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北道、三汀州、合欢宗 “楚师兄,此事便到此为止?若是再闹下去,真人那里,或也不好交待。”
说话的连雪浦将才来的信符捻起一掷,便就朝楚涵方向飘了过去。后者自有消息来源,早晓得诸般设计尽已全灭,哪里还消看这信符?
后者伸出一指隔空一点,银文信符即就燃做灰烬。堂内旋起的微风将信符吹回连雪浦的脚边,也将楚涵的话带了过去:
“此事成与不成,于大局都是无碍,师弟与我,却也都不消放在心上。”
合欢宗春风使语气中不带喜怒,只是说话时候的眼神又变得认真许多:
“连师弟,颍州费家那位置不是我一人要争,今番你不明道理、私自插手便就算了。若是再有下回,可就莫怪为兄不顾体面了。便算你受真人信重,我等也要联袂到真人那里参你一回。”
连雪浦将这话咀嚼一阵过后不急作答,念着现下还不到与楚涵争锋时候,他便也就淡声应道:“楚师兄言重了,师弟此番只是为保故人,至于所谓国本皇嗣、师弟并不看重。”
这话听得楚涵将丹凤眼微微一瞥,语气中透露了些不屑出来:“最好如此,连师弟你从前那些师侄与费家来往过密、难断干净。今日你救得一回,明日你未必能救,且好自为之吧。”
眼见得楚涵拂袖出了堂内,连雪浦面上却无有什么惊惧颜色,只看着足下一地黑灰咧嘴轻笑:“照旧只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我却不信,中品金丹、今上封侯,也不配让你这厮忌惮半点。”
渐渐的连雪浦褪去脸上浅笑、脑海头又想起来了信符上头的文字,心中暗道:“端的争气,便连我准备的诸般后手都未奏效、大师兄若是还在,也不晓得是要如何欢喜?”
这才想着,外间又是过来了一粉雕玉琢的总角道童。连雪浦回神过来,见了来人未做轻慢,紧接着面上又现出笑来:“池师兄怎生来了?”
这被连雪浦唤做“池师兄”的总角道童可不简单,其面相看上去虽还是位稚童,实则都已年满二百岁。是因了多年前修行外道功法走火入魔,才有了返老还童之相。
他家自太祖起,便就是绛雪真人身侧伺候的忠仆,而今已绵延四代,便算仍未出来一位正品金丹,但在合欢宗内地位却算超然。
连雪浦与其同为假丹、同在绛雪真人身前伺候,多年下来关系确是颇为亲近。
那池师兄见了连雪浦也笑:“适才来时见得了楚涵师兄脸色,师弟今番可是将他气得不轻。他肚量却是出了名的小,你又何苦招惹他来?主上传令召你前去问话,专叫我来请你。”
池师兄常在绛雪真人身边伺候,寻常时候哪会出来?连雪浦听后自是了然于心,继而心头一暖,正色朝前者深施一礼,算作谢过。
池师兄乐呵呵地摇头晃脑一阵、受了拜礼。旁人若是不晓得他年岁根底,说不得还要觉得有那么几分天真可爱。
二人牵手落在了一朵红云上头,途中说话时候,那池师兄亦还在关心劝诫:“我前番听几位消息灵通的师兄讲过,说是师弟你那晚辈有些勇力。
先是在獬豸监牢里头斩落了本应寺那位堪布、又是在颍州费家丹成中品、继而在独龙殿中受封州侯、最后又回了雷华山,将赤心教二位上修真灵尽灭。
年才百岁、便有这般造化,往后仙途还不晓得有多顺遂。连师弟,这样的人物,便连大卫仙朝境内都寻不到多少出来,似也不消我们这些卑贱之人来做看护了。”
连雪浦听后笑容一僵,只是揖首称谢、未做应答。池师兄与连雪浦相识多年,只大略扫上一眼,便就也晓得了后者心意,亦就未有再劝,只是又低声提醒一句:
“主上心气不顺,说什么你且受着便好,莫耍性子。”
“多谢师兄。”
二人身份特殊,于绛雪真人寝殿外伺候的合欢宗只做简单验看、便就放行。连雪浦对这寝殿的一草一木自都熟悉,不过今番再来时候,心头却还存着一分忐忑。
他自做了焚桃使后,便算一直颇受绛雪真人宠爱,却也一直老实本份。漫说与金丹上修争锋这等事情,便连与门下弟子相处,亦也是客气十分。
是以从前便连接任了掌门的萧婉儿见了他,也要夸上一声懂事乖巧。
孰料甫一动作,便就令得楚涵诸般算计尽都落空,闹出的动静可不算小。认真说来,勿论双方孰对孰错,这都已能算得勾结外人,绛雪真人真要不满,却也是无可指摘。
这寝殿比起绛雪真人在关东道时所用却要小了许多,二人行不多久,便就迈入了正堂之中。
内中摆设亦是简单,窗边乌木花架上悬着六棱琉璃盏,蓝焰在镂空鎏金罩中无声燃烧,映得整面琉璃墙泛起粼粼星辉。
殿中四隅各垂落一道雪色纱绦,丝绡上浮动着朱砂绘制的聚灵符咒,末端缀着的龙血琥珀碰撞时溢出清越回响,便是妙不可言的静心玄音。
落在正中的八宝灵芝纹铜炉袅袅升烟,这是出自帝京尚寝宫精研的宁神之宝“玉髓安禅”,便连合欢宗在宫里那位所得份额也是不多、未必就能比绛雪真人奢侈几分。
沉香细雾勾勒环着十二联檀木雕花槅扇绕了几圈、又给六叶金雷木制成的槅扇扇面上了层朦胧。
这是件金丹上修炼制本命法宝的上好炼材、本就难得,绛雪真人置在寝殿之中已有近十个甲子,一为装饰、二为以道韵温养、更添底蕴。
现下若舍得拿出去,勾来一二经年金丹卖命甲子、或也不算难事。
浮空檀架上错落摆着七弦焦尾琴与鎏金卦盘,都是绛雪真人早年间用过的法宝。今番虽都已不堪用,但真人念旧,倒是未有赐了下去,只在这屋中当个摆件。
真人寝殿自也不能少了花草妆点,案侧冰晶莲盏内养着三株九叶月见草,荧光花瓣正随着月相变换由青转银、煞是好看。
九叶月见草的外侧浮动着一样五色灵花,唤做“五霓捻脂”。
其叶片薄如蝉翼能透日光,枝蔓垂落处便开出一串翡翠色铃铛花,无风自响时清音震落露珠,服之可延缓年华逝去,乃是高阶女修最常培育的灵植之一。
这些花草尽都好看,就是养护不易。
为了真人居所不失颜色,哪怕是绛雪真人数年来都未必会看一眼,池师兄亦也在这寝殿之中常备着二位假丹丹主,是要每月中旬取其心尖精血浇灌、当真尽心。
寝殿壁龛内浮空旋转着面九窍玲珑水镜,镜面倒映着虚空裂缝中逸散的紫气,被四道封印灵纹锁在寸许空间,那是真人只在亲近人面前才会显露出来的要害之所。
所谓“亲近”二字,不同人定义不同,寻常坤道只是能耳鬓厮磨便算亲近十分,换到阅人无数的绛雪真人这里,便是缠绵塌上,却也未必。
连雪浦却不晓得见到过多少次,不过他口风甚严、也压得住心头好奇,这才从未失了真人宠幸。
连雪浦进门抬头,见得堂内青玉屏风后逸出泠泠寒气,整块寒玉雕成的床榻流转着霜色光晕,冰蚕丝幔帐无风自动,隐隐现出来一招人眼热的玲珑身影,即就俯下身来,大礼拜见。
池师兄也跟着瞟了一眼青玉屏风,酝酿了一阵过后,说话语气却是恰到好处:“主上,连师弟到了。”
孰料青玉屏风后头那道婀娜影子却未开腔,这场景池师兄事前可未做了准备,他只又与伏在地上的连雪浦身上看过一眼,才再是犹疑一阵,语气变得更是轻柔、缓声言道:“主上,连师弟过来拜见了。”
“你小子是当我人老昏聩、眼盲耳聋了不成?!!”
这声诘问听起来还有几分轻柔甜腻,却是将池师兄吓得小脸一垮,扑通一声、以头抢地:“小奴不敢!”
“滚出去!!!”
闻声过后,池师兄却就如蒙大赦。此时此景,便算他与连雪浦私交再好,出门时候也再未敢侧目关切了。
绛雪真人适才显是早有准备,池师兄退下过后,这偌大的寝殿之中便连个洒扫之人都未再有,只余她与仍跪在阶前的连雪浦二人罢了。
“进来。”
前者语气里头透着三分慵懒,甚是酥软勾人,连雪浦应声而起,缓步绕过青玉屏风过后,便就见得了一不着寸缕的赤倮玉人正卧在寒玉浴桶之中。
绛雪真人面上无有现象中的愠怒之色,反还带着些似笑非笑。她模样撑不起美艳二字,但一身肌肤却好似羊脂白玉、照旧馋人。
玉腿伸出,五根葱趾探向了连雪浦的丰神俊朗的面庞,最长的两根葱趾趾尖上头各嵌了一块鲜红珠玉,就那么灵巧的一分一夹,便就钳住了连雪浦的左耳,将其也扯了进来。
后者斗法的本事虽不算,但若说在女儿心上的造诣,却是能足以称道。连雪浦只看绛雪真人脸上表情,心头忐忑即就被溅起的水花一并带走。
感受着暖暖的细嫩金莲贴在面上,他反还生出来一分享受之色、深吸口气、过肺言道:“真人适才吓到我了”
绛雪真人闻声面生羞恼,金莲在连雪浦脸上拍响两声:“呵,你也会被吓到?我只当你是不愿再屈身做这面首,要回你那宗门去做太上长老呢。”
“原来是为这事情着恼?!”连雪浦登时恍然大悟,只是还未及开腔解释,便就又听得绛雪真人抢声言道:
“你若有心要保你那些后辈,自与我言语一声便好,何消去与那些不值钱的粗坯计较?那楚涵你既看不顺眼,晚些时候我本可派出去寻个由头随便打死便好。
但其所为却是又受了婉儿那丫头交待,这才要在秦国公府周遭生些事端,我便不好动手了,还要你受这委屈。”
连雪浦听后却笑,暗道自己眼前玉人却是一如既往的好画饼。心头一暖之际,却也未将绛雪真人所言放在心上。
左右楚涵也是位后期上修,年岁却也合适,认真说来将来便算晋为真人都不是全无可能,又如何能因了与自己争风吃醋这等事情而被轻易打杀?
绛雪真人看出来了连雪浦目中戏谑,也不羞恼,只在玉趾上头又加了几分力气,将后者拉到身前,轻声言道:“褪去、练功。”
这差遣连雪浦早已是轻车熟路,动作起来更是驾轻就熟。只是二人耳鬓厮磨之际,绛雪真人黏腻的轻呼,却也传入了连雪浦的耳中:
“还有.还有你莫要想再回重明宗去,你若走了,我便也不会放了他们。”
“呼,不去.不去回不去的”
过不久时,早就做了准备的池师兄才端着一盅药膳缓步进来。连雪浦未做客套,也不顾及风度,呼噜噜便就吃了干净。
“这面首哪是好当的?”
池师兄便算是见得多了,却也是有些唏嘘。他一面在心头生起感慨、一面轻声劝道:“慢些慢些,主上亲自吩咐了三阶庖师加了妖校根粉,囫囵吃下去、却是不好炼化!”
几要被嚼吃干净的连雪浦哪还听得进去,只待得吃完过后才觉回来了几分力气。
值此时候,池师兄却又在收了碗碟过后、摸出来一个灵戒,递予连雪浦手中。
“这是?”
“主上说了,后辈丹成中品,你这做师叔的,怎好不携礼去贺一贺?还有费家那头被主上请来的老鸟,也已放还,回去时候,记得要费家承你番情。”
“啊?”
见得连雪浦面生讶异,池师兄却又言道:“主上体恤,哪舍得你真断了这门亲戚。不过去的时候也莫忘了提醒一声,颍州费家之事莫多插手、且要好自为之。”
连雪浦二次听得这话,且还是绛雪真人交由池师兄转述而来,对比从前,自要重视许多,当即便就心头一沉、颔首应下。
待得他又仔细收拾一阵过后,便就又踩着红云,往平戎县行去了。
————雷华山 “大师兄!”
“师父!”
“掌门!”
“盟主!”
各式称呼汇成声浪,乌央乌央涌了过来,康大掌门深吸口气,晓得现下不是寒暄时候,便就只简单应付一阵,即打发各家主事各自去清点缴获伤亡,追袭残兵败将。
客观而言,若不是康大掌门回转及时,重明宗今番却也真要吃个大亏。赤心教两位上修合力之下,非但重明盟这几位假丹战力挡不得,便是如乌风上修这类金丹在侧,运气不好或都难有命在。
红骨上修那门削指道术固然诡异了些,威力却是不俗。康大宝若不是先声夺人、摘了他那心肝,收拾起来怕还要再费些手段。
也不晓得其储物袋中会不会有玉简刻录,若能取之好生参详,当也能受益匪浅。
还有那古成森临危时候掷出来那枚断箭,显是压箱底的保命手段。
那古魔残念看似平常,实则已经能得顶尖金丹中期修士神识强度,若不是康大掌门自结丹过后,神识也已跟着水涨船高,说不得还真要栽在上头。
认真说来,便是将费南応、储嫣然这等存在放过来对上那古魔残念,多半也要吃一大亏。便算真有稀世珍物来做保命,也不可能如康大宝以明月观想法镇压湮灭、这般轻松。
合欢宗竟然会收容赤心教余孽为己用,这般看来,便算是看起来对于大卫仙朝恭顺十分的元婴大宗,这“恭顺”二字,却也不是如常人理解的那般简单。
好在袁晋、蒋青却也用命,重明盟上下也算同心,这才能坚持得到康大掌门回转,令得此番不单未遭劫难、反还大获全胜。
不过半日时候,袁晋的军帐里头便就挤满了各家主事。除了重明盟各家之外,诸如虹山阳家家主阳珣之类的有功之士,亦也得幸入了此间议事。
明明今番是能算得一场大胜,可众修面上也不全是欢喜之色。盖因赤心教上下毕竟算不得乌合之众,三仙洞虽然散漫,却也坐镇主场,给了各家好一番伤亡。
若说家家戴孝自是夸张、但有不少本来前途光明的弟子、子弟消亡,却是令人伤感之事。
对于这般心境,康大掌门自是能得感同身受。
此番重明宗各位宗长皆是身先士卒、不光是青玦卫损伤不少,二县乡兵、松风义从中的军校,亦也是死伤颇众,便连自己视若亲子的袁长生也是到了阵前亲擎大纛、直到现下亦未醒转。
不过他却晓得该如何将这重重心事尽都冲淡,得了交待的周宜修临时充当了起了礼官,将康大宝适才着人理好的章程朗声念了一阵。
老修修为不高,嗓门却还不小,短时间内却也还能充一会中气十足:
“平、斤二县乡兵、松风义从所属各家,一律免赋三载,建功者另议,着专人定好露布各坊市,晓谕各方”
“今番缴获,连同两名金丹所藏在内,尽都汇做一路。皆在旬日之内按照各家此番功绩悉数分润,重明宗绝不掩藏.”
“后续觐见国公时候,亦会为今日有功之臣陈请封赏.”
这些事情安排一如康大掌门历来坚持的公允大方,众修越听、面上神色便就越是喜悦,至于适才那些伤感,却也就渐渐散去。
对于大部修士而言,亲儿亲女也不如灵石亲,也是正常不过之事。
可对于康大掌门而言,此事过后的手尾却也需得好生收拾。此番剿灭的可是大宗附庸、哪里会如周宜修与众修言讲一般轻描淡写?!
这些事情堂内警觉的人却也晓得,只是也未在这关键时候言述出来,免得召来已成上修的康大宝不喜。
今日不同往日了,便连此前还有些想与康大掌门别苗头的卞浒,亦也是低眉顺目,见不得半点儿桀骜。
只是现下他是如何心情,康大掌门却也不甚在意罢了。
遣散队伍、分润缴获又足足花了旬日时候,康大宝才带着已经稀疏不少的众弟子返还宗门。
期间还接了费南応与储嫣然的手信,他们二人前番不是无有动作,自是那楚涵面子颇大,便连绛雪真人旗下,那位能敌两仪宗大长老蒲红谷的兰心上修都能请来。
费天勤亦被绛雪真人请去了合欢宗内做客,二人却有苦衷、难以动作。
康大掌门收起信来感慨之余,还觉唏嘘。
毕竟若是从前时候,这二位长辈便算真是做了这些事情,却也不会专门来信好与自己来做解释,只要你能悟便悟。
如此看来,金丹上修的自矜只会表现在低阶修士面前,同阶之人自难看得。
这道理勿论放在哪里都能说通,且这番变化于康大宝而言,自也是件好事,他也不得着恼什么。
途中康大掌门又翻起来了红骨上修与古成森的储物袋,毕竟这两名上修都是由他一人斩灭,便算各家修士使了些力气,按照实打实的功劳算来,不过也分得些边角料回去。
是以康大宝才会令周宜修说那些漂亮话,不然以他那敦本务实的性子,怎生舍得?
红骨上修的削指道术却未寻得,不过古成森那枚断箭的来历却是令得康大掌门起了兴趣。上头有枚篆字,居然与黑骨上头有八分相似!
回宗过后,康大掌门仍在寻思这事情,只是还有诸般事务需得去做,却也难得清闲。
这日正当他终于将冗杂事情理清大半,却又听得外间是有弟子通传。
“是连师叔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