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丁如意从砥柱岩离去,太平福地之中,一位真人秘密前往天河上坛。
穿过丝丝缕缕,垂落如帘的清冷甘霖,这位真人见到了那孤舟坐浪一般的上坛。
一直往里通行,来到了一扇数丈高的灰白岩门之下,说是一扇岩门,但没有一丝缝隙,向湖而立,如一面冷硬巨壁似的。
这是天河上坛之中,号称战门的地方,也是上坛中最后一道关隘,门后就是合田山福地的地龙之脉所在。
自这处上坛成立伊始,悠悠岁月之中,除却岁月风霜的销蚀痕迹,剩下来就是那些经受惨烈湖妖战役中,所留下的痕迹。
细辨其表,千雷万火之痕如盘曲交错,深嵌石骨,更有纵横交错之裂,那是前朝某位妖仙爪牙所镂,在门上霜岩褶皱深处,可见半折霜锋断锷。
在战门之前,地上灰白冷霜岩层层迭压,坚逾精钢。
然而细观其质,岩中混嵌着密密麻麻、不下万余的妖骸。
此骸在岩中累堆混挤,迭迭重重,起伏于岩层深处,早失狰狞原貌,辨不清原本种属。
真人走在其中,可见巨角斜出、鳞爪虬结,一幅幅庞大肋骨如花蕊在这里森然撑开,那巨壁似的战门之下,真人未见三官将的身影,而是三条互相盘曲环扣的激流。
这三条激流呈深蓝水色,上面浪花飞溅,奔涛阵阵,流水内点点辉芒透出,正是三官将所炼「水德辉光法身」。
当真人一靠近,一道环曲激流所发出的涛声,凝成声线,道:“兴化子,区区小辈竟是劳你过来,何时太平山这样清闲了,让你连这种事都要操心。”
兴化真人哪听不出话中讥讽之意,他拱手道:“三位老师叔,这可不是小事”
另一道激流如蛇蜿蜒,吞吐水汽,其中浪声凝成声音,道:“怎么,就因为牵扯那什么拜师礼,便能罔顾此处战事,纵容门下徇私偏袒?
兴化子,你今日过来战门这里,最好给个合适的理由,否则不光是那位丁如意,就是在砥柱岩给予方便的虎眼,余照样一道拿下,还有那个法师,亦当论罪处置。”
“我深知灵虚师弟的性情,也深知他的手段。
值此劫起之时,他的每一个举动都不会随意为之,况且其已数十年未动,而这次大张旗鼓,弄出个拜师礼的名目来,这背后定是深藏着一步关键布局。”
兴化真人说到此处,神情分外激动,完全一副对灵虚子期待信任之情。
“老师叔,我说的话,不单单门内人明白,外面那些个左道妖魔有谁不明白。
不然近来为何不少妖邪人物都已经偃旗息鼓,个个入定坐忘,振作精神,谨防被劫数迷扰,误落死局之中。”
“好!”
在战门之前,第三道激流缓下身上水势,化出一道长袍道影,其右手持牌,放在膝间,沉声说道:“那我们就看看这位法师的手段是否同其偌大名声相符。
更要看看,他有无绝顶慧力、无上智剑,可以斩去劫数。”
阴云四合,鸟雀归林。
在鹤山山麓一处小庙里,有昏光从中透出,窗棂上被照出几道妖影。
庙里气氛热烈,一对毛掌和鸟臂在桌上你来我往,推杯换盏,桌旁还有几头小鬼伺候,鬼头上顶着一个铜盆,盆内有些蒸饼糕糜,精米竹茶,却无荤腥。
庙宇虽年久失修,门扉半朽,朱漆剥落,蛛网飞挂,可这未扰庙中三个妖魔的兴致,这般景象反而更令其心安神缓。
桌上那鹤身着半旧道衣,头顶丹砂鲜红,长颈微垂,略显疲惫,其敛羽正坐,一派道者风范,长喙轻点盏中谷酒,下一刻破口骂道:“黑心的下作种子,我就打了半壶谷酒,还给我掺水。”
对面的猿妖身着力士短褂,双臂过膝,毛脸雷公嘴,此刻却是滴酒未沾,抓耳挠腮的样子。
其闻听鹤言,接口说道:“这些年风调雨顺,田里精米的收成一直不错,所以观里一直在扩耕灵田药园,不过大家都知道,眼下各方各坛的精米都要供应到天河上坛各处防区。
如今观里供应的谷酒,都是往年精米酿成,存货实在不多,俺们还能喝到这兑水的谷酒,以做闲暇时的消遣,该是满足了。
“不错。”
桌上那虬髯戟张的妖汉,将一口饮尽的酒碗重重放下,发出一声忙里偷闲的舒缓吐气声。
“那日温真人来往观中,见我和另外两个妖魔道工搬运条石,协助鹤观里的师兄弟们修建接云栈,那面上的神色态度甚是难测。”
妖汉打了酒嗝,吐出醉气,发出心声的道:“这道役司中各项制度十分完善,我和兄弟们都很信服,这才不辞辛苦,从黎岭之中远道而来,也相信灵虚法师非是因那无穷阻力就会知难而退之人。
眼下这天南劫起,鹤观已.已不安宁,也正是我等道役司从属,来正己妖名,一举扭转观中某些真人心中成见的机会。”
说着,他伸出蒲扇般大手,也不惧烫,自一旁瓦瓮中抓出两个滚烫山薯,丢给鹤猿各一个,自己又抓两个,在两只巨掌中来回倒腾,呼呼吹气。
灵鹤优雅颔首致谢,以喙尖轻啄薯肉,慢条斯理。
他说道:“我是观中原小福地铁鹤灵群出身,老猿是火墟洞那位定猿子的亲族,你老熊是黄灯洞那位李真人坐骑熊空儿的弟弟,咱们这关系,就算道役司被废,也不碍着我们逍遥。”
忽的话音一转,笑道:“当然了,要是鹤观有事,我等也必然不能苟且幸存。”
这话说出,三妖俱是沉默相对,不知是谁带头,眼神都不由自主的瞥向那桌旁搬窝的蚂蚁。
眼下鹤观一场轰轰烈烈的拜师礼,搅动一方风云。
作为处于风云中心的边缘角色,三妖反而能清晰感受一些变化,他们就像大雨来临前的蚂蚁,已经感受到了某种预兆,足令妖心狂颤,夜半惊梦的预兆。
可是蚂蚁能搬家避祸,三妖确实不能,也不愿就此避祸。
妖汉熊谷不满的将双臂架在胸前,岔开沉闷话题,掷地有声的道:“俺可不是托关系来的,俺是为了追求道役司的理念而来,道役司中的那些兄弟姐妹也都是如此。
总有一天,造化不论出身这句话定会实现,妖道也能如人道一般,不复蒙昧蛮野,有自己独特的礼仪文明。”
猿妖拿着山薯,龇牙咧嘴地撕咬,没心没肺似的,烫得抓耳挠腮也不撒手,含糊道:“熊谷,以你这开山力气,还有这等觉悟,早晚能当上第三位护法。”
猿妖这无意一句,却挠到了妖汉心坎上。
“哈哈,俺老熊今日开山劈石,疏通那积淤的‘宝银涧’,将一身蛮力使尽,等道役司核查过后,又是一笔善功记上。”
说着,对着鹤猿二妖劝道:“你们两个也该上进,别因在传道院学满九年,考评为上,从执役当上了道工,就心生懈怠,还是要多积善功才行。
像冬日为百姓运柴,夏日疏川导流,还有扑灭林火,这些都是被认可的善功。”
鹤妖笑道:“老熊,你是不知,老猿近日接到一桩递送请柬的任务,这样的差事在道役司下唯他一位精怪接手。”
“你们是不知内情,咱们观内这次拜师礼,延请的都是各方各洞的高人,好像唯有我这一处,请的是危鸟山烟波庵中的百禽上真,那上真乃是妖禽成道。
俺估计是观内弟子不愿接这差事,才落到了俺老猿手里。”
“胡说什么?”
熊谷一拍桌子,惊得小鬼满庙乱走,缩在犄角旮旯里。
“那位鼎海魔冷翠山不也是南海凶妖一位,但是去请这位的,不正是刚从天河上坛回来的法师弟子丁如意。
刚才我就见你抓耳挠腮,神色不对,要我说观中既将差事给你,其中必有用意,你又何必胡乱猜测,给自己平添烦恼。”
老猿听着话,金睛闪烁,不住点头,保证道:“放心,俺虽然浑了点,但亦知法师允我等在此栖身效力,已是极大开恩。差事交到我手上,断然不会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