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方士将那缩微的房子,仔细看过之后,面露欣喜之色,说道,
“太够了,太够了…虽说丹炉的内部结构,是有些复杂,但是嘛,比起这房子来讲,差得太远了。”
“这一手土里雕花的手段,看得我是叹为观止。”
白鹿方士炼丹多年,对于土石、浮雕,有着独特的爱好,那座小屋子,入了他的手,他便放不下来,恨不得眼睛都要挤进去,好生的观瞧。
“别看,聊正事儿呢。”
周玄见白鹿方士迟迟出不来状态,干脆一伸手,将那小房子,劈手抢了过来,端端正正的摆放在柜台上,然后站远了瞧了瞧,很是满意的点头,
“嗯!店里摆个这物件,好看多了。”
他的样子,像极了在欣赏某种手办一般。
一旁的白鹿方士,则怏怏的说道:“大先生,说好的聊正事儿呢?”
“店里的审美布置,就是正事儿啊。”周玄说道。
“…”白鹿方士。
周玄对于这缩微房子的喜爱,严重超标,翠姐看出来了,也爽朗的笑道:“玄兄弟,你这么喜欢这个东西?”
“像艺术品一样的东西,谁不喜欢呢?”
“那敢情好,我以后多为你做一些,把整条东市街,都做成一个模型,送给你…不,不光是东市街,我把整个明江府,都做成模型。”
翠姐说道。
周玄笑着说道:“那我这店,就篷筚生辉了,对了,翠姐,你有这手艺,我以前怎么没见你亮过?”
“不敢亮啊。”
翠姐说道:“东市街里有大风水阵,我启阵之后,会生出一股气息,把我藏在这条街里,不会让人注意到我,
但是,假如我用了大地法则,我便会暴露,然后一群想要吸收我身体里法则的坏蛋,便会像嗅到了腥味的猫,来抓捕我了。”
她话音一落,周玄便看向了李长逊。
翠姐口中的坏蛋里,就有寻龙堂口的弟子,
这次都不用周玄开口,李长逊就骂骂咧咧了起来:“寻龙堂口,罪大恶极,妹子,别生气,我回了堂口,就开展整风运动,
一群臭道士,天天不想着游山玩水,竟然想着作恶?还有门风吗?还有师尊律法吗?”
他已经嘴上讨饶了,周玄再往下教训,反而有些不礼貌了。
他只能将话题引回到正轨上,对翠姐说道:“翠姐,你要在一天之内,建造那么大的丹炉,虽说你有大地四境的法则,但想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不容易是不容易的,需要我们狐族的人,做一场大血祭,可能还要丧生好多狐狸,但是,为了大先生的事儿,我们狐族豁得出去的。”
“还要死很多狐狸?”
周玄比较关心这个。
“自然的,不过,我们狐族也习惯了。”
翠姐说道:“以往我们狐族,天生聪灵,打出生起,便懂得吸收日月之精,因此,许多堂口的人,都想着扑杀我们,
我们狐族,总是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困扰,后来,我们狐族,也学会傍大腿了,
每年,我们会挑选数百弟子,当作贡品,送给「萨满」堂口,他们背后有真神,可以保我们一时无虞,
那些当作贡品的弟子,都是狐族抽‘生死签’选出来的…”
翠姐一番话,便道尽了狐族的心酸,
种族为了延续,主动斩去自己的臂膀,这种做法,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谁又会去选择?
“所以喜山王?”
“三哥,就是不愿意这种情况不断的发生,才叛出了胡门,来寻一条出路的。”
翠姐说道:“玄兄弟现在是狐族的大先生,狐族因为你,再也不用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我们狐族人,能为您再做些事儿,哪怕拿命顶,也无所谓的。”
她说得极是大义,周玄也有些感动,
不过,一码归一码,到了这个当口,那比山还高的炉子,已经有了着落,便说明“七彩金丹”,是无论如何都炼得成的。
有些话,周玄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他说道:“翠姐,这一趟炼丹,是为了我,但也是为了你们狐族。”
“啊?为我们狐族炼的丹?”
翠姐有些疑惑。
周玄说道:“我要用那比山还雄壮的丹炉,炼出一枚丹来,这枚丹,能让我成为天穹的丹官,同时,这粒丹药,能救回…华子。”
“这…”翠姐当即有些目眩,她只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
尽管救华子这件事,在她的梦中萦绕过无数回,但只要梦醒,她便不敢去想,因为她知道,华子再也回不来了。
而现在,
周玄竟然说丹药能救华子?
翠姐对周玄的话,是百分之百的相信,哪怕周玄说自己明天就要当上井国的「无上意志」了,翠姐也绝不会怀疑半个字。
“华子要回来…华子要回来了。”
翠姐不断的念叨着这段话,身体却瘫软了下来,站在站不住,好在周玄离得近,慌忙给她扶住。
“华子一定会回来,只要那个丹炉能建得好。”
周玄再次重申道。
“嗯、嗯、要是华子回来了,我一定要在东江大饭庄,请你好好吃一顿。”
曾经的翠姐,生活较为拮据,哪怕现在她不用再遮遮掩掩自己的身份,来钱的办法多,周家班给她开的薪水,也很可观,但她对于“大餐”的想象,还停留在“东江大菜馆”。
东江大菜馆,是东市街里最拿得出手的饭庄子了,但是放在全府的范围来看…那可真是大江大海里的一粒卵石,很不起眼。
“别说什么东江大饭庄子了,若是华子能复活,老画、乐师做东,整个明江府的菜馆子,想去哪一家去哪一家。”
酒大人笑吟吟的劝说着。
箭大人说道:“若是木华救的是我们平水府,府衙门口的照片,都得换成他的。”
两人的话,把翠姐忽然逗得乐出了声来,
一直不言语的白鹿方士,插了句话来,说道:“大先生,你天火有了、材料有了、丹炉也有了,万事都已经俱备,这是大好事,
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忘了。”
“什么事啊?”
周玄问道。
白鹿方士指着头上的星空画卷,说道:“这幅画卷,是一张设计图纸不假,但你也可以把他看成一个小炉子。”
“小炉子?”
“对,用它,可以炼出微量的丹药来。”
白鹿方士说道:“虽说是微量的丹药,但是能让我先瞧瞧丹药是何种类,药性如何,
我把这些了解透彻了,等用那如山般雄伟的大丹炉炼丹,炉内的丹是否炼成,炼出的质量如何,若是出了意外,如何补救,我便胸有成竹了。”
“那咱们就试试?”
“试试。”
白鹿方士说道。
周玄想了想,说道:“材料嘛,我的天书里还有些人间愿力,只是量不多。”
“不多也行,反正是炼成微量的丹药,用不着太多材料。”
“那天火呢?”
“引一道神雷就绰绰有余了,当然,若是青红鱼,能够出来溜溜,那就最好了…让我也见见世面。”
白鹿方士炼过的丹多,见过的场面多,但是——青红鱼两尾丹祖,同时游弋炼丹,这场面他是真没见过。
别说他没见过了,酒大人一旁还得意呢,说道:“老箭,你看看,还是我约你来瞧瞧大先生,这下来着了吧?你要不来,肠子都能悔青。”
“那是、那是。”箭大人极其罕见的没有跟酒大人斗嘴,老实承认对方讲得对。
“好,天火、材料都不差,那炉子…”
周玄问道,
白鹿方士麻溜的说道:“我给你们画一张图,这图中的建制,我都一一绘出,你们按着我的图,建一个炉子就行了。”
“那赶紧画。”
周玄从柜台里,翻出了纸笔。
纸是宣纸,笔是狼毫笔,那白鹿方士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道:“这不得行,这不得行,这纸容易洇墨,这笔锋嘛,太粗、太粗…”
“那要什么笔?”
“一根针就好,墨要黏稠些的,纸最好是腊版纸。”
“等着,我去买。”
周玄说道。
东市街是丧葬一条街,搞丧葬的,经常要写写画画,对于各种纸笔的售卖,比那慧丰医学院门口的文具铺,还要齐全一些,
周玄出了门,刚好遇上水夫和小福子。
“少爷,你去哪儿啊?”
“哦,我去买纸笔。”
“你才从黄原府回来,累得很,你去洗个澡歇着,我去买纸笔就行。”
小福子家居全能,周玄却有些过意不去,说道:“暂时先不洗了,你也歇着,我去买就行,家里还炼丹呢。”
“那你更得洗澡了。”
小福子体贴说道:“少爷,我听说,人家炼丹,要焚香沐浴,洗得干净了,能炼出好丹。”
“你小子最近这么会讲话了。”
“跟少爷学的,少爷去吧,我去买纸笔。”
小福子问出了纸笔的规格后,便去了“丹砂铺”。
丹砂铺主要是售卖一些符纸、葬画之类的,纸笔卖得全。
等小福子回来之后,那白鹿方士便开始绘画,用针尖挑了墨,细细的在腊板纸上绘着。
他这个老中二病,难得这么认真。
等到白鹿方士作画完成,周玄的澡也差不多洗完了,披着还有些湿的长发,穿着涣然一新的道袍,
周玄还真有点像个炼丹的道士,
他刚走出来时,吓了一跳,净仪铺里,多了很多人。
画家、喜山王、乐师、红棺娘子等人、都过来了。
“你们怎么都来了?”
周玄问道。
“我们可是听到了消息,说大先生要炼一枚绝世的好丹。”画家笑眯眯的说道。
棺娘则跟周玄说道:“大先生,你给我们大当家的上了什么迷魂药啊,今日他跟我发的堂口密信,那是三句话离不开你,
要不是你是个男的,我都怕他爱上你了。”
“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未尝不可。”
乐师一旁幽幽的说道。
“淦!”
周玄朝着乐师瞥了一眼,说道:“老乐,丫学坏了,满嘴的淫词色调。”
他笑了笑后,又对红棺娘子说道:“陆先生可是个妙人。”
“大当家的妙在哪里?”
“他妙就妙在明明顶着个大鱼头,却翩翩儒雅得要命。”
周玄一说,红棺娘子便想起了陆行舟的鱼头,当即哈哈大笑了起来:“大先生这么一形容,我还真觉得大当家的可爱了不少呢。”
众人一阵插科打诨,气氛好得一比。
也就在这时,白鹿方士递上了画纸。
“大先生,画好了。”
周玄接过了画纸,仔细一看,一个硕大的丹炉,横截面、竖截面、俯视图…一应俱全,甚至连每一段位置的具体长度,都用笔墨写好,突出一个“准确”。
“行啊,老白鹿,我以为你是个‘三边不靠’的老登呢,没想到,你还是个兢兢业业的学者?”
周玄夸奖道,他有点怀疑,这老登是不是学过CAD,作图是把好手。
“大先生夸奖了,你看看有什么问题?”
“这些弯弯曲曲的沟壑是什么啊?”周玄指着图上的沟槽,问道。
“你竟然看得懂?”白鹿方士眯着眼。
周玄:“…”
你原来一直以为我看不懂图?我可是真学过工业制图的。
“你踏娘的觉得我看不懂,那让我提什么问题?”周玄没好气的道。
“我也是出于礼貌,没想的你真能看得懂我的图。”白鹿方士很是光棍的说道。
一旁的红棺娘子不知道一张图有什么看不懂的,当即瞧了一眼图纸,顿时被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给洗了脑,
她只觉得那些数字,就像一只只扑棱乱飞的蚊虫似的,在她脑子里面,一顿瞎搅合。
“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给我脑子看坏了。”红棺娘子连忙揉着眼,要把那些数字从脑子里揉出去似的。
画家也瞧了一眼,当即就觉得,大先生不愧是文武全才,这图能看得懂的,还是个人?
白鹿方士则跟周玄解释道:“大先生,这些沟槽啊,是火道,把天火引入到火眼之中,一共二十七条,长短各不一致,
在做炉子的时候,千万不能做错一点,不然炉子炼不出丹来不说,可能要炸炉。”
周玄点点头,又指着图,说道:“那这些凸起的纹路呢,不会是用来做装饰的吧?”
“丹炉是实用物件,任何不是为了实用的设置,在炉子里都是废品,我不可能绘出一些装饰品来。”
白鹿先生又说:“这些叫「离火扣」,在炉子里,主要是将火道里的火,再分出层次来,
火的层次要够多,够绵密,才能满足你这丹炉里,大小不一的星辰火眼。”
“哦…”
周玄听了这一顿分析,那是长了学问,小小丹炉,竟然如此多的设置。
“那这炉子最下面的盘纹是什么?”
“天火入炉,本身便不稳定,火势忽大忽小,需要火延着这些盘纹烧上一遭,等到火势稳定之后,方可炼丹。”
“就跟做菜一样,火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那菜没法炒,炒得那是生里夹着熟,乱了方寸。”
周玄点了点头,又与白鹿方士探讨着图纸上的其他构置,
这两人讲的话,那都是正经话,但落在了其余人的耳朵里,仿佛是听天书。
“老画,你也是学者,他们在说啥呢?叽哩咕噜的。”
李长逊问画家。
“我以前以为我自己是学者的,现在…我就是个臭画画的,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画家苦笑着说道。
终于,在周玄和白鹿方士一阵讨论之后,他才将丹炉里的设置都搞明白了,顺带手把诸多设置的尺寸,也都确认了一遍,
白鹿方士当即便有了感慨,说道:“要是我以前的弟子,都像大先生这般聪慧,这些图一瞧便懂,我炼丹也不会那般辛苦了。”
“马屁别拍了,咱们做炉子,准备炼丹。”
周玄将图纸交给了翠姐,说道:“翠姐,你就照着这幅图,做一个丹炉,尺寸上面都有写明。”
翠姐只瞧了一眼图纸,当即便面露难色,说道:“玄兄弟,说句露怯的话,我打小就看了些四书五经的儒家书,对这些机关、制作的学问,那是一窍不通,
你这图纸,我压根看不懂。”
“没事,我教你。”
周玄对翠姐说道:“呐,这里,是横截面,什么是横截面呢?”
他抓过一把茶壶,用骨牙一刀斩断,然后提其了两半的壶,指着切面说:“这一片,就叫横截面。”
“…”翠姐面色更难了。
周玄不信邪,又是一顿“教学展示”,水壶切了十来个,翠姐那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情况有点糟,做炉子的师傅看不懂图纸。”
周玄这才意识到做丹炉的真正难点——翠姐连最基本的截面、俯视面的概念都没有,更别说炉子里还有各种丰富的设置,
什么“离火扣”、“盘纹”、“火道”等等,蜿延起伏,像贫民街道那一团团绞在一起的电线似的,旁人很难理清楚头绪。
“怎么能让翠姐看懂呢?”
周玄当即有些犯难,总不能把“工业制图”的课程,一课课的给翠姐学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