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祖地中,烟雾蒙蒙。
日中时分,一缕缕炊烟从山腰上升起,轻轻的飘荡在林中。
一派形如梯田的村庄当中,黄归山挽着袖子,赤脚行走在其间,一片叶子一片叶子的检查着田中的稻谷,伺候得十分细心。
这些稻谷都是一种特殊的灵种,内里竟然蕴含了细微的灵蕴,仙家们若是时常服用,不仅修行速度会倍增,肉身、阴神种种,也会得到洗练,甚至连资质也能开发得更加完全。
黄家自今门庭虽然衰落,但是并未跌落山上九家之列,除去先祖的遗泽之外,这种灵谷也是功不可没。
而此物培育繁琐,更不得容外人所知晓,于是诸如黄归山他们这等犯了罪过,终生不能再离开祖地的族人,自然就成了照料此物的最佳人选。
又是忙活数个时辰后,黄归山方才直起了佝偻的腰部,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泥坑,喘息着朝梯田旁边的茅屋走去。
照料这等灵物,不仅四时各有要求,晨昏午夜同样是有要求,最多三个时辰就得看管一番,比照顾尚未满月的婴儿还要繁琐。
再加上黄归山自从沦为罪民后,他体内香火无存,就连家神都被取走一空,除去阴神修为尚在之外,俨然变成了个凡人。
短短一年下来,他压根不再像是个清贵的炼度师,而和山间的农夫别无两样。
等走到自家的茅屋当中后,黄归山望着屋中的破败景象,面色更是愁苦。
若仅仅只有他一人,哪怕再是艰苦,只需要能有一瓢水饮、一点食吃,他也能苟活下去。
但是奈何,此刻屋中地上,正跪坐着一人,对方的模样憔悴,见黄归山回来后,连忙爬起身,低声道:“当家的回来了。”
对方用着枯瘦的手指,取出一旁煨在熄灭炭火中的陶罐子,小心翼翼的勾出了一碗冷粥,放在黄归山的面前。
望着简直如米汤般的稀粥,黄归山深吸了口气,脸上笑呵呵道:
“无妨,你吃便是,老夫好歹也是仙家,肉身和尔等凡人不同。”
他将米汤直接推过去,摆开了打坐调息的姿势:
“且看老夫给你演示一番,何为辟谷之术。”
农妇瞧见黄归山这般模样,用袖子掩着脸,笑着哭出了声:
“你还是这般不着调,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看着你饿死算了。”
她将手中的稀粥举起:“你若不吃,我就把这泼了去。”
黄归山见状,哎哟一声,连忙起身爬过去,将那一碗稀粥端稳当了。
“使不得、使不得。”
他将农妇哄了许久,等到对方泣声停止,便想要再拿个碗,和对方分着吃,但是茅屋简陋,就连他手上的这只碗上都有着缺口,屋中再无第二只完整的碗了。
于是黄归山将一碗稀粥又倒入了空空陶罐中,一人持着陶碗、一人捧着陶罐,如此分着吃了个干净。
等吃完之后,两人便不再有多余的动作,相互蜷缩着,躺在了地上的草席上,一动也不动,忍着更加汹涌的饥饿。
他们甚至连话也不想说。
还是那农妇,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道:
“当家的,不如由我去换点米回来。眼下开春不久,家里实在是没米了,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非垮了不成。”
黄归山闻言,猛地睁开眼睛,看着茅草屋顶看了许久,方才笑嘻嘻道:
“某老黄再是不成器,也轮不到你个婆娘去卖肉。
真要卖,你还是等饿死了某家后,再去卖吧。”
黄家对于犯了重罪的族人们,虽然有所庇护,但是完全不会好吃好喝的供养着。
或者说,黄家历史上起初还是当猪一般在养,但是到了后来,完全就是简单圈禁在祖峰上,仍由其沦为野人,自生自灭,甚至是直接饿死彼辈。
如此一来,要怪也只能怪这些罪民居然连自己都养不活,而怪不得宗族无情。
黄归山当初刚被流放到山中,他因为家神被取、香火枯竭,就连气血也衰败,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更是只有一袭麻衣,连口水都没有。
还是多亏了旁边这“农妇”,因为对方独身一人,且见黄归山也是独身一人,想要找个伴当,便将他捡回来了家中,续上了一口气,没有饿死在山中。
至此,两人便这么没名没分的在田间过活起来。
黄归山也是着实没有想到,他在县城中厮混了大半辈子,风流潇洒,但别说婆娘了,连个长期相好的都没有,结果沦落至此,居然还白捡了个好婆娘。
嗯,准确说,是他被对方给捡了回去。
原本他这婆娘,还在屋中养蚕,过活的还行,当捡回黄归山后,甚至还想着两人生个一儿半女的,也好伺候两人在这山中养老。
只是前些时日,蚕种距离孵化还远,便被族中的管事取走了,并定了个盗窃灵气的罪名,将婆娘留存下的全部身家都给夺走了。
得亏家里又多了个黄归山,否则这婆娘估计当夜便会寻了短见。
蚕娘再次低声抽噎着,也不敢抽噎的太厉害,免得浪费了肚子里好不容易吃入的稀粥:
“当家的,你要是死了,我随你一块儿走。
反正族里,也是巴不得我们死掉。”
黄归山闻言,笑道:
“说甚么死不死的,你且等着老夫那徒儿来接你这师娘,带你跳出这泥淖,去吃香的喝辣的。
老夫那徒儿可了不得,他乃是天庙出身。”
说到这话,黄归山的眼睛放光。
蚕娘被黄归山逗弄着,抽噎的声音停止,还不好意思的笑了几下。
“怎的,你也不信?”黄归山道。
蚕娘低声:
“你说甚么,我就信。”
她缩着身子,摸着自己肚皮,又道:
“只是我不想吃香喝辣的,只想出去后,能给你生个一儿半女。
若是先生了男孩,就叫灿灿,女孩就叫餐餐…”
说着这些,农妇枯黄的眼睛中也带上了一抹光泽,她抬起头,羞涩又希冀的看着黄归山。
黄归山笑着,自然是一口应下,还将蚕娘的头抱在了胸前依偎。
只是他的眼神,却是很有几分怅然。
有关于余缺的事情,他自然是没有欺骗此女,且他也自信,自己不会在余缺来临后抛下这个女人。
但是山中凄苦,宗族方面更有特意为之的缘故。
只需在这里多熬几年,哪怕平日里能够吃饱喝足,也都是难以再生儿育女。
譬如他黄归山自己,他刚来此地一年,照料那些灵谷后,就感觉体内的精气衰竭,只需再过个三四年,他肯定会是肾水枯竭,再难复原。
而女人在这里待的时间,比他长得多,对方肯定是已经油尽灯枯,无法再产子。
鳌鱼峰下。
余缺乘坐真传銮驾而来,以此拜山,无论山中任何一峰,都是理应整备礼仪,大开山门相迎,不得推辞避让。
当然了,真传弟子们基本也只有在得授真箓时,方才会乘坐銮驾,此乃光耀门楣的事情,没有哪个山头会拒绝这等事情。
并且每一次真传拜山,都会在山门上留下牌匾,以示作底蕴。
黄家的山门古朴,登山的路上牌匾累累,可是在最近一甲子内,却是连一方牌匾都无。
因此余缺的銮驾突然而至,简直是让黄家祖峰上下,又惊又喜。
黄家一些当家的仙家们,心间还惴惴不安,怀疑是不是王谢那两家的弟子,想要借用晋升真传的机会,前来羞辱他们黄家,好将黄家彻底的踢出上九家之列。
直到当代的黄家之主,急忙出关后,对方瞧见了銮驾上的余缺,发现并非王谢两家的子弟后,众人才大松一口气。
黄家家主还传令,让族人们用不着将罡神老祖宗请出来。
不过对于余缺的突然来临,黄家家主依旧是懵懂。
特别是当余缺朝着此人见礼,直接提出:
“末学后进余缺,叨扰贵族了,今日前来,乃是希望能替师祭祖一番,还望黄家家主允许。”
“祭祖?!”
不只是黄家家主一人,偌大的黄家中人听见此话,全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抑或是余缺在戏弄黄家。
但是他们瞧见余缺的面色,发现余缺的面色正经,并非像是在玩笑似的。
这时,黄家中有部分人面上一个激灵,陡然就想起了余缺这个天庙的跟脚,连忙将相应消息传音给黄家家主。
黄家家主等人得知,余缺在山下竟然是拜了黄家一个支脉族人为师,他们的脸色顿时是精彩至极,又是兴奋又是自豪。
只是当得知那族人眼下,被当做罪民,终生圈禁在祖峰内时,黄家家主等人的面色又是悻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切切的议论声,在偌大的黄家中响起。
一些逗留在祖峰中静修的黄家族人们,他们望着余缺的目光,或是钦佩或是嫉妒,更是嗡嗡议论个不停。
话说近百年来,祖峰上的就没有今日这般热闹过。以后再想有,恐怕或只有当老祖宗死时,才会再如这般热闹。
最终黄家家主面色一正,跨步而出,虚托着余缺,矜持道:
“余真传虽然是我黄家族人之徒,但终究并非是我黄家人,祭祖之事,着实是有些唐突,本族也并非那等趋炎附势之族。”
拿捏了一番黄家的身份,此人话锋一转,又道:
“不过,余真传若是愿意和本族结为姻亲,拜入本族中,那便是两说了。
老夫正有一女,眼下也在宫中,且充任内门弟子,师拜于绝杏仙家,其容貌上佳,只大你三岁…”
对方这话一讲,黄家族人们更是嗡嗡不断,议论成一团。
有人面上羡艳不已,有人神色兴奋。
但是余缺这边,他却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眼里还有几分冷意。
站在他身旁的九九八十一尊力士们,更是猛地睁大眼睛,个个目中喷火,直视着黄家家主。
堂堂一真传弟子,这破落黄家,居然还想要将真传收入族中,充任赘婿!简直是痴心妄想!
如此提议,对于这些被许给了余缺的力士们而言,乃是令他们感觉君辱臣死的大逆不道之言。
只需余缺一个字发下,哪怕修为不敌对方,抬架的力士们就敢当场大闹,直接拆了这黄家山门。
余缺沉吟着,他且并未和对方翻脸,只是心间哂笑,有点明白黄家为何会破落如斯了。
他轻笑着:
“仙业未成,何以家为,此事勿要再提。”
黄家家主仍不死心,继续道:“那就先不成家,尔等只需先结为道侣。”
余缺不给对方再提议的机会,直接道:
“贵族既然为难,余某代师祭祖一事,就此作罢。”
这下子,黄家家主和一众人等心急了。
好在余缺紧接着又道:
“余某这里另有一个提议,索性直接让余缺随着黄师一起祭祖,诸位觉得如何?”
黄家家主听见这话,眉头微皱。
让那黄归山一个罪民祭祖,此等事情在黄家历史上,依旧是罕有之事。
特别是他的心间,还是抱着拉郎配的心思,想要将余缺这个真传弟子收入自家的囊中。
就在这时,一声苍老的声音,忽然从鳌鱼峰的顶上传下:
“可。应下他。”
黄家族人们面色都是微变,连忙转身,朝着鳌鱼峰顶上作揖,口呼:“老祖宗。”
“是老祖宗发话了。”
余缺闻言,他也是目光眺望,看着那峰顶微微颔首。
黄家家主得听此言,只得吐出一口气,冲着余缺点头:
“既然老祖宗发话了,此事当然可以。
不过,还请余真传在族中稍留数日,容我等将黄归山带出,并为之恢复名籍,禀告祖宗后,挑个良辰吉日,再和余真传一同祭祖。”
余缺听见此话,面上不由的失笑一阵。
对方老祖宗都已经发话了,这黄家家主居然还是这般不爽利。
不过细细一想,他便意识到,黄家除去要给黄归山恢复名籍之外,多半也是黄归山在山中的处境窘迫,彼辈不想让两人立刻相见,免得丢了黄家的脸面。
他心间暗想:“或许黄师,也不希望我看见他如今的模样。”
但余缺也着实是不想再在此地逗留下去了,更不想和这群黄家中人虚与委蛇。
并且他如今骤登真传,地位虽高,但境界太低,当真怕入住黄家后,被对方来个“生米煮成熟饭”,真成了黄家的人。
心中一动,余缺朗声道:
“罪过罪过,余某初入宫中,诸事繁杂,眼下不便久留。”
他斩钉截铁的说:
“直接让黄师乘余某的真传之驾,自行上山祭祖便是!”
这话让黄家家主顿住,但对方沉吟了几息,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当即的,余缺就吩咐好了随行的力士人等,并将黄归山的相貌种种都交代给他们,让他们视若如主。
然后他就将偌大的真传排场,完全留在了鳌鱼峰上。
他自己只是携带着那个七品力士,让对方领路,径直朝着莲花峰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