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白马醉春风。
如今距离大雍灭亡已有两年光景,天下也不再是大雍的天下,而是大晏皇帝,永安元年。
统治大晏的皇帝不是别个,正是曾经的北襄王,那个从津门流落到北疆的朱怀安。
徐青一大早来到铺门外,恰好撞见斜对门香烛铺的老板娘出来泼洗脸水。
许多年不见,年近半百的程老板如今发梢间也有了白发,不过观其眉眼还是能看出当年的些许风情。
“哎呀!徐秀才!还真是你,我还当你.”
程老板愣是把死在外头的话收了回去。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程老板连说两次,最后擓着盆儿,凑近些看了看,又添补了一句话:“许多年不见,徐秀才也比以前老成了不少。”
徐青笑呵呵道:“程老板也更加有韵味了,人都说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我今儿才算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程老板翻了个白眼,啐道:“还是那么不着调!”
不过两人这么一逗趣,那些许的疏离感也随之消散。
“来,到我铺里坐坐,给我说说你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成没成家?可是遇见了好姑娘?怎么不见小侄儿、小侄女过来,莫不是贪睡还没起来”
程老板还是那个程老板,满肚子都是街坊邻里的八卦。
在得知徐青还是独门独户时,程彩云脸色难得严肃起来。
“你这样下去可不成,人都说早立门户早栽苗,你以为当这光棍就是逍遥汉了?”
程老板用过来人的语气,训诫小辈一般说道:“常言道‘树老根枯枝先烂,人无家业腰杆软’,你这不娶个暖被窝的,夜里躺榻上那不比躺停尸板上还冷?
姐说句难听话,将来哪日你要是蹬了腿儿闭了眼,怕是连个摔盆哭丧的人都没有!”
徐青浑不在意道:“我有猫,一样暖手暖脚。”
“说的什么话!猫能当媳妇使?”
程彩云刚想再说几句,就瞧见面前的中年人随手拿起一根蜡烛,作势往嘴边送,待送到嘴边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复又把蜡烛放了回去。
“程老板,你这蜡烛质量是越来越好了,我闻这味道,却是比从前的还要纯正。”
“嗐!那不还是月娥那丫头惦记着你的话,找来咸州最好的桂蜡师傅,自己整了个做香烛的工坊。”
“不光有做桂蜡的师傅,月娥还跟随泰安镖行走南闯北,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带回了做小合香、安神香、檀宫香,还有什么篆香、药香的师傅。”
“反正天南地北都有!咱纸扎铺里的纸,我这铺子里的黄裱纸,还有县里县外学堂免费供应的纸张,都是月娥工坊里做的。”
“人月娥为了咱这一条街的生意,可真是没少劳心。不过话说回来,那大丫头现在二十有三,都熬成老姑娘了,我好心给她托媒,还让她好一阵数落!”
“唉,人媒婆前个儿还骂我呢!说老婆子舌根底下生锈,连条汉子都塞不进闺女被窝里.”
程彩云说着说着,话语忽然收住,她上下来回打量徐青,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眼睛瞬间眯起道: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徐秀才,我看月娥”
“打住!”
徐青脸色一黑道:“说蜡烛扯我身上做甚?王家小妹早年就说过,她的兄长生死未卜,除了爹娘就他们兄妹相依为命,若不能见到兄长活着回来,就不愿成亲。”
“和我有什么干系?”
“行了,时候不早了,我这还得去拜访一圈故友,就先不陪程老板唠嗑了。”
程彩云抓着把瓜子追到铺门口,冲着落荒而逃的中年男子呼喊道:
“你别跑,你的婚事可得抓紧了!再过几年,你老胳膊老腿再想生娃,恐怕都得先去庙里拜拜保生娘娘!”
徐青脚步一顿,转过头来没好气道:“程老板,我不催你,你反倒催起我来了,有能耐你先去寻个好人家,实在不行我发动整个津门的关系,给程老板好好物色一个。”
“呸!满嘴胡话,我能和你一样?我守了这么多年寡,浑身上下就剩下这点清名,这是要带进棺材里的东西,那是能说毁就毁的?”
徐青往身后摆摆手,不再与程老板互相拆台。
他大概也能看出程彩云可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只是对方不愿提起,他也不会去追问。
有些人,有些事,或许本来就是要埋在心里,埋一辈子,最后跟着埋进棺材里。
徐青尊重所有街坊的选择。
纸扎铺外,等待多时的李铁柱搓了搓手,期待的凑到徐青跟前。
瞧着一脸憨笑跟自己打招呼的壮汉,徐青挑眉道:“这些年你可有好好修行?”
“有!我现在可是宗师了!”比徐青还高一头,好似两扇对开门的壮汉拍了拍铁块儿一样的胸膛,看那模样对自己还挺满意。
徐青眼一眯,伸出手掌按在铁柱肩头,下一刻身高八九尺的昂藏汉子瞬间露出痛苦表情,整个人也矮了两头,险些栽倒在地上。
李铁柱像看鬼似的,看向徐青。
这力道,是人能有的?
“宗师算个屁,继续练!”
徐青松开手,言道:“我云游这些年遇到不少天人,这天下隐世不出的武道强人多的很,一个宗师出了津门,怕是骨头都能让人吞干净!”
“你以后要想做好出马,至少也要对标五百年道行的修士,便是天人之上,也有境界。你莫要被世俗人框定的樊笼约束。”
“需知,无论以武入道,还是求仙问道,所为的都是挣脱一个个樊笼,达到超脱。”
“武道,没有止境!”
徐青给铁柱定下了长远道标后,又将提前抄录好的寻龙断脉、大无相功、赤云手等武道功法悉数传授。
末了,徐青又问道:“赤尾猴的齐天棍法你可曾学去?”
铁柱憨笑挠头道:“练了几年,只能施展三四成,剩下的我总觉得功力差些,便是学了也使不出来。”
徐青点头道:“那棍法非同一般,你功力不够便是境界没达到。记着,咱们堂口和其他武馆不一样,宗师只是入门,等你什么时候能把齐天棍法尽数施展出来,才算踏入一个新的境界。”
铁柱深以为然,在深不可测的掌教面前,他简直就像个刚入武馆的学徒。
“掌教给的这功法有点耳熟,我记着江湖传闻,天心教的圣主一手断脉神功天下无人能敌,还有这赤云手、无相功”
徐青洒然笑道:“既然我敢把功法传授给你,那必然是无主之物,你就只管放心练。”
李铁柱深吸一口气,他如今可不是当初的傻柱,徐青的言外之意他自然听得出来。
“我省得!家兄死后,掌教待我同亲兄长一般,铁柱永不敢忘!待他日修行有成,铁柱一定会竭尽全力报答掌教!”
徐青摇头轻叹道:“也不要说报答不报答,只要你能和小六管理好堂口的差事,便比什么都好。还有,若是你哪日在外面惹出祸来,显露出一身本事,也莫要说是我教的”
离开纸扎铺,徐青还没走两步,就又被一道窈窕婀娜的身影拽进了寿衣店,并且还顺势把两只小手伸到背后,关上了店门。
“哎哎哎!这光天化日的,怎么还关门呢!快把门打开,要让外人看见多不好!”
柳素娥咬着嘴唇,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徐青,恨不得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徐青发觉不对,他赶忙提醒道:“你可别乱来,我是猫仙堂掌教,你是扫堂弟子,是桃三妹的出马,咱们之间可是严肃的上下级关系,你可得拎清楚了!”
柳素娥噗嗤一笑,拿白眼剜了徐青一眼,说道:“瞧把你吓的,知道的你是个掌柜的,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抛家舍业的负心汉回来了。”
徐青松了口气,这唱过戏当过台柱子的员工就这点不好,你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在演戏。
“收收味儿!不就是外出学习几年先进经验,我为的还不是堂口发展?合着你以为我这当掌教的,这些年是潇洒快活去了?”
柳素娥撇嘴道:“哪有当龙首、做霸王的舍弃兵马,自个单枪匹马出去闯天下的,要是有个好歹,怕不是自此连个音信也无.”
嘴上说着埋怨的话,但当看到徐青不再年青的模样后,柳素娥到底是没忍住红了眼。
昔日被徐青拉了把手的台柱子抿了抿嘴,来到近前,有些不忍心道:“瞧瞧,都有眼纹儿了,也不知道爱惜自个儿。”
徐青这人吃软不吃硬,哪受得了这个,他紧忙闪身避开拿手绢想往他脸上摸的手。
“别动手动脚,有事说事,没事我可走了啊!”
“徐大哥你呀,真就好比那榆木疙瘩,僵头僵脑的”
柳素娥好像挥出的拳头尽数打在棉花上,不着一点力,没奈何,她只得取出数本厚厚的册子,递给徐青。
“这是?”
“仙堂这些年经手过的所有业务,大大小小每一笔妾身都记着,还有分堂下属仙家出马犯的过错,立的功劳既然妾身是扫堂仙家,那就得担起责任,总不能让你辛辛苦苦建的堂口坏在我手里。”
徐青随手翻开一本册子,里面用娟秀小字事无巨细的记着仙堂十年间发生的事情。
而像这样的册子足有两箱子。
“这护堂怎么犯下这许多事?”
柳素娥沉吟道:“当初侯仙家离开猴儿山外出云游访道十数年,导致猴子猴孙受尽苦楚,是以如今哪怕有些猴儿品性不佳,惹下祸来,侯仙家也总是自罚香火替它们顶下。”
徐青脸色一沉,心中刚生起杀鸡儆猴的念头,就听柳素娥继续道:“不过徐大哥不用担忧,这本册子是三年前的旧册,徐大哥看这两年的新册,护堂的仙家已然认识到错误,改过自新。”
徐青翻开册子,粗略观瞧,当看到猴儿山的猴子不仅不再惹祸,甚至还积攒下很多绩点,连续拿下两年的仙堂流动锦旗后,他纳罕道:
“都说猴子天性顽劣,怎么突然就洗心革面了?”
柳素娥眉眼弯弯道:“徐大哥可别忘了,我们扫堂负责的就是把堂内不好的仙家,还有那些外堂仙鬼清出堂外,保证堂里堂外的秩序,料理这些猴子自然也是我和桃仙家的份内职责。”
“桃仙家和侯仙家约法三章,猴儿山分出两支,一支放在老台山,由关大壮代为管制。一支放在与月华山相邻的药皇山,有白仙姑监管。”
“所谓易子而教,侯仙家之所以管理不好堂口,乃是因为猴子猴孙与它太过亲近,它不好严加管教,但放在其他仙家那儿,就截然不同了。”
“期间,凡是触犯堂规,德行有亏的,其他堂的仙家均代为管教,要么让它们打理药皇山的药田,要么就送去因战乱失去儿孙青壮的老人家里,于每日深夜垦荒耕种,收麦拔草.”
“代行管教之责的仙家则可以获得从侯仙家那里克扣的香火。”
说到这里柳素娥又小声道:“虽说有所克扣,但那些改过自新的猴子因为耕种等事,又将护堂损失的香火赚了回去。”
“一来二去,护堂既整治了风容风貌,堂口也没有任何额外的损失。”
徐青听着柳素娥讲述猴儿山的整治历程,半晌无言。
这台柱子是有两把刷子,要是换他出手,必然不会如此温和化解。
“或许可以给那些猴子找个私塾先生,给他们好好上上课.”
不过,这私塾先生一定要能文能武才行!
徐青思索片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修炼文心雕龙术的某个县尊身影。
看来等白云洞事了,是有必要用奇门遁甲找一找这位曾经的文状元了。
等和柳老板打完照面,动身准备离开寿衣铺时,徐青一看天色。
得,日上三竿了都!
他本打算去看望一众津门故友,这下倒好,一天下去,井下街能不能走出去都尚且两说!
临近棺材铺,徐青看着那眉眼带笑的女冠,幽幽一叹。
有道是红尘深处不染尘,洗尽铅华见本心,可光是这一条街,他竟都难以走出去。
或许那年那个午后,他就不该去那场庙会,带回那只猫。
“二爷、四爷、瑞年兄不是爷们回来这两天不去看你们,实在是家大业大,难以抽身。”
徐青如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