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风连忙将“说书人的腔调”,换成了正常叙述的语气:“有那十二个卸岭力士,以穿山甲之利,疯狂的刨坑,从那井眼之处,只花了短短三天时间,便往地下打了数百米深。”
周玄差点乐出声,摊手说道:“你给暖场半天,这些卸岭力士,合着就是十二个挖掘机呗?”
“差不多。”李乘风说道。
这会儿,赵无崖指出了破绽,说道:“这不对啊,挖好几百米,那些卸岭力士吃什么、喝什么、睡哪儿?挖出来的土方,如何运走,总不能吊根绳子下去,挖得差不多了,再顺着绳爬上来?”
“那不至于,地渊计划,是要往地下挖掘数千米、甚至是上万米的,若是每日靠着绳索进出,那多没效率。
李乘风解释道:“那位大学者柳平遥,和画大人一般,也领悟了空间法则,而且空间法则的境界,比画大人还要高出一境来。”
“比我高出一境?是何等境界?”
画家问李乘风。
李乘风指着一处空地说道:“画大人,空间法则,第一境,唤作魍魉,香火神道的弟子,领悟了这一层法则之后,便能在魍魉空间里,来去自如。”
魍魉空间,便是现实空间外的一层空间,这层空间里,黄沙与狂风,能将每一个错误进入空间的人,给吹成骨架。
“这层空间,与现实空间有许多交叠,在我们现实空间之中,看似极其遥远的地方,在魍魉空间之中,却不过是数米的距离。”
李乘风竖起了两根手指,又说:“而空间法则的第二境嘛,便是将一部分的魍魉空间,与现实空间彻底交融在一起,施术者,掌控着两道「门」,
柳平遥便在地下,展开了这道「门」,另外一道「门」,在井口处,那些卸岭力士,进了地下的门,便能从井口处的门出来,无论井有多深,出井只需要片刻。”
“所以这一层空间的境界,便叫空间之门。”
李乘风说到此处,众人便清楚了那些力士是如何解决生理问题、土方堆积的问题。
“怪不得那柳平遥这么疯狂,要挖出地渊来,还真是没那金刚钻,不揽这瓷器活儿啊。”
云子良一旁感慨道。
李乘风继续讲道:“既有卸岭力士打洞,又有柳平遥的空间之门,保障后勤,地渊计划进展得极快,从数百米,打到两三千米…期间一路顺风顺遂,但超过三千米之后,怪事便来了。”
“比如说。”
周玄没空听李乘风“渲染气氛”,他只想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
“白骨,森然的白骨。”
李乘风说道:“都是人的骨头,头骨、手骨、腿骨,那些骨头,骨质灰白,但却有骨膜。”
“最厉害的盗墓人,能通过骨头的质感来判断这些白骨来源于什么年代。”李乘风指着折扇的扇骨,说道:“那些骨头,他们按照质地判断,应该是在上千年前遗留下来的,可是那般久远的骨头,骨膜早就腐烂,怎么还会依附在骨头上呢?”
“卸岭力士,便觉得诡异阴森,提议柳平遥,停止挖洞。”
“但是柳平遥不允许,他原本就猜测井国的地心深处,应该藏着极大的隐秘,如今骨头似乎在将隐秘揭开了冰山一角,他怎么会放弃。”
李乘风讲到此处,缓了缓,喝了口小福子递过来的山珍汤,周围的人恨不得现在就给一个爆栗——说到关键地方,你还换换气口?
“马上说,马上说。”
李乘风拿手绢擦了擦嘴,继续讲道:“柳平遥许下重利,将提前谈好的价格加了两倍,那些卸岭力士,本就做的是死人堆里打滚的生意,能多赚些银钱,胆子自然就壮起来了。”
“又是一个月之久,深井已经被掘到了地下六千米,几乎每一抔土,都会铲出白骨来,而且骨头之上,不再是骨膜了,而是披挂着些许的血肉…那血肉在轻轻蠕动,有生命的迹象。”
“那些卸岭力士已经有些适应了,并不觉得危险,但柳平遥却听到了呢喃的声音。”
李乘风说道:“在曾经柳平遥的笔记上,记录过他听到的声音。”
“他听到了什么?”周玄问。
“阳人勿近!”
李乘风说道:“那是一种威胁、警告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只有柳平遥一个人听得见,他是个疯狂的人,为了让卸岭力士们继续安心挖掘,他没有将这番诡异的私语之声讲出来,而是不动声色的指挥着挖掘。”
“七千米、八千米、九千米,随着日程的不断推进,挖掘队一直挖到了万米之深,终于…”
“没挖了?”
“卸岭力士、柳平遥,全部没了音讯。”
李乘风说道:“这次挖掘地渊,骨老会也给予了关注,在地渊的井口处,有不少学者观摩。
而柳平遥那一道留在井口的「门」,随着柳平遥、力士的杳无音讯,而快速的腐朽,离那「门」进一些的学者,从「门」里,听到了极奇诡异的声音,类似狂风的呼啸,也类似某个人的低吟之声,还夹杂着柳平遥的凄厉惨叫。”
“骨老会的圣子圣女,得知了消息,便联合了四大神职,利用道焱火,将那扇门毁去,整个地渊的入口,也封起来了。”
李乘风说到此处,云子良听得直皱眉,问道:“怎么封的,就凭玄子说的那个破井盖子?”
“别说,云先生,这封住地渊的事情,还有你们寻龙道士的功劳呢。”
李乘风说道:“五百个死囚,被打进了地下,布成了大阵,骨老会还挑选了八个七炷香之上的骨老,也制成了人桩,打成了阵眼,这是骨老会的血肉之阵,
再配合上寻龙天师的天光镇,才将地渊封住,那井盖子,倒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了。”
众人都看向云子良。
云子良顿时来气了,戳着自己的鼻梁骨,说道:“瞧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封的,井国十二年,那会儿我躲画里呢。”
画家此时说道:“那时候,我还没有进骨老会,但往后我成了神职之后,与上一代的神职有过交流,聊起了当年的地渊往事,
那段往事之中,有一个不算隐秘的隐秘,主持尘封地渊的人,便是当年的寻龙堂主,他当时便是人间九炷香。”
画家指了指天穹,说道:“这位堂主,在地渊封尘九年后,便成功飞升天穹,斩杀了寻龙旧神,成了如今的寻龙堂口、天穹级神明「山祖」。”
“啊?!”
云子良、赵无崖两人皆是震惊之色。
他们可刚才听周玄讲了——血井问卜,明示了「山祖」便在地渊之中。
而当年封存地渊的人,正是尚未飞升的「山祖」,怎么会如此之巧?
画家、李乘风不知众人为什么吃惊,等他们俩知道真相后…更震惊了。
“什么,山祖不在天上,就在地渊之下?”
周玄说道:“老画,带我去地渊前瞧一瞧。”
“去瞧瞧倒可以,但是,大先生,地渊之下,可去不得啊。”
画家说道:“勿闻、勿视、勿听,那万米地下,怕是有了不得的东西。”
“先过去瞧瞧再说。”
周玄执意之下,画家、李乘风也不好阻拦,只得引路,周玄随手将“大娃、三娃”带上了。
这人参娃娃,可逃不得,能帮袁不语扛咒的好宝贝,周玄自然要亲自押送。
地渊,便在慧丰医学院的教学楼之下。
这栋楼,在祆火之灾中,没有被烧毁,保存完整。
众人走进了地下室,在地下室的一座铁门前,便瞧见了封在门口的黄纸,上书:井国十二年封,揭此封条者,受焱火之刑。
画家当场就把黄纸给撕了,同时以密信,召集了乐师、古玲。
在痛苦大学者死去之后,李乘风继任了神职的位置,如今,骨老会四大神职已然齐聚。
“大先生想去地渊看看。”
画家对其余人讲完,伸出了手,手上多了一把钥匙。
古玲、乐师、李乘风也同时拿出一柄钥匙,这四柄钥匙,其实是一把钥匙,合在一起,便成了一朵铜花。
开锁,推门,
众人便鱼贯而入,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石室之中。
石室四面都是高墙,但并非完全密封,更像是一口修得极高的井,没有屋顶。
四面墙上,以某种规律,悬挂了数千面六棱镜,风从高高的“井”口处,打了下来,吹得那些六棱镜微微摇摆,镜子的柄上,悬挂着的小铃铛,则发出生脆的铃音。
铃音听得不讨厌,甚至有些悦耳,周玄心情也莫名的好了起来。
云子良望了望石室内的布置,便说道:“果然是寻龙的手笔,上引天光,六棱正罡,这是寻龙的天光镇煞的法阵。”
赵无崖瞧了,问道:“师祖爷爷,这不是寻龙天师给达官贵人改风水用的挡煞阵吗?无非就是放大版,把四面镜子,改成了数千面镜子。”
“哎呀,崖子,挡煞阵就是天光法阵的缩微版啊。”云子良给气得直跺脚。
他一个成名多年的寻龙天师,带着徒弟见世面,结果徒弟这么露怯,怎么不叫他急眼?
“那我们在给达官贵人改风水的时候,怎么不搞上几千面镜子?四面,太小气了。”赵无崖很是耿直。
耿得云子良差点背过气去:“崖子,你在风水界对我毫无威胁,但你在教育界可以让我身败名裂!”
他揪住了赵无崖的耳朵,吼道:“几面镜子利用天光,挡挡小煞就行了,什么样的达官贵人家里,会遭到天下最恐怖的煞气青睐,犯了天条吗?还用得上布几千面镜子?”
“师祖爷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赵无崖疼得龇牙咧嘴。
云子良转过头,对众人说道:“不好意思啊,实在是家有逆徒,失态了。”
众人却并没有取笑云子良——走江湖的,谁没有几个徒弟?他们收的徒弟,还不一定有赵无崖灵光呢。
“老云,现在是夜里,六棱镜引进来的光是月光,我却感知这月光,比阳光还要火辣,这里面有说法?”
“大有玄机。”
云子良指着满墙的镜子,说道:“六棱镜最难对焦,所谓挡煞、镇煞,便是通过镜子的角度,将引进来的天光,集中到一个点上,这种调整,极看功力,
通常的寻龙天师,能布十面镜子,已是极限,能布下数千面镜子,将天光引到地渊之井上,说这是寻龙堂主的手段,我是深信不疑的,现在是夜里,若是白天,日光强烈,引进来的天光,能将石室烤得像个火炉子。”
“没有奇高的道行,做不到如此精湛的布局。”
老云说到此处,又指着地渊井盖,对周玄说道:“玄子,我可提前跟你讲好,如此大阵,兴师动众,镇的可不是小玩意儿,如老画、李乘风所讲,怕是大煞,天大的煞…”
“但我们没有退路了。”
周玄说道。
重建明江府,要六尊神明,算上苦鬼,满打满算,也才五尊,缺了第六尊神明级的首肯,意志天书就不能生效。
以周玄的“神缘”,除了山祖,去哪里能拉拢得了第六尊神明?
再者说,
如云子良所讲——若是能找到山祖,从他的口中,或许还真能问出「毕方」的弱点来。
斩杀毕方,解除「百畜之相」的诅咒,也是周玄目前优先级极高的计划。
“无论是救师父,还是重建明江府,山祖,都是重中之重。”
周玄看向云子良,说道:“我要下地渊。”
“大先生,若是这地渊的井盖被打开,放出了地渊之下的东西,怕是有大祸啊。”
乐师也提醒着周玄。
而周玄听到“大祸”两个字,突然想起了青风的太平秤卦象。
青风在灾后,便找到了周玄——当时他便讲诉了太平秤的异象,明江府的灾祸明显已经躲过去了,可太平秤之中,明江府的重量却跌至秤底,这便意味着,明江府依然有大祸临头的风险。
只是当时明江府再无外患,内患的粮草问题,周玄也着手解决了,明面上瞧着,已经全无风险,剩下的无非是重建的事宜了,
现在看来——
——难道明江府的大祸,始于地渊的解封?而始作俑者,便是他周玄?
一时间,周玄便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前途未卜,两条岔路,都在严重的影响着周玄的判断,使他也无法第一时间,做下决断。
但他到底还是冷静,侧头先问云子良:“我以神魂日游之法,在不破坏这天光大阵的情况下,可否下得地渊?”
“能下。”
云子良说道:“虽说天光大阵,镇压各种邪祟、游魂、外人,但你毕竟是道祖亲传,这大阵,为难你不得,但只有你的魂能下去,我们所有人都下不了地渊,我怕你在地渊之下,孤掌难鸣。”
周玄的魂魄,何处都去得,唯独这地渊,却非同一般——柳平遥的空间法则,比画家还高出一境,在三万尺之处,也没有生还,
地渊之下的未知恐怖,若是周玄一人进入,下场怕是和柳平遥一般。
“若是我寻了帮手,咱们暂停这天光大阵,有人在井口守镇,一旦有妖邪出来,便重新启阵…”周玄又有了新的计划。
云子良继续说道:“有人守阵,倒是可以,我可以帮你守阵。”
“阿弥陀佛,守阵的人选,还是让小僧来吧。”
讲话之人,正是低着头的赵无崖。
他的佛心再次开窍,说道:“我有佛心一颗,借这天光阵,能守住这地渊之口。”
讲到此处,赵无崖便打起莲花座,身形飘荡在两丈处,双手作拈花状。
画家见赵无崖已经起了守阵之势,索性心一横,对周玄说道:“大先生,地渊之下,游神灯笼便会失效,找别的帮手,都帮不了你,我老画有一手空间法则,和你一般,没有地方去不得,我来做你帮手。”
“多谢你,老画。”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画家便是这般,凡遇大事,必然会思前想后,显得有些怂,但只要他迈出第一步,便不再畏惧,咬紧了牙关,事情一路办到底。
周玄对画家说道:“我们此次下地渊,只是为了去探个虚实,能找到山祖最好,找不到,也不强求,若是遇上不对劲的地方,你入魍魉空间,我则神魂日游,然后通知井口守阵的无崖禅师,立刻封井。”
乐师听到此处,询问道:“那问题来了,地渊有万米之深,你们怎么能通知得到我们?”
“我有这个。”
周玄的右手伸入了自己的秘境之中,猛的一拉,拉扯出了一尊白骨和尚。
这尊白骨和尚,是傩神黑水,以煮酒和尚的遗骨打造而成,和尚双手为骨锁,能钩索住周玄,无论周玄去到那里,那钩索都会自动延长。
曾经下血井,回到三百年前彭家镇时,周玄便利用了白骨和尚的勾索。
“我们下井之后,若是剧烈晃动钩索,便代表着我们察觉大邪之物可能要出渊,你们只管封井,我们以空间法、日游法,遁走逃避。”
“那若是你们下井之后,空间法、日游法都失去了效果,你们被邪物缠住,该怎么办?”
云子良将最坏的后果,讲了出来。
周玄先是沉默,然后斩钉截铁的说道:“若是我和老画被困住,又无法使用空间法、日游法,你们依然封井。”
“那就把你们封在下面了。”
“也好过邪物出渊,全城尽墨。”
周玄说到此处,问画家:“老画,下地渊是九死一生的买卖,你要后悔还来得及。”
“只要全城老百姓没事,我拼命还真不带怕的。”
画家手掌心的火已经隐隐燃烧了起来,作好了下地渊的准备。
“不再考虑考虑别的办法?”
云子良出于担忧,还是询问周玄。
“命在险中求,我师父的命、明江府那不知多少万的亡魂,都牵于山祖一身,地渊,我非下不可了。”
紧接着,周玄又对云子良说道:“而且,血井卜告出了山祖的下落,便证明山祖还活着,并没有陨落,既然山祖能活下来的地方,我周玄,又有什么活不下来的?”
讲完这句,云子良与周玄便相视而笑,豪气尽显。
“你心意已决,我老云,为你开井。”
云子良在石屋之内,踩着天罡步,连走几步后,便定下一个方位,指向某一面镜子:“崖子,翻镜。”
无崖禅师、赵无崖,本是同一个人,既有佛心,又有道身,他抬手,卷起一阵天光,激向那面镜子,将镜面反转。
云子良又走向了下一个位置,再次手指遥点某面镜子:“继续翻。”
老云、崖子,这对寻龙师徒便是这般操作,连续翻了二十来面镜子后,石室高墙内,山风不再流动,月光也不再灼人,
这便是“天光镇煞法阵”停止运转的征兆。
乐师、古玲、李乘风、画家,同时燃起道焱火。
四股道焱火,同时驱动,才将地渊之井的井盖掀开,一个深不见底的地下深洞,便展现在周玄的眼前。
“白骨和尚。”
周玄低吼了一声,神魂出窍。
白骨和尚的双手化作了勾链,一柄勾缠住了周玄的神魂,一柄勾缠住了画家。
“老云、崖子,记住了,我们俩,不管是谁剧烈晃动这两柄勾链锁,你们便封住地渊,切记、切记。”
周玄说完,将手中人参童子,扔给了古玲:“照顾这个娃子,不能让他跑了。”
讲完,周玄神魂,便已经日游进了地渊。
“记住,遇事不决,封井。”
画家也再强调了一遍后,进入魍魉空间,跟着周玄下了地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