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光大亮。
没有温度的“阳光”倾洒下来,穿透不了什么,只是徒劳地覆盖,给所有景物镀上一层死气沉沉的薄纱。
曾几何时,这般铺天盖地的光足以将每个角落照得无所遁形,刺目而喧嚣。
可此时此刻,站在楼门洞出口的冯睦,却只“看见”整个世界依旧顽固地笼罩在无边无垠的黑夜里。
在逼仄的家里时,虽然也能“看”到屋内处处弥漫着那层诡异的黑气,但毕竟空间有限,杂物繁多,那种视觉上的冲击感还不够强烈,更像是一种令人不适的背景底色。
然而,一旦踏出楼门洞,站在相对开阔的街道上,放眼望去。
视野豁然开朗,继而瞬间被无法想象的景象填满,粗暴地塞入他的脑海,几乎要撑裂他的神经。
目光所及之处坑洼不平的地面,一栋栋高矮不一墙皮剥落的楼体外墙,乃至每一个步履匆匆、面目模糊的行人…
一切的一切,都被浓郁粘稠的黑气彻底覆盖、渗透、包裹!
触目惊心的震撼感攫住了他,像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和肺叶。
冯睦的喉间发出极其轻微的“嗬”声,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让他的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就仿佛整个世界依旧沉沦在最深沉的午夜,根本没有一丝阳光能够穿透那笼罩下城的浓重黑气。
光死了,死在抵达下城的半途中。
又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无声地熊熊燃烧,那些无处不在的黑气,此刻看去,竟极似万物焚尽后飘荡不散的、死寂的余烬。
忽然间,一句尘封在记忆角落里的话,猛地浮现在冯睦的脑海中——“下城…是永夜!”
他已经不记得这句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了,或许是在某本禁书的角落里,或许是在某个醉汉的呓语中。
他以前一直肤浅地认为,所谓“永夜”,仅仅是指下城永远无法享受到真正太阳的照耀,只能依赖上城施舍的,人造的虚假光明。
现在,在此刻这双骤然被擦亮的眼睛之前,他幡然醒悟。
肤浅!过去的理解是何等的肤浅和可笑!
下城何止是照不到真正的太阳?
下城根本…就没有光!
因为,就连那些街道两旁努力闪烁的路灯,楼栋窗户里透出的零星灯火,它们的玻璃灯罩上也全都厚厚地黏附着这层蠕动的黑气。
以至于它们透出的光芒,,也仿佛被浸染,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黑”。
这种诡异的既视感难以用精准的语言描述,若非要强行打个比方,那便是:
下城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天幕之上一丝光亮都没有,是纯粹的黑。
而下城的白天,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夜晚”。
天空上那一坨散发出黑蒙蒙、令人窒息的光晕的东西,它根本不是“太阳”,而是…..
“原来…上城投射下来的,从来就不是阳光,而是‘月亮’啊。”
冯睦喃喃自语,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但以上所目睹的一切关于“景”的恐怖变异,还不是最冲击冯睦心神的。
最令他神魂俱震,几乎颠覆他全部世界观的,是“生”的异象。
他入眼所及的,每一个行走的路人,每一只停歇在枯瘦树梢上的灰雀,每一只在墙根垃圾堆里匆忙爬行的蟑螂或虫豸…
所有这些生命体的身上,不仅沾染弥漫着那无所不在的黑气,它们的头顶正上方,更是清一色地生长出一条纤细却无比清晰的…黑线。
这些黑线纯黑如最深的墨,比周围的黑气更加凝实,更加诡异。
它们笔直地、精准地向上延伸,像是由最高明的几何学家用规则画出的直线,没有任何弯曲。
它们不知究竟有多长,穿透了弥漫的空中的黑气,无视了虚假的月光,一直向上,再向上,最终无一例外地,全部没入、插入了上城庞大的屁股里。
仿佛上城是一片无比肥沃却异常诡异的土壤,而这些弥漫的黑线,便是从下城所有“生物”体内生长出来,倒植进土壤之中的根须?
又或者…实情恰恰相反,这些黑线实则是从上城垂落、植入众生体内的抽血管与提线?
冯睦不由自主地仰起头,顺着无数根黑线延伸的方向望去。
天空…不再是天空。
它被密密麻麻、目光根本无法穷尽的黑色丝线彻底覆盖并重新定义。
它们整齐划一地保持着绝对的垂直与平行,像某种巨大生物垂落的须足,又像无数没有厚度的漆黑碑林,沉默地贯穿于天地之间。
而在地面上,每一个活物都在移动,或快或慢,或走或停。
于是,这些连接着它们头顶的黑线,也随之在天与地之间,进行着精密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步移动。
没有丝毫误差或者延迟,有一种既诡异又科学的美感。
这一刻,天与地不再遥远,却被这些数之不尽的移动黑线,分割、切割成了无数个不断伸长拉短、大小不一的黑色立方体。
这些立方体并非实体,却比实体更加令人窒息,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庞大无比、复杂至极、并且永不停歇变幻的…立方体迷宫。
冯睦瞪圆了眼睛,瞳孔因为过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
此刻充斥他内心的,剥离所有复杂的思考,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朴素、最能表达极致震撼与荒谬情绪的字符——“艹!”
但若非要详细描述他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震撼,其程度之大,或许大抵就相当于昨夜,那位被选中的守夜人,第一次窥见“月读”时所遭受的震撼吧。
“就好像,我所处的真实世界,本身也被某种恐怖的力量分割成了无数的网格与单元。
其本质上也是一座更庞大恐怖的…..永锢回廊’?!!”
这个念头狠狠刺入冯睦的心底,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源自灵魂深处的的恐惧,
“这些黑线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冯睦艰难地移动着视线,凝视着漫天垂落的黑线,只觉得它们比那些弥漫飘荡的黑气更加诡异,更加令人不安,
“同样不显示血条,无法触碰,无法理解…它们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黑线的另一头,就是上城吗?是上城在编织、操控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试图沿着那些黑线向上追溯,但它们很快便没入了上城底部那复杂冰冷的金属结构中,无法分辨终点。
“是上城编织了这些黑线,还是说,这些黑线穿透了上城,还会继续向上,直到…..”
冯睦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想也想不出个结果来,除非,他有朝一日能顺着黑线爬上去,爬到黑线另一头的顶端,再向下俯瞰回来,或许才能窥见全貌。
很多事情,你从下往上仰望,永远只能看个云里雾里,被遮蔽,被欺骗,但若你有一天能从上往下俯视,一切秘密,或许都将纤毫毕现。
冯睦面色沉凝如水,刚刚因为疯狂升级而带来的些许膨胀和喜悦,在铺天盖地的真实面前,瞬间被冲淡,变得微不足道。
力量感依旧存在于他的四肢百骸,却被一种更庞大的惊悚与压力所笼罩。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后有些僵硬地向后仰起头,望向自己的头顶上方。
“…还好。”
他心中微微一松,紧绷的下颌线缓和了些许,
“虽然完全搞不懂这些黑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但至少…我的头顶上没有。”
视野所及,他自己头顶上方并未长出一根黑线。
“应该是和附着在身体表面的黑气一样,被之前三次洗髓,特别是最后一次涅槃般的洗礼,给彻底净化、弄断了吧?”
他只能做出这样看似合理的推测。
因为,这是一个无解的悖论。
最初他看不见那些黑气与黑线,而当他终于能“看见”时,它们却已从他自己的身上彻底消失了。
他永远无法亲眼目睹,缠绕于自身的黑气或黑线是如何消失的,那个关键的“刹那”被永恒地埋藏在了他的视野盲区之中。
这个道理,就如同一个人自诞生之初第一次睁开双眼,便再也无法回头去看见——自己最初睁开眼的那一瞬。
冯睦缓缓压下心头的震撼,缓缓低下脑袋,收回视线。
下一瞬。
他的动作,他刚刚平稳下去的呼吸,甚至于流动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刹那被瞬间冻结。
他就那样僵硬地、如同石雕般凝固在了原地,额头上甚至无法自控地渗出了一层冰冷的汗珠。
一个被他忽略的、极其惊悚的细节,如同延迟爆开的炸弹,此刻终于在他的思维深处轰然炸响。
“等…等一下!!”
“不只是我…不只是我头上没有黑线!!”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她头上…也没有黑线!!!”
冯睦口舌一阵发干,骨头里在往外泛着凉气。
他想要扭头,看向身后楼门洞,但他的脖颈却像是生了锈的铁器,迟迟无法转动。
因为就在刚才,就在身后的楼门洞里,他分明…分明没有从母亲王秀丽头顶上方,看到任何黑线的痕迹啊!!!
当时,洗髓完毕,获得新视野的他,王秀丽是他看到的第一个“活人”。
至于楼里的其他邻居,他虽然也能通过黑白视角“看”到他们的轮廓和动作,但那种视角是无法“看”到黑气或黑线的。
因为黑气或黑线统统没有血条,也没有物理实体,无法被空气振动所捕捉,自然无法被冯睦的黑白视野所窥见。
所以,那个时候,在他的视野里:
他自己身上没有黑线,母亲身上也没有黑线,楼里的其他人身上也“没有”黑线(因为看不见)。
冯睦自然觉得一切都很正常,自己和母亲都没什么问题。
可此刻,站在这里,看清了这漫天连接天地、连接每一个活物的恐怖黑线之网后,他才骤然间,如同被闪电劈中般,回过味来!
楼里的邻居们头顶应该都是有黑线的,只是他当时在自家屋子里没看见罢了。
唯有母亲王秀丽,是他用这双进化后的“真实之眼”,面对面地注视过的。
他记得很真切,他刚才的确没有从母亲身上看到黑线,只是看到她和家中物品一样,沾染着环境里的黑气而已!
冯睦:“…”
他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直冲天灵,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彻骨,更阴森。
我没有黑线,是因为我将自己“洗”得足够干净。
那妈,您呢?您又是…凭借什么?
冯睦的呼吸逐渐粗重,一股几乎失控的冲动在胸腔中翻涌。
他几乎要转身冲上楼去,回家去问问一直最关爱自己的母亲,将一切问个清清楚楚。
可左思右想,冯睦最终还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死死遏住了那股回身探寻的强烈欲望。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闭上双眼。
黑暗中,脑海中悄然浮现出一幅画面——黑白色的母亲正站在卫生间的洗手池前,一遍、又一遍,认真地刷洗着她的鞋底。
惨白的镜子,映着她同样惨白的笑容,依旧是那么熟悉,那么慈爱。
良久,冯睦默然收回视线,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轻笑,装作若无其事地,大步离开了…
侯文栋赶到医院时,天色已彻底“亮”了下来。
医院大楼灯火通明,像一头匍匐在“光明”中的巨兽,无声地吞吐着进进出出的人流。
他脚步极快,皮鞋叩击光洁的地砖,发出急促而清晰的回响。
特护病房区在走廊尽头,相对安静许多。门口的长椅上守着司名身着制服的捕快,正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与警觉。
一见到侯文栋走过来,他们瞬间噤声,齐齐从椅子上弹起来,挺直了腰板。
“侯秘书!”
四人几乎异口同声,语气里带着恭敬,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侯文栋没时间寒暄,目光直接越过他们,落在病房里,迫不及待地开口: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晌的情况怎么样了,何时能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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