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员”二字入耳,冯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脑海中掠过的并非王新发不怒自威的国字脸,反而是一张总是堆着弥勒佛般和煦笑容的面孔——杜长乐。
“会是杜长乐吗?”
冯睦心底无声滑过念头。
几乎同时,站在侧后方的李晌,清晰捕捉到“王议员”三个字,脸上瞬间被巨大的惊愕覆盖。
他看向那两名机动部人员,眼神里原有的几分忌惮,迅速被翻涌的狐疑取代。
在他的视角里,冯睦因为李夫人的关系,可是王议员信任的“自己人”,甚至在圈子里的地位还在自己之上。
这两个机动部的人,如果是王议员派来的,怎么会是这种态度,还如此咄咄逼人?
“这人在撒谎,难道…冯睦并非信口开河?这两人真不是机动部的?””
李晌心思电转,试图厘清这复杂的关系。
纷乱的怀疑如潮水冲击堤坝,若能多给李晌片刻,他或许能理清这团乱麻,可惜,时间不等人。
赵炉命悬一线,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要不行了。
而最关键的是,冯睦又扭头看向他了。
没有言语,偏偏李晌读懂那眼神里的含义,仿佛有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
——“我都要接受你的‘好意’了,你怎么反而犹豫了?”
——“动手啊!!”
下一瞬。
嘎嘣的一声清脆的响声。
冯睦五指猛地收拢,随即,手掌一松,赵炉的尸体,便像一滩烂泥般软绵绵地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双眼暴凸,几乎要跳出眼眶,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以及难以置信。
仿佛直到意识沉入永恒的黑暗,他都无法相信,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死在二监这个地方,死在区区冯睦的手里。
赵炉:“!!!!”我连遗言都还没来得及交代啊。
机动部的另一人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指着地上的尸体,又看向冯睦,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冯睦…你…你…你真杀了他?!你竟然真敢杀了他?!”
李晌的心脏也仿佛随着骨裂声而停跳了一瞬,脑子出现了短暂的宕机。
杀了…真的杀了…就在他面前…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冯睦也不逼迫李晌,见李晌愣住不动,遂缓缓抬起手朝机动部的另一人抓去。
动作不快,却透出死神索命般的压迫感。
“啊!!!我跟你拼了!!”
机动部人员看到冯睦再次伸手抓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崩溃,极致的恐惧化作了绝望的疯狂,发出一声狂吼,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朝着冯睦猛扑过来。
这声狂吼如同惊雷,将李晌从短暂的宕机中猛地惊醒。
电光火石之间,李晌来不及再多想任何后果,几乎是本能地从腰间掏出配枪,手臂伸直,瞄准扑向冯睦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枪火闪烁间,子弹精准地命中了目标。
地上,顷刻间又多了一具仍在微微抽搐的尸体。
眉心和胸口新增的弹孔里,温热的血液汩汩涌出,地面蜿蜒开刺目的暗红。
办公室里弥漫开浓重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李晌手里紧紧攥着手枪,枪口微微下垂,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冯睦,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凶狠的笑容,声音沙哑地说道:
“说…说好了,让我帮你杀一个,你…你怎么能抢着动手呢?”
冯睦深深的凝视了一眼李晌,随即哈哈大笑道:
“哈哈哈!是我的错,一时没按捺住,怪我,怪我!”
他走上前,十分自然地拍了拍李晌持枪那只手的肩膀,由衷地赞叹道:
“不过我再快也没用,李队的子弹才是真的快!狠!准!李队这枪法,是这个!!”
说着话,冯睦冲着李晌比了一个结实的大拇指。
与此同时,几名戴面具的狱警两人一组,分别抬起地上的两具尸体,剩下的狱警则迅速拿出清洁工具,熟练地喷洒药水,擦拭血迹,清理地上的污渍。
他们的动作之熟练、配合之默契,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次,看得一旁的李晌眼角微微抽搐,心头寒意更甚。
李晌深吸了几口气,他看向还僵在原地的常二丙,没好气地喝道:
“别光他妈干看着,过去帮帮忙,若论专业毁尸灭迹,还是得看咱们巡捕房的业务水平啊!”
冯睦知道李晌的意思,他笑着对常二丙道:
“那就麻烦二丙兄弟,指导一下我们二监的工作了,有什么专业建议,尽管提。”
常二丙被李晌一吼,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脚步有些虚浮地跟着几个狱警,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很快,有狱警送来了干净的湿毛巾。
冯睦接过,却没有自己用,而是转手递给脸色不太好看的李晌,温声道:
“李队,辛苦了,擦擦手。”
李晌收起枪,接过湿巾囫囵的擦着手,心里面一阵翻江倒海,远不似他面上装的那般镇静。
他看着冯睦,沉声道:
“死了两个机动部的人,事情这下真的闹大了,冯睦,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处理?你有计划吗?”
冯睦闻言,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反问道:
“什么机动部?李队,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就说了吗,他们是假的,是冒牌货。你莫非不信我?”
李晌:“.…”
他看着冯睦那副真诚的模样,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见李晌一脸“你逗我呢”的表情,冯睦也不再卖关子。
他伸手,从自己的耳朵里,取出了一个极其精巧的微型耳机,随手扔在了办公桌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几乎就在同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刘易捏着那两部手机,快步走了进来。
他先是向冯睦微微点头示意,然后将目光投向李晌。
冯睦朝刘易抬了抬下巴:
“给李队解释一下,那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易会意,将两部手机递向李晌,同时简单汇报道:
“李队长,我们破解并分析了这两部手机内的所有信息,基本可以确认,这两人的直属上官是杜长乐无疑。”
李晌接过手机,未来得及细看,便猛的又抬起头道:
“杜长乐?我知道这个人,他不也是王议员的心腹吗,他怎么会…”
冯睦适时地接过了话头,语气变得有些低沉:
“没错,所以刚才那人说,咱们都是替议员办事的,算是自己人,倒也不完全是在撒谎,可是…”
冯睦停顿了一下幽幽道:
“可是李队,你也应该明白,即便是自己人,坐在同一条船上,也未必都是一条心啊。
有时候,来自背后的刀子,才最是致命。”
冯睦有感而发,这是他的真心话,可落在李晌耳朵里,自然会理解成另一种意思。
李晌心里喃喃道:
“懂了,是议员底下的人在内斗。”
冯睦又拍拍李晌的肩膀道:
“杜长乐心怀叵测,一直在暗中觊觎二监监狱长的位置,不过他这人善于伪装,夫人也不好真跟他撕破脸,没想到,他把主意打到我这儿来了。”
李晌听得频频点头,总算是又知道了一些重要的内情或秘密。
冯睦看到李晌的表情,知道对方已经自行完成了“逻辑闭环”,遂补充道:
“李队,你了解我,我这个人待朋友以诚,最讨厌这些阴谋算计,所以这些秘密我也不想瞒你。
接下来,王议员跟其他的议员可能会斗的很激烈,王议员下面的自己人里恐怕也会斗个你死我死。
实话讲,夫人也没把握一定能赢,我的处境也很危险,所以,你要是不愿意卷入进来,我也可以理解。
那两个人就当作都是我杀的,与你无关,你等会儿出了二监,就把今天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一切,都烂在肚子里,全当从未发生过就好…”
李晌听着冯睦情真意为他着想的话语,再看着地上被清理干净的痕迹,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人都已经杀完了,怎么可能当作与自己无关?
谁知道你这办公室里,有没有藏着监控摄像头啊。
不得不说,神探的直觉就是准。
就在办公室不起眼的角落、灯罩内部、书架缝隙等地方,不多不少,正好藏着13个针孔摄像头,从不同角度,将李晌英勇果决的三枪,拍的清清楚楚。
李晌摇摇头,语气坚定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我们是朋友,你有危险,我当然要帮你,就像是我有危险,你也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眼神坚定,不容置疑。
他肯定要帮冯睦了!
一方面,冯睦是他的“好朋友”嘛,他不帮好朋友,人不是白帮忙杀了?
另一方面,则是李晌内心基于现有信息的笃定判断——李夫人必赢,杜长乐什么东西,也配跟李夫人斗。
这人多少有点掂不清自己的斤两了,不知道,李夫人跟王议员睡一个被窝,而且钱欢更是都当众叫王议员爸爸了吗?
另一边,常二丙亦步亦趋地跟在几名白面具狱警身后,沿着冰冷的走廊向前走,脑子里依旧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赵炉被捏碎喉咙时的脆响,一会儿是李晌那几声决绝的枪响,但更多的是冯睦那始终笑盈盈的脸孔。
李晌让他帮着处理尸体,话里的意思他懂。
他也确实抱着这点心思,试图在接下来或许会有粗糙的清理工作中,找回一点职业尊严,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
然而,当他真正目睹了二监狱警们后续的操作时,这点残存的尊严,瞬间就消失的一干二净了。
他眼睁睁看着狱警们取出他从未见过的特种溶剂,溶剂瓶上有个狐狸似的logo。
然后喷洒在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迹上,血迹连同其渗透的砖缝纹理,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消失。
紧接着,形状奇特的紫外线照射仪被启动,幽蓝的光芒扫过地面和墙壁,激发并清除肉眼无法察觉的皮肤碎屑,和空气中可能飘散的微小气溶胶。
这还没完,又有狱警拿出了一台类似地质勘探用的精密探测器,顶端闪烁着微弱的红光,一寸一寸地扫描着地面,确保没有任何一丝微量的血迹或生物组织残留。
常二丙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最终还是很识趣儿地闭上了。
他指导不了一点,恰恰相反,他才是那个需要站在旁边,虚心观摩,甚至偷偷学习的那一个。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挫败感攫住了他。
常二丙心里嘀咕:
“这手法,比我们巡捕房的现场勘查组还专业啊…”
其实到这里就还好,真正让常二丙吃惊的是庞大、沉重,有着厚重炉门和仪表盘的——工业焚化炉!
那玩意儿静静地矗立在角落里,金属外壳反射着冰冷的光,进料口黑洞洞的,等待着吞噬一切。
炉体连接着粗大的排烟管道,延伸向上,没入天花板。
不是?
一座监狱,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啊?!
常二丙的脑子嗡的一声,这完全超出了他对监狱设施的认知范畴。
所以,其他的监狱也有焚化炉吗?
常二丙并未去过其他监狱参观,所以也不太能确认。
“是我太大惊小怪,孤陋寡闻了吗?”常二丙心头腹诽。
而就在暗暗震惊时,两具尸体在推进焚化炉前,先被抬上了冰冷的解剖台。
然后,一名身材适中同样戴着面具的狱警走上前来,指间夹着一排细长的特制长针。
常二丙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
就见他俯下身,手指在赵炉尸体的下颌、鬓角、发际线等位置轻轻按压,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
伴随着极其细微的“嘶啦”声,赵炉脸颊的皮肤,竟然被完整地,如同揭下一张面具般,从肌肉组织上剥离了下来。
过程异常干净利落,没有预想中血肉模糊的景象,只有一层白色的薄膜。
不多时,两张完整的人皮面具,就从两具尸体的面部被完美地剥离了下来,薄如蝉翼,还隐约保留着死者生前的五官轮廓。
面皮被小心地浸泡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特殊药水里,进行着柔化与定型处理。
剥脸?!!
这又是要干什么?!
而且,这手法也太专业了吧!
常二丙心头惊叹不已,要知道二监的两名法医可都已经被借调到巡捕房了。
“这人又是谁?有这手艺当个狱警屈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