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刚过,转眼已至八月,恰是未央时节。
老话讲多事之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各行各业都忙成了一锅粥,黏黏糊糊谁也脱不开身。
庄稼汉忙着秋收事宜,行商们忙着年关前多倒腾些货物,还有那造反团伙为了过冬的伙食、来年的经费,也正忙着操练兵马,伺机而动。
津门地界,八月渔汛,越冬的鱼扎堆聚集,埠口靠吃一口‘水粮’过活的渔民,则忙着捕捞渔获。
秋天,大家伙都忙的脚不沾地,就连往日生意冷清的丧葬行,也不得不忙活起来。
秋斩刑场,菜市口前。
熟悉的红布横幅,熟悉的招贴幡子,还有那手里拿着馒头,整天盯着免费蘸酱,锲而不舍的民众们。
徐青看不明白,心里猜测许是人血馒头真的好吃,不然这里面怎么还会有回头客呢?
监斩台上,今年的监斩官除了陈县令、李通判外,又多了两人。
徐青看着吴志远、吴文才不苟言笑的模样,就好像是在看那戏台上的提线木偶,嬉笑怒骂再不由人。
啧,还是收尸好,坐在棺材上头,不就和‘坐官’一样,那些尸体哪个敢和他犟一句嘴?
台上,陈光睿红头签丢了一筒又一筒,旁边李通判手里的笔毫就没停过,看那动作,似是在画大红叉。
直到轮到杨鸿、袁虎、周珩等人被押上刑场时,两人这才停下动作,把监斩的事儿,暂时转交给吴家兄弟。
吴志远面色冷硬,手中红头签毫不容情,旁边吴文才的判官笔刷刷勾画,等到几人的大好头颅落地时,李通判接过人名册扫视一眼,点了点头。
斩台下,徐青心里甭提多乐呵了。
毕竟他是一收尸给人出殡的,此时他不开心谁开心?
当官的放不下脸皮,得在这严肃场合拉着张老脸做表情管理,但他一丧葬铺子的老板,又不用维持形象,那可不就怎么舒服怎么来!
于是,底下一众旁观行刑的老百姓里头,就多了那么一位快把高兴写在脸上的主。
大伙早已见怪不怪,只要被砍头的不是自个,就由着人乐去呗!
这边,徐青正看别人分首看得兴起时,却忽然感觉有人在伸手扒拉他。
那人见扒不动他,就顺势推开旁边的人,强行挤到了看台前。
徐青侧目看去,只瞧见一人正高举着牌子,挤进法场,高呼道:“刀下留人!”
往常,徐青在说书人话本里头听到看到这句话,还挺有感觉,可他如今下意识的反应却是——
这人谁啊?刑场是你家开的,你说留人就留人?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天生就带着什么寸止属性,那一排五六个刽子手刚抬起的刀,还真就不往下落了!
有维持秩序的官兵拔刀上前阻拦,那人却亮出腰牌,高人一等道:“我乃镜照司行走,余下案犯,凡是习武之人皆转入司内代为行刑.”
这人明显是掐准了时机,故意等朝廷明令督斩的几名案犯处斩过后,这才出面拦下后面需要行刑的死囚。
陈光睿和李通判交头接耳,后者似乎早已和镜照司通过气,不等陈光睿多问,李通判便让人将剩下的死囚分成两个批次,非习武之人继续留在刑场处斩,而那些身负重枷重锁,有功夫傍身的人,则都被押下了刑场。
徐青看得眉头皱起,镜照司要习武之人做甚?而且还专挑一些死囚.
回想起当初在衙门陪审时,一直笑脸示人的廖进忠,徐青总觉得这里面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些太监,就和自个兜在身上的兜裆布一样,总喜欢藏着掖着,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烂活烂事。
但不管什么勾当,坏他生意这事,徐青却是暗戳戳的记了下来。
一个月后,秋斩进入尾声,徐青清点今年分首的死囚数目,却发现比往年少了约莫一百来个。
要知道临江县是津门出了名的商埠,来往客商如蚁,可以说最不缺的就是人,再加上新尧坊收纳的尧州流民,这一年来光是县衙的监牢都扩建了两回。
埠口汇聚的能人多,歪门邪道的人自然也不会少,按道理今年他的收成应该会不减反增才对 “赵捕头可知转移到镜照司的死囚有多少?”收尸的时候,徐青逮着机会,随口一问。
“你问这个做甚?”
“嗐,我能有什么事?就是觉得今年尸体数目比往年少了不少,也不知是咱们埠口确实比往年安稳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赵中河没好气道:“安稳个屁!打我做捕快起,就没这两年这么累过!”
“至于尸体数目.你可知有多少死囚送去了镜照司?”
赵中河伸出俩指头:“不下二百。”
徐青闻言挑眉道:“镜照司要这些死囚做甚?”
“这谁知道。”赵中河扶着捕刀,笑道:“总归不是什么坏事,也省得衙门里的兄弟费心处理这些尸首.”
两人正说着话,一枚铜钱不知从哪滚了过来,而且好巧不巧,正好滚到赵中河面前。
那铜钱挺娇气,还轻灵灵的转了几个圈,这才躺在了地上。
赵中河弯腰捡起铜钱,抬头往远处看了看,只见菜市口车马如龙,行人如织,根本无法判断这铜钱是从何而来。
“这法场上肃杀之气太盛,你看这铜钱,上头还粘着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冤鬼丢的买命钱!”
赵中河半开玩笑说了一句话,随后便抬起满是老茧的粗指搓了搓铜钱上的血渍。
一旁,徐青下意识打开望气术,只见赵中河手里的铜钱明显有一缕不祥的黑气缭绕,但奇怪的是,那铜钱上的血迹一经对方擦拭,黑气便彻底消散不见,仿佛他之前看到的都是错觉。
“赵捕头这铜钱可否借我一观?”
“送你了!”
徐青接过赵中河随意抛来的铜钱,他来回把玩了会儿,也没发现异常的地方。
徐青抬头望着赵中河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兴许是这捕头身上的煞气,正好消解了铜钱上的那点阴晦气息。除此之外,徐青也找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
井下街,仵工铺。
徐氏铺子门口迎来送往的大红灯笼似乎比往日更鲜红了些。
铺子里,一具具尸体从前铺摆到院子里,若是细数下来,怕是不下三百具。
这一日,斜对门香烛铺早早就关了门,夜里任凭屋外有任何动静,母女俩也绝不开门。
隔壁纸扎铺吴家老嫂子和吴耀兴已经跟着吴志远去了平邱县,如今倒不用每年这个时候战战兢兢,怕半夜尸体来敲门。
吴耀兴临走的时候,特意请徐青去酒楼吃了半天酒。
徐青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老吴要把纸扎铺转让给自己的时候,还是沉默了好半晌。
井下街的人,来来去去,真就和他门口悬挂的两盏灯笼一样,迎来送往,却唯独留不住人。
吴耀兴把话说的明白,井下街是他从小长大的地儿,纸扎铺则是他吃饭的手艺。
如今儿孙成才,这用来吃饭的手艺却成了儿孙前进路上,一道碍眼的风景。
能怎么办?只能舍弃!
他不能给儿孙拖后腿,不过这纸扎铺彻底关门也不是事,转卖给别人吴耀兴又不放心。
思来想去,可不就想到了徐青。
在吴耀兴眼里,徐青对他家的恩情远不是一间铺面所能还清,要是能把铺子送给徐青打理。
他却是一百个放心。
徐青无话可说,喝完送行酒,这吴家纸扎铺便算是彻底姓了徐。
不过徐青也说了,只要哪天吴耀兴还想回来,这纸扎铺就一直会给他留着。
吴耀兴当时吃醉了酒,红光满面,答应的倒是十分爽利。
徐青无奈叹息,短短两年,如今整条井下街,却已经走了近一半的人。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这仵工铺子里纵然没有活人朋友,却也依旧十分热闹。
徐青超度尸体,忙里忙外的时候,堂里的仙家也没闲着。
黄小六每日来去无踪,但当徐青唱起帮兵决的时候,这黄貂鼠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在铺子里。
古子虚和古巧儿父女俩,一个在寿衣铺教学生,一个则负责风水堂的日常事务,这两位有过从业经验的灰仙家,倒是从不让徐青多费心。
绣娘更不必说,这鬼丫头除了每隔几日按时寻柳老板学习新戏外,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呆在水门桥别院训练徐青给她新置办的几台织机。
这丫头听话听到什么程度呢,徐青教她学会砍头不死术的时候,随口讲了句玩笑话,说你要是怕找不着脑袋,就织一条围脖,用发绳系上,这样就不怕哪一天脑袋走丢了。
时至七月,秋老虎正发威的时候,徐青去别院翻地秋种,却瞧见绣娘裹着一条厚厚的围脖,就跟那吊死鬼的白绫似的,也不嫌热的慌!
徐青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就随口一提,要是真有哪天被砍头,人不把你的围脖一起切开了?
但徐青却不敢再多言,他觉得他要是让绣娘把围脖换成铁链,这丫头估计也会照着做。
像这样把他的好赖话都放在心上,还把干活当乐趣的员工,徐青想不放心都难!
除了县里的事,保生庙的金大姐和白小仙如今也组团凑成了一对,身为庙祝的金大姐责任感十足,她即是徐青的庙祝,同时又是徐青座下最虔诚的信徒,不过这信徒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保生娘娘的真身是何模样。
这两个月里,徐青通过血湖法界,没少用造梦术为金大姐传授接生助产的窍门,还有照顾小孩的各种门道,金大姐生养过孩子,对这些事倒是一点即通。
如今在金大姐和白小仙的打理下,保生庙的香火逐日递增,接生手册带来的影响也在不断提升着保生娘娘的知名度。
津门是商埠,每日海内海外,四方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往来贸易,期间不乏有人将接生手册传至他乡,而保生庙又是添子添福,涉及子嗣繁衍的庙宇,自然而然会引来更多的香火信众。
只可惜狗皇帝不干正事,陈光睿将普及接生手册的好处,书于奏折,送递京师的时候,却止步于内阁,连御案都没能呈上。
景兴皇早有谕令,地方总督,三司奏折可呈案前,州府县治奏折则需地方、三司、内阁经过筛选层层奏报。
总之如今景兴皇的御案前,是一片清明。
徐青没在意这些朝堂上的事,眼下他手底下除了这些让他省心的仙家员工外,也有一些让他分外操心记挂的主!
一个是远离本土,远渡重洋去取他乡之种的压堂仙家鸹爷。
至于另一个.
徐青抽空看了眼柜台前替他看守铺面的‘招财猫’。
此时那猫附身在孙二娘身上,正无忧无虑的逗食梦蛊玩。
胖乎乎,白嫩嫩的懒虫子‘张牙舞爪’,发出嘤嘤乱叫,徐青不用开启通耳识,都能听出来这虫子骂的有多难听。
食梦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睡懒觉,唯一勤快的,或许就是换个睡姿翻个身的时候了。
玄玉发现徐青看过来,便扭过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徐青默然不语,转回身继续超度他的尸体。
他从玄玉身上,总能看到岁月静好的一面,哪怕下一刻就要面临生死之劫,在那一刻之前,这猫都不会有半点忧虑。
徐青唯一一次见到玄玉忧虑,还是他当初需要面临五百年雷灾的时候。
而眼下,随时都可能面临灾劫的,却是玄玉。
一夜无眠,三百多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如今又恢复了完整。
能被问斩判处死刑的囚犯,几乎个个都有拿手绝活在身上,纵然没甚才艺,人能把自个儿脑袋玩没了给你看,那多少也得称上一句好活、敬业。
徐青从贩夫走卒看到贪官污吏,又从江湖义士看到清官廉吏 广阔天下装不下这几百个人,而小小的仵工铺里,却包容万象,上演着一出又一出的绝唱戏目。
活字印刷、雕漆技艺、吹糖作画、吹笛抚筝、百家衲衣、万民送伞,还有那溜门撬锁、伪造官印、钓鸡盗狗等见不得光的绝技。
徐青清点完度人经奖励,学会的绝活不少,但让他最感兴趣的却是一门制造‘震天雷’的奇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