胧的泪水已经在荣念晴眼窝里打转。
原来是平平安安啊。
原来是这样啊。
荣念晴盯着吕尧,第一次有些生气的说道:“你这个男人!嘴里什么时候能有句实话啊?”
吕尧却温和对荣念晴笑道:“我没骗过你啊,荣总。”
荣念晴:“那你能好好的,全须全尾的回来吗?”
吕尧笃定的笑道:“会的。”
荣念晴都要被气笑了:“你骗人。”
吕尧依旧温和的笑着:“我没有。”
荣念晴仰起脸,片刻后一把拉起吕尧:“坐着干什么,过来喝酒!”
她心底实在愁闷,烦闷,可她也是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的办法,因为吕尧已经在这件事上打定了主意。
于是荣念晴重新回到酒桌边,哪怕酒桌上饭菜早都凉了,但她还是闹闹哄哄的把大伙儿拉过来玩游戏喝酒,大家都被突然反常的荣念晴弄得一头雾水,本来都准备散场了,你这忽然来什么劲啊?
甘晓曦喝的稍微也有点多,所以迷迷瞪瞪的拉着荣念晴:“你发什么癫啊?咱们就算今晚不回去,也要明天趁早,你喝这么多明早起得来吗?”
荣念晴却一把揽住甘晓曦的肩膀,笑道:“上南又没有什么天要塌了的大事儿,早点晚点不耽误什么事情的。”
说着就拉着甘晓曦一起。
可惜苏大强省的人到底是没有什么夜生活的经验,哪怕荣念晴有情绪支撑,也只喝到了两点多就撑不住了,最后被甘晓曦她们架着回吕尧别墅房间里休息了。
而简筱洁则一脸贱兮兮的搂着王殊和林永珍也上楼去了。
临走甚至都不忘给吕尧一个得意得逞的眼神。
吕尧没跟简筱洁计较,因为简筱洁最后那得意得逞的眼神更深层中,还藏着让吕尧一起过去的意思。
但是啊,吕尧确实也没什么心情。
刚才跟荣念晴聊天的时候,吕尧确定了那场邀请荣念晴的会议定在明年的八月,除了要在举办地点进行会议外,与会人员还会受邀参加各国商界大佬的企业,进行“深度学习”。
这个时间线就吻合上来。
吕尧记得,明年四月,光之国就会针对国内的中兴进行全方位的打击,然后在外贸的税率问题上大做文章,本质就是要让东大这边给他们送钱。
但东大早就不是以前的东大了,所以在外贸税率的问题上,表现的比较强硬。
这种情况下,让一个经济贸易合作组织作为中间的调停人,那就非常的合情合理了,所以就像荣念晴说的,到时候他们这边就是不想去都不行。
只是去到外面之后,命运的轮盘到底会怎么旋转,那就不好说了。
坐在院子里,吕尧再次抽出一根烟,只不过这根烟他抽的很少,一根烟也就抽了两三口,剩下的几乎都是自燃掉的。
荣念晴说的没错,前面他对荣念晴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骗她。
吕尧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
因为那边毕竟是国外。
而他卷入的还是大国博弈的惊涛骇浪。
最要命的是,他代表的荣念晴这边,还掌握有高性能尖端芯片的生产制造,同时国内的芯片设计产业也在迅猛崛起,就连软件生态也在紧锣密鼓的从头建设。
而这所有事情的后面,或多或少都有吕尧的影子。
就算是让网络上的键盘侠去想,也会把吕尧给控制住。
而吕尧身后的背景,又不如别人那么强硬,甚至他本身的地位,都不是那么的稳定,重要——且不说外部的重重危机,光是他出国后,家里面会发生什么,吕尧都不好说。
这不禁让吕尧想起了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在这部电视剧,虞啸卿一开始表现的也是十足的热血,刚烈,可等到炮灰团冲进南天门,冲进树堡,虞啸卿却被身边的老狐狸给糊弄住了。
至于让炮灰团的人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足足三十多天,虞啸卿的援兵才在炮灰团弹尽粮绝的时候到来。
而即便是在吕尧留学未来的现实里,那些有着通天背景的人,也在国外待了足足一千多天才终于得以回国。
那吕尧自己呢?
他对自己这次选择的生死,无法预料。
那些他在未来留学的经验,无法为他这次的决策提供任何帮助。
所以他为自己准备了很多的后手,只是这些后手是不是真的能帮助他平安归来,吕尧同样没有信心。
吕尧翘着二郎腿,背靠在椅子上看似慵懒的望着深夜漆黑的夜空。
说实在的,这一步棋很凶险。
但也确实很帅啊。
吕尧笑了起来,果然,前世今生他还是这么有种。
当吕尧在别墅院子里仰望夜空时,回到楼上房间的荣念晴也在透过窗子看向楼下的吕尧,他就那么孤零零的,形单影只的坐在那里清瘦年轻的脸庞在别墅灯光的映照下显得萧索,却又自若。
跟荣念晴同住一个房间的甘晓曦带着一身酒气,下巴搭在荣念晴肩膀上,甘晓曦看看荣念晴,又顺着荣念晴的目光看向楼下,然后她就坏笑起来:
“你惨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