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于管事而言当然不意外,毕竟大小也算半个主子,素日里偶尔也会得主子的一两声教诲同提点,知晓狐仙娘娘四分五裂是早晚的事,却没想到这一日来临时,不止狐仙娘娘四分五裂了,那村祠里其余不曾接受过多少供奉的泥装木偶的神佛们竟也一同遭了殃,哄抢之中通通摔了个稀巴烂。
这情形还真真是应了那句神魔鬼怪话本子里常有的话雷劫之下,寸草不生。管他是应了雷劫的狐仙娘娘自己,还是一旁泥雕木偶的神佛像们,都被雷劫劈了个正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不奇怪。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被同样摔了个稀巴烂的一众泥雕木偶的神佛像们还真不合算啊那么多年不曾受什么香火供奉,身上的泥木之装也早已脱皮破落了,憋屈的挤在狐仙娘娘脚下那不大的供台之上苟延残喘的过活,却同样挨了这一遭雷劫想着想着,愈发觉得这情形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了。
真是供奉的久了,也不知是活人随了死物,还是死物随了活人,总觉得那憋屈的挤在狐仙娘娘脚下那不大的一方供台之上的泥装木偶的神佛像们还当真是越发肖似村民了。人群里的管事缩了缩脖子,想到自家老爷要赔了家业还村民本钱,补村民亏空,这行径比起旁的乡绅也不知好多少了。只是虽觉得自家老爷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善人,可老爷这些年怎么说,也同那狐仙娘娘一般,算是好歹享受了这么些年的供奉,哦不,是好日子了眼下雷劫降下,捐了家业,赚个名声,比起这些年还不曾享受过好日子,却同样被雷劫劈了个稀巴烂的村民们也不知合算多少了。
当然,老爷也有老爷的烦恼。偶尔提点自己一两句的同时,老爷总是摇头皱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一边吃着那满食案的山珍海味,一边摇头叹道“你不懂这些年,我过的心里苦啊”至于有多苦,为什么苦,老爷没有明说,可虽未明说,老爷那张舌烂如莲花的嘴却是能将那些苦描述的淋漓尽致的。
那被吊着不上不下,时时刻刻卡着喉咙,吞咽吞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委实是太难受了。
那等难受的感觉听得他都忍不住惊呼“老爷这些年幸苦了”
说这话时,他的脑子是不住点头的,嘴上的惊呼也是脱口而出的;显然脑子、嘴巴,甚至连同自己的身体都是这般觉得老爷的那番描述实在是太苦了。
老爷那张舌烂如莲花的嘴中说出的话总是这般,即便根本未说清楚具体有什么事,可一旦出口的那些话却恍若有什么眼睛看不到的神鬼之术傍身一般让人深信不疑的,让听了这话之人如那神鬼故事中,中了蛊的人一般不管不顾的点头承认的。
他也一直是这般以为的,觉得老爷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连同这些老爷一边吃着山珍海味,一边喊着旁人看不到的心里苦的话也是深切认同的。
老爷的话还是那般恍若带着神鬼之术,让人中蛊般不顾一切的认同,可自己的那颗心却实在是掉了链子,看着那满食案的山珍海味,实在是无法感同身受老爷的心里苦。当然,除了那颗麻木慢了半拍的心之外,自己全身上下都是认同老爷确实过的苦的。
可认同老爷带着神鬼之术的蛊话是真的,无法感同身受也是真的。
当然,虽然无法感同身受老爷吃山珍海味的苦,可他却是全身上下都认可着老爷不容易的。
正这般神思恍惚的想着,耳畔听到重重的一声“嘭”的声音,铁锄与铁门相撞,砸出了一个重重的大坑,也惊醒了正在努力回味老爷那些神鬼之术的蛊话,认可老爷不容易的管事。
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百姓们,管事摇了摇头,心里骂了一句愚民。当然,他这半个主子早已不属于愚民了,正了正帽子,看着村民扛着种地的铁铲等家伙什奋力朝着这些乡绅老爷的家门砸了半日,可除了浅浅砸出几个坑来,依旧纹丝不动的大铁门,管事凉凉的开口了“砸不动算了”
“怎么能算了”
“你倒说说我等的血汗钱怎么办啊”
“你说你来说你是不是偷抢了那金身碎片了”
面对自己一开口,当即引来的众人质问,这般被围攻质问的模样也越来越似是乡绅老爷们能享受到的特殊待遇了。
管事不急不缓,心中嘀咕了一句谁叫你等不看好自己的血汗钱来着,当然这话也只是在心里嘀咕罢了,心里的嘀咕不止于此,还有要不是这群人自己贪心,又怎会急红了眼,说到底也是活该罢了这些话。
受害的人不少,真正清白,一干二净,能拉上台面喊冤的却实在是太少了。
当然,心里在嘀咕,嘲笑活该,面上却还是似极了老爷们的体面模样,管事笑呵呵的说道“这门造的这般严实,哪里砸得动便是赔进了我等吃饭的家伙什,砸坏了那么多铁铲,好不容易砸坏了门,能冲进去了,里头还有打手呢你等打的过便是侥幸抓了一两个打手也是底下做事的,难道还能替老爷们做主不成要我说,真要讨说法,不如直接去泾河那里的蜃楼堵老爷们去”
这话一出,叫原本砸了半日的门,却又砸不破,正在发愁的百姓们听了眼睛当即一亮,纷纷开口问了起来。
“泾河蜃楼是在哪里你说清楚些”
“哎我好似听说过的,莫不是我先时听说的那个吧”有村民显然是个包打听,爱打听各种小道消息的,听到这里,顿时笑了,“那地方不就似个孤岛堵了人,老爷们想跑也跑不了的”
“这样好”有人拍手叫好,“叫他跑了还怎么赔钱让他赔钱”
有人吆喝了一声,将铁铲扛在肩头喝道,
门外一声接一声的声音听得门内原本举着刀兵严阵以待的打手们舒了口气几个钱啊哪至于卖命可不卖命又不好交待好在自己家里用的东西老爷们不会偷工减料,瞧这铁门啧啧啧,真结实铁铲、铁锹、菜刀、锄头什么的砸过来都不破,哪似自己家里的那扇门有时风雨大点指不定都要刮坏了呢都是门,老爷们家里的同自己家里的恍若不是同一件物什呢 门外一声一声去蜃楼的声音越来越小,人群也随着那越来越小的声音越走越远。
那厢被实打实欠了债是真,并不无辜,贪便宜,图天上掉馅饼也是真的村民们向蜃楼的方向行去了,而另一方走至城中,突然觉得饿了,寻了家酒楼悠哉悠哉食起午食来的童家父子正低头认真点着菜。
虽只有两个人,可即便是身体羸弱,饮食清淡之时,也要备上满食案菜食的童正又怎么可能怠慢自己两个人也是要点满一食案的菜食的,各种招牌菜都要来一份,这些菜不定有多对自己的胃口,但多半是酒楼里最贵的。
贵介的菜肴除却食材稀罕之外,还贵在要花的功夫之上,听酒楼的东家小心翼翼的提醒自己有几道菜是个慢炖的菜,要等上小半个时辰时,童家父子点头,童正则不以为意的嬉笑道“爷有的是时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原先身体羸弱,不知道是什么人对自己下的手,怕阎王爷随时将自己的性命拖走时,嘴还软和点;眼下么身体好了之后,看着自己一日比一日精神的身子骨,再看对面童不韦花白的头发,他不止身体硬,嘴也越来越硬,越来越不客气起来了。
“爷又不像那些奴仆,还要打工看人眼色领工钱,晚去一会儿还要扣工钱什么的,爷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童正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有些顾忌对面神情木然,甚至可说形容枯槁,显然已被那位大人的雷霆手腕压麻木了的童不韦,声音低了低,道,“爷有的是时间各种各样的时间。”
对面童不韦的心思他也知道,可他不惧因为童不韦手头的时间太少,少到全然不可以再拿时间来当筹码搏一搏的地步了,只能听之任之那位大人的安排了。
轻抿了一口案上的茶水,饶是童正也忍不住摇头真是好惨啊平心而论,在胡八他们这些人中,他就不曾见过比童不韦更厉害的,可这些年童不韦过的虽然吃穿用度之上没什么差别,可看他那副常年心事重重,一脸凄苦的样子,啧啧真是,还不如胡八他们过的舒坦呢当然,胡八他们虽然舒坦,可这舒坦的好日子要到头了童不韦虽过的不舒坦可或许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当然于七十的童不韦而言,他便祝他好好调养身子骨,依旧还能吃好喝好,精神矍铄的享受那些好日子吧原本以为他父子二人到衙门时约莫要到午时了,可眼下看着那些刚开始做的功夫菜,童正笑了笑还是高估自己了,他父子二人估摸着到衙门时已未时过半了吧 童家父子这里正不急不缓,耗着自觉有的是的时间,等着那功夫菜端上食案。衙门里归心似箭,惦记着那金身狐仙碎片的刘家村村民们却是早已等不下去了,待看到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二人的当场便立时纷纷开口“指证”了起来。
“就是这刘耀祖当时那刘家女娃大婷子进祠堂时,祠堂里虽没有旁人,可这刘耀祖赌博欠了童老爷好多钱,那些时日打扫祠堂的活计就是他来做的做工给童老爷抵债呢”不等长安府尹同林斐开口,便有刘家村的村民迫不及待的指着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等人开口喝骂了起来,“我呸大婷子抽签那一日祠堂里头虽没有人,可刘耀祖在祠堂后门守着呢后门一开,便能进去同大婷子说话嘞那签筒就是这刘耀祖搞的鬼,过后我等捡到不少下下签的签文呢诺我都带着呢”
将那做手脚的签文带在身上的村民还有不少,看着纷纷义愤填膺,迫不及待的自怀里掏出证据的村民们,长安府尹同林斐接过村民们主动交出的物证,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开口的村民们,将那些签文交给身旁的小吏。
“大婷子那时候怀不上,总被骂,这赌鬼刘耀祖又来了这么一出,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也受不了了。”又有村民看不下去,主动开口说了实话,“那祠堂里的签筒我等抽签时,童老爷都是提前将那下下签拿走的,所以哪里来的那么多下下签骗鬼呢”
这话听的跟在长安府尹和林斐身后的小吏忍不住摇头想到先时问胡八那群乡绅时,那群乡绅张口闭口那群刁民贪便宜会算计的,眼下看来,这些村民确实是刁得很。不过这也不奇怪,就算再笨,被吃不到的萝卜吊了这么久,也早被养刁了。
可一开始,这些村民若不是愚民,又怎会被这群乡绅忽悠所以,论愚民怎的变刁民这件事,不要问旁人,该问的,正是那群乡绅自己。
只是,村民成了刁民之后,往往不会只刁在一处的,而是方方面面皆刁的。村民眼中所看到的全村最有出息的那个人是乡绅,自也会下意识的去向那所能看到的最有出息之人学。至于那些清官、良民好人有好报之事,哪怕这些村庄就在长安界内,离长安城中这些被传唱之事并不远,只需下个山的功夫就能看到了。可偏偏在这并不算远的山路之中,横亘着一位离他们更近的乡绅,如此,村民们自然不会舍近求远,而是向离自己更近的乡绅们有样学样的学了。
这一学便学出了个无利不开口的贪利与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漠视来。
先时问过好几次了,都不曾掏出这签文,此时一问,便纷纷掏出来了这些签文村民若真不懂这些签文是重要的物证,又怎会偷偷藏起来 将这般重要的物证藏起来难说村民会不会学了那些乡绅的手段,准备待到有朝一日,用这些物证要挟刘耀祖、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索要好处。
这案子明明这般简单,可在这么多人的漠视与贪利拿捏之中,刘家那姐妹花就这般带着鬼怪闹腾之说入了土,若不是后来闹到这等田地,怕是永远都要带着那新嫁娘“死了还作怪”的不白之冤在附近村子闹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