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为何流泪?”
那滴眼泪,没有逃过周玄的眼睛,他立刻问道。
小和尚温柔的将眼角的珠泪抹去,说道:“世人皆愚昧,总信那血神传说,我这滴泪,为世人而流。”
周玄倒觉得,小和尚这滴泪,颇有些说法,但他继续盘问,那小和尚却一直不说真话,他只好作罢。
接着,他又聊起了血神。
“小和尚,你这般坚持我倒是不懂了,为何世人都说血神会降临,但你偏偏就认为他是不存在呢?”
“因为他本来就不存在。”
小和尚讲得倒是干脆,但周玄却并不觉得这个理由能说服他,他又刨根问底,说:“小和尚,那些巫人,相信血神会降临,所以做出了祭祀,而我的朋友,又亲眼目睹了血神降临,
巫人擅卜,我朋友眼见为实,都不能成为血神降临的证据么?”
小和尚摇了摇头,却说道:“眼见未必为实,你朋友所见血神降临,那并不是血神,它名唤「乘黄」,从鲜血之中诞生,龙相马身,以人的脑髓为食,
传闻之中,他们是接引血神降临的人物,可这千余年来,从来只听说乘黄食人,哪听说过乘黄将血神驮到了人间?”
小和尚说到此处,便哀叹道:“唉,九璃国「乘黄」作乱,国将不国啊。”
云子良听到此处,便朝周玄耳语道:“九璃国,便是咱们井国的曾经,井国分为九府,便以九璃为名。”
“那九璃国得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周玄又问云子良。
云子良对于年代极敏感,说道:“在二十四尊神明级飞升天穹之前,很上古的年代了。”
“那上古年代里,有没有过血神的记载?”周玄又问。
“上古年代,实在太过久远,许多事情已变得不可考了,这个血神,至少我在古籍中,未曾见过他的名字。”云子良如此说道。
周玄想到此处,又问了小和尚,说:“我朋友见的血神其实是「乘黄」,那巫人的祭祀呢?
巫人擅卜,他们集全族之力,卜出来的‘血神降临’,总不会有假吧?”
“凡巫人者,不敬苍天敬鬼神,人间之鬼,淫祀邪神,它们又懂个什么。”
“你这个小光头挺狂啊。”
周玄瞪了小和尚一眼。
小和尚却说道:“那些巫人的卜告,朝令夕改,说话从来不算数的,曾经巫人做过的卜告是——血神于无边血海之中降临,血神身体如黄金失色,血色意志遍撒九璃,
而他们前些日子的卜告呢?又变成了血神将于金宝山降临,
一会儿从海中降临,一会儿从山里降临,讲话都没个准数,谁信他们,谁的脑子便坏透了。”
“血神在金宝山降临,金宝山在哪儿?”
周玄不愿再与小和尚做口舌之争,而是询问“金宝山”在哪里。
“小施主,血神降临之事,你信还是不信?”
“我得继续观察观察。”
“那大抵便是信了。”
小和尚挑起了灯笼,指向了极远的方向,说道:“诺,瞧见海对岸的那座高山了吗?那便是金宝山。”
周玄顺着小和尚指的方向看去,他所在的山头往前,便是一片村庄,再往前是个城镇,若是再往前,便是一座渔村。
渔村毗邻着黑黝黝的无边海洋,而金宝山,便矗立海中,山体金黄,形状两头翘起,中间凹陷,远远瞧去,真像一个偌大的金色元宝。
不过,这尊元宝,此时却多了一些血色图案,血色构成了线条,一条又一条的血线,勾勒出了一朵花——彼岸花。
“是姐姐的花。”
周玄喊了云子良,问道:“老云,你瞧瞧看,那朵花,是不是姐姐的彼岸花。”
云子良则点着头,说道:“没错,确实是彼岸花。”
“走,去那金宝山。”
周玄说道。
他与云子良两人便火速下了山,小和尚提着灯笼,哀声叹气。
夜先生总堂,庭院深深,却极是寂寞,
整个院中,只有毕方一人盘坐于地。
他的折扇展开,平铺于地。
这是一把素面的折扇,天下说书先生极多,折扇、醒木便是他们的兵刃,长年相伴。
时间久了,他们便想在折扇、醒木上装点一番,有的说书人,爱在扇面上描些花鸟纹,有的则爱描些兽纹,
毕方的折扇,却是白纸一张,
白得像雪,不受半点玷污,而此时,却也遭了污染,血,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扇面。
毕方低垂着头,那些血,便是从他的鼻孔处流淌出来的。
他精神委顿,嘴角却挂着笑意,说道:“周玄啊周玄,这一场‘天尊大梦’,你已然入梦,
只要入得梦中,你便逃不了…你逃不了…我也逃不了。”
他说到此处,右手抬起,像在凌空抓着什么似的,那远在平水府的九根金签,其中一根,得到了召唤一般,兀自从山地里飞起。
这根金色签子,掠千山、行万水,最后势大力沉的钉在了毕方的周围。
“咚!”
金签入地后,毕方不光是鼻尖流血,连两只眼睛,也流出血来,
而毕方的满头黑发,至少花白了三分之一。
他伸出枯瘦的指节,蘸了自己的血,在扇面上,写下了一个“云”字,然后便安然闭目,继续主持着“天尊之梦”。
毕方闭目凝神,却又伸出了手,虚空一抓,便在这场大梦之中,抓出了一个酒葫芦来。
他抚摸着酒葫芦,惨笑着说道:“别人都能死,但你不能死。”
这酒葫芦,正是酒大人的葫芦…
“这毕方有底蕴啊,手上竟然有无上意志交托的梦境。”
在荆川府之上,梦境天神的号角声低鸣,发出一种听不见的音波。
音波的去处,便是夜先生的总堂。
梦境天神,在以自己的音波,与毕方的“天尊之梦”共鸣。
梦中的一切景象,他尽收眼中。
越是瞧着那场大梦,梦境天神愈是着急,说道:“老牛鼻子,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要是周玄那小子死在了毕方的梦境里,谁替我去擦佛国入侵的脏事?”
“你现在着急周后生的死活了?开始干嘛去了?”
香火道士很是烦闷的说道。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毕方竟然还藏着这么一手,天尊之梦,这个梦,出自井国的无上意志之手。
他没想到,梦境天神也没想到。
他着急忙慌的说道,
“谁想得到,无上意志还真给了毕方好东西,只是,这场梦要催动,本就是极难的,毕方的香火之力,不够催动,可今日…两个九炷香,还有一位天穹级的神明,作为香火燃料,外加周玄这个极妖孽的人,成了梦眼,还真将这场梦给催动了。”
人间风水之阵,千千万,种类不一而足,各式各样的都有,但是,所有的风水阵,都有阵眼,是风水阵核心中的核心。
说书人生成的大梦,也如风水阵一般,有“梦眼”的说法,一般的梦中,说书人便是梦眼。
说书人死去,梦中无眼,梦便破了。
梦境天神又说道:“这场梦,等于是总堂里所有人的香火迭加在一起生成的,并非只依靠毕方成梦,
这毕方明知自己断然没有了生路,反而狗急跳墙,利用梦境,将自己与周玄他们的命运,强行捆绑了起来,这些入了梦中的人,包括毕方在内,能有几个人活着出来,还真不好说。”
香火道士催道:“那你想想办法,破了这场梦,你可是梦境天神。”
“那是无上意志的手笔。”
梦境天神有心无力,又说:“目前,要想救出梦中那些人,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香火道士问道。
“说服毕方,让他停止生梦,只有他停止了,梦中人才能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扯你娘的淡!”
香火道士一听,便知道是馊主意,那毕方,也入了梦中,就是要跟周玄拼个你死我活,斗到这种节骨眼上,怎么停?
梦境天神又想了想,说道:“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什么?”香火道士问道。
“你不是说夜先生的总堂里,极可能有巫神的存在吗?”梦境天神当即说道:“把巫神唤醒,一个当世的天尊,还是有机会破掉这个无上意志布下的大梦。”
“那完犊子了,唤不醒。”香火道士摇着头。
“为什么?”
“你瞧见毕方手里的酒葫芦了吗?那便是酒大人的葫芦,他从梦中,将这葫芦摘出,便是要保住酒大人的性命,只要酒大人在这总堂之内,没有进入到濒死的状态,那巫神,便醒不过来。”
香火道士无奈的说道:“等于说,毕方这厮,也早知道酒大人的身世之谜。”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完了,没有人能替我擦佛国的脏屁股了。”
梦境天神声线极是痛心疾首,但他的号角,却对向了光阴界的方向。
这些年来,梦境天神的真身,一直藏身在光阴界之内。
此时的光阴界中,却涤荡出了一道音波,掠出了井国的范围,在星空中穿行。穿行不久,却被一位藏在星空迷雾之中“六耳金刚”捕获到了。
这位六耳金刚,身高百丈,他在接收到了声音之后,极是振奋,以极高的声调,发出了强有力的呼喊。
“周玄已入井国无上意志大梦,他今日必然陨落,我佛国神威,再无人阻挡。”
梦境天神,并非全无破梦之法,身为九大天神之一的他,力量浩瀚无边,哪怕那个梦是无上意志亲传,又能如何?
但在井国之中,只怕没有人比他更希望周玄这个“横空出世”年轻人,早早死去,他想去梦中救人?装装样子罢了。
它的号角,看向了香火道士,暗暗思忖了起来。
“老牛鼻子,应该也是有办法去救周玄的,他又为何不出手呢?”
两大天神级,都是表面一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模样,但实际上,各怀心思。
周玄、云子良两人,一阵赶路后,便来到了那片无涯无际的海边。
金宝山,便屹立于大海之中。
此时,海水涨落,腥咸的气味弥漫,周玄在海边,瞧见了一艘小渔船,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坐在了船边,嘴里叼着一棵狗尾草。
他嘴里咀嚼着草根,那草尾便随着他的嚼动,上下弹动个不停。
周玄走向了那人,说道:“这船出海吗?”
“出!”斗笠男斩钉截铁的说道。
“我们两人要出海,去那金宝山。”周玄说道。
“可以,但是要等。”
“为什么?”周玄问。
“因为这船,不是我的…我也是坐船的。”斗笠男说道。
周玄万万没想到,这梦境世界里的人,竟然也这般贫嘴,不是你的船,你搭个鸟的腔?
“来了。”斗笠男说道。
“谁来了?”云子良问。
“船夫。”
斗笠男指了远处的一个黑点,说道。
那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周玄瞧清楚那道人影之后,他便听见了缥渺的歌子,
“无涯海上不通船,独霸篙师三千年,不信神明不信天,万里苦海一河神。”
歌子听起来,有些蛮霸,但那海中人影,却是也是好手段,他于水上飘动,大袖飘飘,几步便跨到了岸边。
周玄看得清楚,这是个年轻道士。
“你们便是坐船的人?”年轻道士问道。
“是。”
云子良先行说道。
年轻道士便上了船,说道:“上船吧。”
斗笠男却没有上,他冷笑道:“船家,你这船太小,我们人多。”
“人再多,这船也能浮在海上。”
道士说到此处,便一挥袖袍,卷来了一座山,压在了船头上。
那船受了一座山的压力,却岿然不动。
“怎样,人再多,这条船都驮得动。”
“我们人多。”斗笠男又说了一句。
这句话把周玄、云子良都听懵了——三个人再多,还能多过一座山?
“你们上船再说。”年轻道士不耐烦的说道。
斗笠男则跳上了船,那艘能驮山的小船,却因为他上了船,船身猛烈的下潜,直到被那斗笠男压沉。
周玄、云子良:“…”
年轻道士见了,当即便说道:“你们人太多了,是有点沉。”
他说到此处,跳下了海中,手脚张开,将那艘船扛在了背上,说道:“你再上来试试。”
斗笠男又重新跳上了船,这次还好——船身依然吃了些水,但好歹没沉。
“你们俩也上船。”
年轻道士喊了一声后,周玄和云子良也上了船。
“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
坐在船上的周玄,都有些分不清了,若说是梦,为何这个世界如此真实。
若说是现实,为何如此的光怪陆离?
一个能水上行走、随意搬山的船夫道士,
一个能压跨驮山小船的男人,
而现在,那船夫道士在水下托着船,他自己像海草一般的在水下摇曳,像极了水鬼。
船上的气氛,很是古怪,借着月光,云子良对道士说:“船夫,我们去金宝山。”
“上这条船的人,都是去金宝山的,我们也都是去金宝山的。”
斗笠男也附和道。
周玄越听越是奇怪,这个男人,每次在自称“我们”,还说他人多。
“你不就一个人吗?为什么总说‘我们’?”周玄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我们人很多的,我们这些人里,有一些是以前认识的老朋友,有一些嘛,是新朋友,还有一些人,不老实,我给他们收拾了一顿,关了起来。”
斗笠男又自顾自的说道。
周玄有些烦了,说道:“你们人到底在哪儿,除了你,其余人,我一个都瞧不见。”
“他们在这儿。”
只见那斗笠男,将衣服脱去了,露出了后背上一副刺青。
刺青的内容,是一口古朴的井。
井身歪斜,这口井,虽然是刺青,却像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物事。
周玄平视的时候,瞧不见井口,但等他站起身之后,便因为井身的歪斜,看到了井口,而且还能顺着井口,一眼望到井底。
他望见,井内,有无数个人,每个人穿的衣服,各式各样,但有那么几个人,周玄却无比熟悉。
一个穿着狐裘的老人;
一个五百来斤的胖子;
一个手中握着罗盘,不断卜卦的道士,
双手托着鱼,不断听着小鱼儿讲话的老人;
一个手里明明没酒葫芦,却像抓着酒葫芦喝酒的人。
手里握着一枚骨针的中年男人…
“原来他们,都在这口井里。”
彭升、喜山王、地童、白柳先生、李长逊、酒大人…那些周玄请来的帮手们,一个挨着一个,都淹没在了那口井中的人海里。
周玄当即便用出了“我为梦主”,一场大梦,将斗笠男、水下的道士都给盖住。
这两人,当即和那小和尚一般,都成了会动的白骨,而周玄的那些伙伴们,却一个又一个的摆脱了毕方之梦的影响,找回了神智。
不过,周玄细细的数了数,发现——少了两个人。
师父袁不语、姐姐周伶衣。
同时,周玄又望向了不远处的金宝山,在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他忽然说道:“原来,我已经不知不觉中,入了毕方的梦。”
“我终于知道,毕方说的有两个人,会成为他的傀儡,我要狠心杀掉他们,不然他们就会杀了我,是什么意思了。”
周玄站起身,意味深长的说道:“毕方真正的杀手锏,便在那座金宝山上…他希望我去金宝山,只要我去了,我便会死,但如果我不去…我姐姐和师父会死…”
“还是被你瞧破了,这不是一场刀兵杀伐的梦,但这场梦,周玄,你赢不了。”
毕方病怏怏的声音,在海面之上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