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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天地皆暗

  天雨愈发大了,打在幽潭上激荡起无数水晕。

  这雨水好似真佛,当真众生平等,不论是长发披羽的贵族,还是茫然麻木的奴隶,全都被打湿。

  甘无霖站在幽潭对面,烟雨朦胧之中,显得格外渺小。

  而在幽潭岸边,水向生佝偻着身子,长发和长须黏连,浑然似个燃尽命火的死人一般。

  此时淫雨霏霏,天上昏暗一片,乌黑阴云遮蔽在峡谷之上,好似入夜。

  随着高天之上的人出声,水向生和甘无霖两位师兄弟都不再言语。

  孟渊和明月并肩站在一起,一人执刀,一人执剑,各自警惕。

  素心和素问待在孟渊身后,俩人仰着头,面上郑重,分明是猜到了来者是何人。

  倒是独孤亢似有兴尽悲来之意,竟垂下光头,两手合十,嘴里不知道在念什么丧经。

  厚厚云层愈发下压,其中雨水不断,竟让人觉出寒意自心底生出,继而有窒息之感。

  那些聒噪的贵族和奴隶也全都不吭声了,在此威压之下,这些本就虚弱的竟都瑟瑟发抖,有些愚昧无知的已然跪倒在地,颂起了佛经。

  孟渊抬头看去,只见阴暗天空中似被撕开一角,继而一道晦暗光芒落在了幽潭对面。

  那人身穿黑袍,抱一长剑,身量不低,略有几分体胖。

  浑身无有雨水沾染,颇有出尘之质。面相也算俊秀飘逸,只是双眼之中颇有阴鸷,乃至于有愤恨之意。

  昔日孟渊在信王府当差,可只见过独孤盛一面。

  彼时独孤盛着白袍,如今换了黑衣,却不知是因见了大光明后才委身在黑衣之内,还是去了伪装之故。

  但不管如何,这独孤盛与青光子颇有相似之处。一个一直蜷缩在阴暗之地,一个化生天地皆暗,不过前者已经证光明圣王,后者却还在漂泊。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孟渊按剑,看向独孤盛。

  独孤盛感受到了这不加掩饰的杀意,他眼眸又亮了几分,似是见猎心喜。

  “叔叔,搅乱了松河府,又引动域外风雨,难道为求三品,当真能视万千人生死如无物?”明月上前一步,竟还念着同姓同宗之谊。

  独孤盛怀中抱着长剑,隔着幽幽深潭,万千雨线,看向明月,道:“你不懂?”

  他语声穿过雨珠,颇有孤芳自赏之感。

  “不懂。”明月道。

  “什么权位,什么功名,都是过眼云烟。”独孤盛竟教导起了侄女,道:“只有窥到武道之妙,天人化生之妙后,我才知我活着的意义。”

  独孤盛语声铿锵,“只有一步一步走到至高,这才是我辈武人活着的意义。”

  明月皱眉,道:“所以,这就是你畏手畏脚,连一个刚破境的老鼠都不敢打,只能狼狈逃窜到香积之国,盼着对一个不擅争斗的医师下手?”

  “杀三品只是因,果便是证道。因果既存,又何须管他太多?”独孤盛道。

  “阿弥陀佛。”独孤亢上前一步,摇头道:“施主颠倒因果,倒行逆施。武人越阶杀三品而证道,乃是因自身之不屈,有向上搏命之心,这才是因。施主舍因而求果,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独孤盛微微皱眉,道:“你跟你娘一样,只会说些没用的道理。”

  他语声中带着几分阴鸷之气,道:“看来你跟着青光子,没学他谋划的本领,倒是身上的痴愚之气越发重了。”

  果然,这话一说,早就剃了光头的独孤亢竟不吭声了。

  那素心看看独孤亢,又看看幽潭对面的独孤盛,她抹了一把光头上的雨水,低声嘱咐道:“师妹,一会儿要是打起来了,你就往回跑。我来拦一拦独孤盛。”

  素问见素心如此大言不惭,竟要阻拦四品武人,她全然没有取笑之意,只觉得心下温暖,“咱们一同来的,也该一同回去。”

  “你是要留在香积之国当女王的。”素心道。

  “…”素问竟不知如何来回了,只能拉住素心的手,“那咱都跟着孟师兄。”

  “行,我瞧你当了女王,他倒是能当王妃。”素心十分有道理。

  什么乱七八糟?素问是真的懒得多说了,不过到底是把目光落在了孟渊身上。

  幽潭对面,那独孤盛双目锐利,穿透了万千雨珠,也落在了孟渊身上。

  身为只差一步就要迈入高品之列的四品境武人,独孤盛对身边的诸般之事,诸般之物,都感知敏锐。

  他能细细辨清雨水落下的痕迹,能听清万千雨点敲打幽潭水面的声响,甚至能感受到幽潭之下憋闷的鱼儿。

  而此时此刻,独孤盛已然觉出,幽潭两岸之地,能威胁到自己的人有四个。

  两个四品境的药师,以及两个五品境的武人。但是那位同姓的后辈侄女还是稍稍差了些,死生之境见得太少。

  对于这两个药师,独孤盛虽有忌惮,但知道这两人心中只有香积之国,只有破境进阶之念,对于身后之事根本是不大在意的,且不论事成事败,都愿朝闻夕死。

  独孤盛双眼中只有孟渊,他已经觉出,这个人浑身气息圆融如一,虽修火意,但并未因雨水苍茫而有半分不和谐之感。

  反而越是雨水猖狂,越是有生生不息,百折不挠之意。

  独孤盛方才已经亲眼见识了那人斩杀烛真人和莲奴的手段,他很是确信,这少年并未出全力。

  “你就是应如是门下的面首孟飞元?”独孤盛抱剑来问。

  孟渊不知道自己的名声这么差。

  那素心和素问俩人是见过应如是的,知道应三小姐风华绝代,可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人也养面首。

  明月倒是冷静,她跟应如是交好,知道孟渊虽有心,但一直不得机会,根本没能爬到应如是的床榻上。

  那大祭司水向本来闭着眼淋雨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听了独孤盛的话后,竟忍不住睁开眼看孟渊。

  幽潭对面的甘无霖也有好奇之色。

  这对师兄弟去过域外之地,见识过应氏的风采,但是对应如是却也不算熟悉。

  “阿弥陀佛,孟施主和应施主清清白白。”独孤亢都忍不住为孟渊说话了。

  孟渊也不来辩解,只是上前一步,踏在幽潭岸边,看向独孤盛。

  明月跟上一步,站在孟渊身旁,道:“独孤盛,出剑吧!”

  独孤盛冷笑一声,似觉得明月没资格让他出手,“明月,你本是天资卓绝,乃是心性有差。独孤荧就强你许多,她知道她求的是什么,心狠又手狠。”

  天上雨水不停,却纷纷绕开了独孤盛,别人虽也有手段,却不似独孤盛这般无行无迹。

  独孤盛面上不屑,接着道:“只是你二人囿于眼界,她一意求外力,日后想有进益,那就太难了。而你徒有武人之表,无有武人之骨。”

  他讥讽道:“看看你成什么样子。委身骟匠,反不以为耻。独孤氏的荣光都被你丢完了。”

  “坐天下不守天下,反引恶人屠城。先祖起于微末,拔尽天下之恶,方成一国。”明月只觉得幽潭对面的人面目可憎,甚至有些恶心,“面对青光子,你畏畏缩缩。身为武人,却只敢在暗地里耍阴谋诡计。你不配称独孤氏。”

  果然,这话一说,独孤盛好似被戳到了痛处,面上阴鸷之意更盛。

  独孤盛当真拔出了剑,他看向甘无霖,道:“我来为你铲除域外之人。”

  甘无霖闻言,手握短尺,朝独孤盛躬身一礼,道:“我来对付师兄。待到事成,在下愿以项上头颅相赠。”

  说完话,甘无霖抬头,看向幽潭对面的水向生。

  水向生浑身淋雨,白须白发极长,被雨水浸润后耷拉在身前身后。

  那水向生似是感受了甘无霖的目光,他抬起头看向对方,那没有一丝肉的面上竟露出几分笑,分外的奇诡。

  “大祭司,独孤盛来了多时,却迟迟没对你出手,你是不是有什么让他忌惮的法门?”素心还是很聪慧的。

  这也是孟渊等人一直好奇的。

  水向生手中拄着龙头拐,道:“老朽濒死之人,又不擅斗法,能有什么手段?不过倒是学了些医术,有些不值一提的法门罢了。”

  这要是换了别人来说,素心会觉得人家谦逊,可这水向生不似良医大医,反而像是鬼怪,而且方才还听了水向生的虎狼之方,素心就撇撇嘴,十分的不乐意,可也不敢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

  “师兄太过谦了。”幽潭对面的甘无霖将手中短尺举起,道:“诸位以为同门师兄为何一个年迈,一个年老?四品境医师寿元两百年,如今才堪堪过半,医师又向来驻颜有方,师兄如何老迈,乃是因为他已经不配称之为医师,而是毒医了。”

  孟渊听了这话,就觉得这对师兄弟的嘴里没一句实话。那水向生说四品医师寿元在一百五上下,可这会儿甘无霖却说有二百。

  而且这对师兄弟竟各自说对方擅毒。

  当然,按着这两位良医良相给香积之国开的药方来看,这对师兄弟都能称得上毒医。

  “医家辨阴阳,药石分君臣,今日是药,明日是毒,因病而定,因时而定。”大祭司水向生开口道。

  诸人都是有见识的,这水向生说的话确实没错。

  “所以大祭司,为何你如此衰老?为何独孤盛不敢早早杀了你?”素心追问,人却往孟渊身边缩了缩。

  那大祭司水向生浑身沐雨,佝偻着身子,只是痴痴的笑。

  “于我辈医师而言,四品境已然能肉白骨,生死人了。”幽潭对面的甘无霖出声,解释道:“自古艰难唯一死。医师能救将死之人,却救不了求死之人。”

  甘无霖握着手中短尺,接着道:“师兄本就是良医,也是毒医,偏偏又不惜性命,甘愿燃了命火,以命火为毒。”

  “这是什么意思?”素问也是医师,知晓医理,也知道行毒之法其实与医理也差不多,反其道行之就是。

  可命火在身,难道如那武人一般,以命火求生机?只不过武人是求自身的生机,而医师是求他人的生机?

  素问好奇发问,甘无霖本来眼中无有感情,可对上了素问,竟难得的有了几分温柔。

  “师兄已经浑身是毒,而且不仅仅是寻常之毒,乃是有了因果。”甘无霖叹了口气,道:“好比佛门的因果相续之法。谁杀师兄,谁就承接师兄以命火所制之毒。”

  佛门的因果相续之法乃是佛门途径中的妙法,乃是对战不力之时,逃无法逃,战无法战,便拼却生机、肉体,继而对敌人种下“因”。

  有因便有果。承“因”之人,一时间也不会受什么损害,但是总有一日会见到“果”,要么死、要么残,要么承心志之痛,反正苦楚各异。

  当然,若是境界差的太多,或是有儒释道高人施救,且最好是同为佛门的高僧施法,虽不能将“果”抹去,但是却能将“果”报降到最低。

  此时此刻,诸人算是明白了水向生所依者何。

  “中了命火之毒,也要死吗?”素心瑟瑟问。

  “同归于尽。即便是儒释道的三品高人来,怕是也要受到重创。”甘无霖道。

  一时间,场上竟没人出声了。这水向生不仅对香积之国够狠,对自己更狠,竟存了同归于尽的法门。

  “在下侥幸胜得师兄几分,可到底不敢对师兄不敬。”甘无霖笑了笑,面上竟有几分笑容,他举起手中短尺,道:“西方自在佛赠下此尺,乃是丈量天地,丈量寿元,唯有我,才能与师兄斗上一斗。”

  说着话,甘无霖目光穿透无数雨珠,在乌云暗夜之下,看向了水向生。

  “师兄,请。”甘无霖道。

  “哈哈哈!”那大祭司水向生佝偻着身躯,两手按着龙头拐,衣袍涨起,白须白发鼓动,撇去雨水,好似生了白翼。

  只见水向生仰头看天,凄厉道:“自古成大业者,唯有存一往无前之心!”

  他分外激动,“正好借一借这场雨,再来一场恶灾,助我成道之机!”

  水向生本是苍老到随时会死之人,此刻却迸发出蓬勃生机,且似与天地相勾连。

  天上阴云厚重,却有一道春雷落下,好似点燃了万物生长之机。

  继而天上雨水竟有了颜色,水滴飘动,竟成了淡黄之色。

  “天地皆暗!”就在这时,那幽潭对面的独孤盛拔地而起,竟隐入了天上的阴云之中。

  一时间,天地间更为阴暗,好似无有星月的深夜,到处潜藏着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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