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心里却是一紧。
高彬这只老狐狸,一旦起了疑心,就像闻到血腥味的狼,不咬下一块肉来是绝不会罢休的。
他暗自庆幸,幸亏昨晚洪智有神通广大,派人把顾秋妍从狼头崖那个鬼地方救了回来。
否则,就高彬现在这副笑里藏刀、步步紧逼的架势,自己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怎么?不方便?”
高彬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悦的冷意。
周乙知道高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早一刀晚一刀,都得伸这脖子。
“哪里,吃顿饺子有啥不方便的。”当着高彬的面,他拿起桌上的电话,转动着拨号盘:
“是我,叫秋妍接电话。
“让他别跟我耍小孩子脾气,有正经事!”周乙故意拔高了嗓门,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和压抑的火气。
说完,他转过头,对着一脸看戏表情的高彬解释道:“科长,您别见笑。昨晚为点小事吵了几句,有了身孕的女人就是爱闹脾气,现在还跟我闹性子呢!”
高彬眯着眼,没说话,只是盯着电话听筒,那眼神里的狐疑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怀疑,电话那头根本不是顾秋妍。
或许是周乙提前安排好的托儿,或者…是那个仆人刘妈在假装。
片刻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慵懒又带着几分委屈的女声,正是顾秋妍。
“什么事啊?大清早的就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周乙清了清嗓子,换上一种商量的口气:“秋妍,是这样,高科长和厅里几位同事,中午想来咱们家吃顿便饭,你看…”
话还没说完,高彬眼中精光一闪,突然伸出手,一把从周乙手里拿过了电话听筒。
“弟妹啊,我是高彬。”
高彬的声音瞬间变得热情洋溢,笑呵呵地说道:“没别的事,就是我寻思着,周队长回到哈尔滨以来,我和厅里的弟兄还没上门拜访过。
“再者大家伙儿都馋你家的饺子了。
“今天正好凑个机会,我们上门叨扰,你可别嫌我们烦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顾秋妍带着鼻音、略显虚弱的声音:“高科长您太客气了。
”既然您都开口了,我哪敢不欢迎啊。就是我身子有点不爽利,怕是招待不周,您和各位别见怪就行。”
声音没错,就是顾秋妍。
高彬心头掠过一丝失望,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容。
“好说好说,那我们中午就过去了啊!”
挂断电话,高彬将听筒放回原位,脸上的怀疑似乎消散了不少。
他拍了拍周乙的肩膀:“老周,你看看人家秋妍不是热乎嘛,怀孕的女人就这样,脾气阴一阵晴一阵的,你嫂子当年也是这样的。”
“哎,女人跟女人不一样,秋妍可没法和嫂子比。”周乙略显苦楚道。
“行,那你忙去吧,中午一块去你家。”高彬笑道。
“是,科长。”周乙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看着周乙离去的背影,高彬重新坐回椅子上,点燃了烟斗。
他陷入了沉思。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从逻辑上讲,一个女人从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九死一生。
昨晚,他还特意派人重新启动了对周乙的监控,并没有看到任何异样。
或许顾秋妍的确是早就回家了。
可直觉告诉他,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不行,中午必须亲眼去看看。
周乙前脚刚走,鲁明后脚就溜了进来,脸上带着急切和一丝邀功的表情:
“科长,怎么样?
“我没说错吧,周队长肯定有问题!顾秋妍是不是不在家?”
“你猜错了,顾秋妍在家。”高彬淡淡吐出一口烟圈。
“不应该啊。”鲁明皱了皱眉。
“科长,一男一女,顾秋妍当时又不在山里,二缺一,这很符合坠崖的假设。
“我猜,有几种可能。第一,电话里那个声音是假的,是他们找人冒充的!
“第二,顾秋妍确实掉下去了,但没摔死,只是受了重伤,还能说话!周乙肯定是用什么法子把她偷偷弄回了家!
“科长您想啊,狼头崖那么高,摔下去的人,就算是大罗金仙也得脱层皮!
“她顾秋妍一个怀着孕的女人,能活蹦乱跳一点事没有?鬼才信!
“我觉得咱们必须去他家探个虚实,亲眼看看!不看到人,我绝不相信!”
高彬吸了口烟斗,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鲁明这条狗,虽然贪婪愚蠢,但咬人的时候,确实够狠。
“你说的,有道理。
“我已经跟周队长约好了,今天中午就去他家吃饺子。”高彬点头。
另一边,洪智有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和刘魁闲聊。
“洪股长,你得给我评评理!”刘魁一脸愤愤不平,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那个老邱,忒不是个东西了!”
“老邱他怎么惹着你了?”洪智有笑着地递过去一支烟。
刘魁接过烟,气不打一处来,“上次你不介绍了他几件货吗?
“他明明答应了那个价给我的,转头就加价卖给别人了!
“这孙子,坐地起价,一点道义都不讲!”
他越说越气:“现在倒好,这家伙仗着有日本人撑腰,在哈尔滨当起了倒爷!
“我听说,他在奉天那边认识一伙盗墓的,专把那些从坟里刨出来的脏东西,弄到哈尔滨来卖!这特么是刨人家祖坟的买卖,太缺德了!”
“智有,这事你得管管啊,我知道哈尔滨码头你说了算数!”刘魁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古玩不比别的,他这么搞,坏了规矩,以后大家都没法玩!”他有些恼火的点燃香烟。
洪智有弹了弹烟灰,慢悠悠地说道:“老刘啊,消消气。
“人家老邱现在是宪兵队面前的红人,咱们得罪不起。
“再说了,一口锅里吃饭,爱闹闹去,反正他在哈尔滨也待不了几天了?”
他心里却在冷笑。
就是要让老邱这么玩,玩得越大越好。
只有让他放下戒心留在哈尔滨,沉浸在倒卖黑货的发财梦里,才能错过赖文宾被杀的这段交叉敏感时期。
待风头一过抗联的锄奸队才有机会下手。
到时候,一个牵涉黑市古董买卖的叛徒,死于江湖仇杀,暴尸街头,谁也说不出什么。
就算是涩谷三郎和保安局要查,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来。
这叫,借刀杀人,死得其所。
中午。
高彬一行人乘车来到周乙家。
“嗯,好香啊,进门就闻到了饺子味,有种过年的味道啊。”高彬日常掌控大局,很幽默的搞起了氛围。
“甭说,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刘魁笑道。
周乙边招呼边冲着楼上大声喊道:
“秋妍,高科长和同事们都来了,下来迎一迎!”
顾秋妍略显有气无力的在楼上卧室回应:
“哎呀,我身子不舒服,头晕得很,就不下去了。你替我好好招待高科长他们吧。”
高彬和鲁明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声音听着是那么回事。
街口那边卖艺的,这些活儿可都熟,得见人啊。
仆人刘妈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饺子,配上腊八糖蒜、醋,瞧着就叫人眼馋。
“刘妈,你去催催。”周乙皱了皱眉,有些嫌顾秋妍不懂事一样。
“好的。”刘妈走了上去。
片刻下来,没敢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周乙颇是无奈的看了高彬一眼,坐下道:“难得高科长和大家来我家,咱们先吃,这饺子凉了就没味了。”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气氛看似热烈,实则暗流涌动。
高彬喝了口酒,放下筷子,笑呵呵地看着周乙说:“老周啊,你知道我为什么抓间谍这么拿手吗?”
“为什么?”周乙淡淡笑问。
“这人啊面相、手相往往是门大学问,有时候你过一眼就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高科长,这红票还能把身份写在脑门子上?”鲁明帮着捧哏。
“高科长是看谁都是红票。”刘魁几口酒下肚,爽声笑道。
“没错,你只有把他们假设成红票,才能顺着这个思路去推测各种可能和线索,而真相往往就在其中。”高彬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
“当然,面相是玩笑话。
“但这手相,我确实懂一点,至少生男生女我能看出来。
“智有爷爷活着的时候,我们老高家还吃过这口饭,我耳濡目染多少也学了点。
“别的不好说,生男生女,还是能一看一个准的。”
他指了指楼上:“要不,让我给弟妹瞧瞧?断断这头一胎,到底是个带把的,还是个千金。”
周乙连忙摆手,故作为难的神色:“高科长,秋妍喜欢老外的那些艺术、科学,这个怕是…”
他越是推辞,高彬的疑心就越重,脸上也现出了不乐之色。
洪智有在一旁看得真切,知道时机到了。
他朗声一笑:“我说老周,你这就见外了!
“我叔叔轻易可不给人看相的,错过了这村可没这店,要不你上去跟嫂子商量下!”
“行,既然高科长赏面,那我上楼去叫她。”周乙点头,起身往楼上而去。
上了二楼,卧室的门虚掩着。
他推门而入,顾秋妍正坐在梳妆台前,神色紧张。
“他要给你看手相。”周乙压低声音,语气凝重。
“我的手…”顾秋妍下意识地缩回双手。
从悬崖坠落时,她的手掌被树枝和岩石划得伤痕累累,根本经不起细看。
“高彬起了疑心,不看到人,他不会罢休。
“这么高的悬崖摔下去,毫发无伤,谁会信?”周乙皱眉道。
“这个人真是阴魂不散。
“不如就说弹一曲吧。”顾秋妍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洪智有刚给了我一首新曲子,正好派上用场。”
周乙沉吟片刻,点头:“这是个好机会。”
他转身下楼,脸上已恢复了那副为难又无奈的表情:“秋妍她…讲究多,非要先收拾一下。”
高彬宽厚地笑了笑:“应该的,是我们冒昧打扰了。”
话音刚落,顾秋妍出现在二楼的凭栏处。
她换了一身丝绒修身冬裙,头发精心打理过,贵气中透着知识分子的清冷。
脸上薄施粉黛,巧妙遮掩了大部分淤青,但细看之下,眼角仍有淡淡的乌紫。
一双洁白的丝质手套,将她的双手包裹得严严实实。
“高科长,我身子不适,就不下去了,我给大家弹奏一曲,以示敬意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疏离与不满的应付怨气。
高彬不好再强求,只能顺着台阶下:“弟妹有心了。”
顾秋妍款款走到客厅那架钢琴前坐下。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指尖传来的阵阵刺痛,将双手放在琴键上。
悠扬的琴声随即在房间里流淌开来。
高彬在楼下客厅,看不到上边的具体情况,便给洪智有递了个眼色:“你不是也会弹吗?上去露一手。”
他眼神里藏着命令,示意洪智有去近距离观察。
洪智有心领神会,笑着起身。
一曲终了,顾秋妍轻声道:“献丑了,请指教。”
她眼中夹杂着对洪智有的警惕。
周乙极少跟她谈洪智有的事,她对洪智有的印象,大致还是觉得这家伙有才华,有几分轻浮上面。
洪智有笑了笑,“嫂子,你这叫献丑,哈尔滨就没有会弹钢琴的人了。”
“好久不弹,有些生疏了,都怪周乙,让他找你要个曲子,老是拖拖拉拉。”顾秋妍客气笑道。
“下次嫂子要曲子了,你直接打我电话,我给你送过来就行。”
洪智有走到钢琴边,手指在琴键上轻快地滑过,一首欢快的土耳其进行曲立即将略显冰冷的气氛拉了回来。
弹奏完,他微微欠身,然后走下了楼来。
“高科长,你们聊着,我就不打扰了。”顾秋妍在二楼凭栏处冷清打了声招呼,转过身暗暗舒了口气回到了卧室。
“周队长,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秋妍漂亮,有知识,在这种世道,这种女人那是凤毛麟角啊。”高彬一抹嘴,夸赞道。
“漂亮的女人通常难以伺候,要不是我有点祖上家资,光警察厅这点工资还真不够花的。”周乙笑了笑。
“挣钱嘛,那不就是给女人花的。”
鲁明插了一句,语气飘忽问:“周队长,我刚刚看嫂子脸上好像有点淤伤,没事吧?”
周乙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冷叹:“哎,家丑不可外扬,不值得一提,让各位见笑了。”
“行了,鲁明,等你成了家鸡毛蒜皮的事也少不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周队长,感谢招待,我看大家吃的差不多了,就不叨扰了。”高彬站起身招呼众人,准备离开。
回去的车里,气氛有些闷,显然这个结果让高彬和鲁明失望和不解。
鲁明扶了扶帽子,打破了沉默:“顾秋妍居然还能弹钢琴,真是不可思议。
“从那么高的悬崖摔下去,跟没事人一样。”
高彬抽着烟斗,慢悠悠地开口:“你是站在有罪的角度推断。如果她不是那个发报员,一切就都合理了。”
鲁明摇了摇头:“那她脸上的伤怎么解释?”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洪智有,语气缓和了些。
“智有,我知道你跟周乙关系好。
“但我和科长这是公事公办,吃顿饺子,总比把人拉进刑讯室要强。
“这也是对周队长的尊重,你说对吧?”
洪智有点头表示认同:“内部监察,理解。”
鲁明放下心来,凑近了些:
“你刚才上去,就没看出什么破绽?”
“指法没问题,弹得很稳,身上不像有伤。”
“可她脸上的淤青…”鲁明追问。
洪智有笑了笑,压低声音。
“周乙打的。她昨晚回来得很晚,两人吵了一架。”
鲁明眼神一亮:“你怎么知道的?周队长告诉你的?”
洪智有神秘一笑,目光投向窗外:
“你没听他说家丑不可外扬么?这种事男人怎么能说出口。
“我…自然有我的渠道。”
鲁明和高彬对视一眼,皆是心照不宣。
顾秋妍生得漂亮,在外的风流韵事早已不是秘密。
她这种女人和洪智有私下有些联系,似乎也说得过去。
高彬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转向鲁明:“既然人回来了,你的人昨晚在干什么?
“他们不是说没看到顾秋妍吗?”
他的声音像淬了冰,让车内的温度骤降。
鲁明额头渗出冷汗:“可、可能去洗手间了,也、也可能是打盹错过了…”
“让我来告诉你吧。”高彬冷笑一声。
“他们昨晚在房间里打了一宿的牌!”
“回去好好管管你的人,带不了队,以后就别带队了。”
他将烟斗重重磕在车窗框上,怒气撒在了鲁明头上。
“是,科长,我回去就处置了这帮兔崽子。”鲁明下汗道。
正说着,车载收音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
一个警员的声音紧急响起。
“报告高科长,国兵在狼头崖底下发现一具女尸和遗物,请您立即赶往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