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瑜是军统的人,他虽然不知道洪智有的确切身份,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的顶头上司,军统满洲站站长吴敬中,现在正在洪智有的皮货店当伙计。
两人来往频繁,关系匪浅。
吴敬中是什么人?
无利不起早的笑面虎。
能让他屈尊降贵去当伙计的,这洪智有绝对不简单,就算不是自己人,那对满洲站也极为重要。
要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老吴还不得吃了他。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不急不躁:
“局长,张科长的话,听着痛快,但恕我直言,那是把您往火坑里推。”
“哦?”苗福田抬眼看他。
陈景瑜不紧不慢地分析道:“涩谷三郎背后是石原莞尔没错,可东条英机只是失势,不是死了,石原副长现在也还在东京等待安排,前途未卜。
“可洪智有背后是谁?
“是东京的亲王殿下!
“这可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咱们现在要是把宝全押在涩谷先生身上,万一…我是说万一,这次洪智有大难不死,涩谷先生倒了台,那您…”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可要是风要往一边刮了,那就真倒了。
陈景瑜话锋一转,又道:“再说了,张科长的心思,您还看不出来吗?
“我可听说,他最近跟参谋本部的一些军官走动得很频繁啊。”
他意有所指地停住了。
苗福田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他盯着陈景瑜:“你当初可是被高彬从警察厅赶出来的,按理说,你应该恨他们叔侄才对,怎么反倒替他说话?”
陈景瑜苦笑了一下。
“局长,我不是替他说话,我是替自己说话。
“我能有今天,全靠局长您提携,您就是我的靠山,我的贵人。
“您要是有了什么闪失,我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站起身,语气诚恳。
“如今调查科和我们三科的关系,您也清楚,那是水火不容。
“一旦让张淳元得了势,他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我。
“我这是为了自保啊,局长!”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苗福田脸上的戒备松懈了不少。
他确实需要陈景瑜来制衡张淳元。
“那依你看,这事该怎么办?”苗福田问道。
陈景瑜立刻给出了对策:“局长,洪智有来我们这儿,官方名义是‘配合调查’。
“那咱们就公事公办。
“好吃好喝地把他伺候着,不审也不问,就让他待着。
“外面的事,让高彬和涩谷三郎自己狗咬狗去。
“咱们谁也不得罪,就按规矩办事,他们谁也挑不出咱们的错。
“这叫拖字诀!”
苗福田眼睛一亮。
对啊!
这法子好!
把人控制在自己手里,但又不表态,让两边去斗。
等他们斗出个结果来,自己再站队也不迟。
实在是高!
“好!”苗福田一拍大腿,“就这么办!”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
“走,景瑜,跟我下楼,去会会他们!”
下了楼。
苗福田带着陈景瑜,脸上挂着一副热络到近乎谄媚的笑容,快步迎了出来。
“哎呀呀,高科长,田中助理!
“什么风把二位吹到我这小庙来了?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他左右逢源,对着两边都是一通抱拳,姿态放得极低。
大厅里,气氛依旧剑拔弩张。
高彬的人和田中带来的人,泾渭分明地分列两侧。
田中可没心情跟他客套,他指着站洪智有,冷声喝道:“苗局长,废话少说!
“洪智有涉嫌通票,证据确凿!
“我今天把人交给你,希望你能拿出你们保安局的看家本领,好好审一审!”
“田中助理放心,苗某一定公事公办。”苗福田连忙点头。
高彬叼着烟斗,亦是上前拍了拍苗福田的肩膀:
“老苗,我在你这儿,好歹也挂着个虚职,保安局里边的规矩、门道,我可比谁都清楚。
“这些所谓的证据,是真是假,你老弟可得给我查仔细了。
“别稀里糊涂被人当了枪使,最后落得一身骚,那就不好了。”
话里话外的威胁,毫不掩饰。
苗福田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特么是神仙打架,把他这个小鬼架在火上烤啊。
他连忙挺直腰板,用一种无比官方的腔调大声保证:“高科长放心,田中助理也放心!
“我们保安局,向来秉公调查!
“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满洲国、大日本帝国的敌人!”
田中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一抹自以为是的笑容:“哟西,我相信苗局长知道该怎么做。”
一番虚伪的客套之后,高彬和田中各自带着人马,暂时散去。
苗福田擦了擦汗,目光落在洪智有身上,仔细地打量了几眼。
这小子身陷囹圄,居然没有半点慌乱,反而像是来看戏的。
这份镇定,不简单。
“景瑜啊。”
苗福田转头吩咐道:“安排洪股长去招待室歇息。”
“洪股长,既来之,则安之,先在这委屈些。”他对洪智有道。
“谢谢苗局长。”洪智有点头。
说完,他快步往楼上办公室走去。
一旁的调查科科长张淳元赶紧跟了上去,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怨毒。
“局长!
“人犯都到咱们的地盘了,请您把他交给我来审!
“我保证,今天晚上,就能让这小子全招了!”
苗福田瞥了他一眼,脸色沉了下来:“审?审什么审?
“这个人背景复杂,审多了,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张淳元不甘心地坚持道:“可是局长,这是涩谷先生的意思!我们要是…”
“怎么?”
苗福田猛地提高声音,眼神变得锋利起来:
“你在教我做事?
“要不,这个局长的位子,你来坐?!”
张淳元被这声呵斥吓得瞬间哑火,撇了撇嘴没再吭声。
保安局的招待室,收拾得窗明几净。
陈景瑜亲自为洪智有沏上了一壶好茶。
“洪股长,您就在这儿好生歇着。”
他将茶杯推到洪智有面前,压低了声音:“外面的事,有局长和我呢,我保证您在这里的安全。”
洪智有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嘴角挂着一抹玩味的笑:
陈科长,你说了算吗?”
陈景瑜坦然地笑了笑:“大部分时候,我还是能说了算的。”
他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
“当然,也有说了不算的时候。”
“对了,上次鲁明那个堂弟安排工作的事,多谢老哥了。”洪智有笑道。
“自己人,别客气。”陈景瑜看着他,也笑了起来。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一旦说破,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涩谷官邸。
和室内,气氛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
田中跪坐在榻榻米上,整个人像一头发怒的公牛,气得浑身发抖:
“先生!村上那个混蛋,他竟敢当众反水!
“还有那个苗福田,也是个阳奉阴违的老狐狸!
“他忘了当初是谁把他从一个无名小卒提拔起来的吗?
“要不是您和石原先生的保举,他岂能有今日!
“这帮支那人,真是大大滴不可靠!”
涩谷三郎却异常平静,用白布不疾不徐地擦拭着自己的武士刀,刀身寒光凛冽。
“人走茶凉,这是中国人的处世之道,田中君不必动怒。”
他的声音沉稳,没有半点波澜:“等石原将军回来,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田中怒气难平:“那现在怎么办?就让洪智有那个家伙在保安局里享福吗?”
涩谷三郎将武士刀缓缓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我已经给参谋本部发了电报。”
他抬起眼,目光幽深。
“将洪智有通票,以及他与村上等人暗中勾结之事,全部上报。
“我请求参谋本部准许我们对洪智有进行刑讯,并对村上实施羁押审查。”
田中愣了一下,随即担忧道:“只怕矶谷廉介不会同意!”
“我当然知道他不想同意。”
涩谷三郎冷笑了一下。
“我要的是他的态度。
“如果他直接在电报里拒绝,那说明他还想保住自己那点可怜的面子,这件事我们就此作罢,等石原将军回来再做计较。
“不过,以我对那个老狐狸的了解,他大概率会选择沉默。
“而沉默,就代表着支持。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采取行动。”
田中听得云里雾里,急道:“那还不如直接打电话!直接了当,也免得夜长梦多!”
“愚蠢。”
涩谷三郎毫不客气地评价道。
“打电话,就是逼他立刻站队,撕破脸皮。凡事,要给别人留一线,也是给自己留一线。”他解释了一句。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宪兵快步走入和室,躬身报告:“报告先生!矶谷参谋长回电!”
涩谷三郎接过电报,迅速扫了一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随手递给了田中。
田中迫不及待地接过,只见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予以撤销村上宪兵队队长一职,就地羁押,等待处理。
“哈!”
田中兴奋地一拍大腿。
“矶谷果然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先生您一强硬,他立刻就软了!”
可随即,他又发现了问题:“不过,涩谷先生,电报里并没有提及洪智有的事。”
涩谷三郎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处理村上,就是他的态度。
“这说明,他默许了我们的行为。”
田中恍然大悟,眼中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
“太好了!先生,我现在就带人去保安局,把洪智有提出来,我要亲自给他用刑!”
“不急。”
涩谷三郎抬起手,制止了他。
他看着原处暮气沉沉的街道,森冷发笑: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深夜。
哈尔滨的街道死一般沉寂。
几束刺眼的车灯划破黑暗,三辆军用卡车在宪兵队大院前戛然而止。
车门推开,田中一身笔挺的军服,领着一队杀气腾腾的士兵径直走进了宪兵队的大楼。
值班的宪兵刚想上前盘问,就被田中手里那份盖着关东军司令部和宪兵司令部双重印章的电函,晃得闭上了嘴。
村上从睡梦中被惊醒,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了一跳。
“田中助理?你这是想干嘛?”村上质问。
田中脸上挂着胜利者特有的倨傲,将电函拍在了村上的办公桌上:
“村上君,奉关东军司令部与宪兵司令部联合命令,即刻解除你宪兵队队长之职,就地羁押,接受审查!”
村上拿起那份电函,手指都在颤抖。
“涩谷先生他…”村上早有预料,佯作惶恐。
“涩谷先生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不识时务!”田中冷笑着打断他,“你与通票分子洪智有勾结,证据确凿!带走!”
两名士兵上前,粗暴地架起村上的胳膊,将他拖了出去。
“放开我!我是帝国的军官!你们不能…”
村上的挣扎和怒吼,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那么无力,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
清晨,报童的声音响彻街道。
警察厅特务科。
周乙拿着一份报纸,快步走进高彬的办公室,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科长,出大事了。”
他将报纸摊在高彬面前,头版头条的黑体字标题触目惊心:宪兵队长村上涉嫌通票被解职羁押!
高彬抓起报纸,一字一句地看着,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砰!!”
他将报纸狠狠摔在桌上,叼在嘴里的烟斗都差点掉下来。
周乙沉声道:“涩谷三郎这一手,太狠了,这是釜底抽薪!
“参谋本部和司令部居然真的批准了,这说明他们内部已经偏向了涩谷三郎。
“我担心的是苗福田那边…村上都倒了,他这个保安局还能扛住涩谷的压力吗?
“苗福田手下那个调查科的张淳元,一直想在日本人面前露脸,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智有之前又让他儿子张峰在惠子夫人的酒会上丢尽脸面,结下了梁子。
“现在智有落在他们手里,张淳元绝对会借着这个机会,往死里整他!”
高彬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拿起烟斗,狠狠地吸着,办公室里烟雾弥漫,呛得人眼睛疼。
他那张总是挂着猜忌和算计的脸上,此刻只剩下阴沉和狠厉。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事到如今,我们能用的人脉都用尽了。
“剩下的,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智有那小子,鬼精鬼精的,他既然敢去保安局,就一定有他的盘算。”
“可如果…”
高彬顿了顿,将烟斗在烟灰缸里重重磕了磕。
“如果涩谷那帮王八蛋真敢要了他的命,我这把老骨头,一定得拉上几个垫背的!”
哈尔滨保安局。
局长办公室里,苗福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脑门上全是汗。
陈景瑜坐在一旁,不紧不慢地为他沏着茶。
“完了,完了!这回是真完了!
“村上被查办了!报纸上都登了!
“我们还是小看了涩谷三郎,他在关东军内部的影响力,比我们想的要大得多!
“今天一大早,他就把我跟张淳元叫了过去,当着我的面下的命令!
“要我们立刻对洪智有采取刑讯!尽快坐实他的罪名!
“景瑜啊,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我特么是真不想得罪人啊,可现在这架势,我还有得选吗?”
苗福田一摸脑门子,很是恼火道。
陈景瑜放下茶壶,神色平静。
“局长,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涩谷先生是想借我们的手,办一件他自己不方便办的事。
“可洪智有那边,也不是省油的灯。
“依我看,您不如…亲自去见见洪智有,听听他自己怎么说?”
苗福田一愣:“见他?
“他现在就是个砧板上的肉,能有什么想法?”
“正因为是砧板上的肉,才要看看他这块肉,到底有多硬。”陈景瑜的眼神里闪着精明的光,“说不定,他正等着您过去呢。”
苗福田停下脚步。
他觉得陈景瑜的话有道理。
解铃还须系铃人。
与其自己在这瞎猜,不如直接去问问那个正主。
“好!”苗福田一咬牙,“我去会会他!”
保安局的招待室。
洪智有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正在下棋。
苗福田推门走了进来:“哎哟,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下棋。
“村上的事,报纸上都登了,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洪智有点了点头,又从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苗福田彻底没脾气了。
“我说洪老弟,你心可真大啊!”
他凑了过去,压低声音:“涩谷三郎今天早上亲自给我施压,点名让张淳元主审,要对你动大刑,我这边是真扛不住了!
“你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后招,赶紧使出来啊!再晚,就真来不及了!”
洪智有放下了手里的棋子,笑道:“苗局长有心了,既然扛不住,那就别扛了。”
“什么?”苗福田怀疑自己听错了。
“涩谷三郎不是让张淳元想审我吗?那就让他审。”洪智有道。
苗福田彻底懵了,顿了顿道:
“这…这怎么行!
“张淳元这个人爱记仇,他会把你往死里折磨的!”
“无所谓。”洪智有耸了耸肩,那轻松的姿态,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苗福田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这样吧,今天晚上,你们就可以开始审讯。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苗福田急忙问道。
“审我的时候,警察厅特务科的周乙周队长,还有你们保安局的陈景瑜陈科长,这两个人,必须在场旁听。”
苗福田想了想,这倒是符合规矩:“这个没问题。但是,涩谷肯定会指示张淳元做主审,他要是对你用刑…”
“就让他主审。
“他想怎么审,就怎么审。”洪智有语气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