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车门后,夏日的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千万的售价不止能换来一个让所有前车避让的车标,还有超过一百三十公斤的隔音材料,劳斯莱斯的车厢内比图书馆还要安静十分贝,这让少女能听清电话那端的声音。
她听见爸爸在欣慰的笑。
弥雨桐有个好爸爸。
她妈妈是江海市一名小有名气的女星,演过几部不温不火的电视剧,还上过江海电视台的早间新闻频道,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学历不高、出身贫寒的男人。后来有了孩子,产后大出血撒手人寰,留给女儿的只有几本相册和一个还没领证的爹。
在妈妈去世没多久,老爸又找了一个。他那时还没发迹,公司刚刚初创,整天忙得不着边,根本没空带一个还不足月的婴儿,娶得说是老婆,但实际是找了个带娃的年轻月嫂。
后妈对她很不错,无论各个方面都是如此。哪怕后来有了弟弟,后妈也将她看得比儿子重,无论做什么都先想到女儿——这或许和老爸有关,他学历不高,但却没有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后妈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丈夫不会做二选一,如果她敢闹会被毫不犹豫的踢掉,才安心当个带娃的富太太。
大概在两三岁时,爸爸的房地产公司拿下了江海市的八个地块。谁也不知道一个农村青年是哪来的人脉,哪来的资金,但所有人都笑他拿钱打水漂,买城郊放牛种草的破地。
可当轰轰烈烈的环保治理开始,江海市工业区规划确立后,那几块破地便成了偌大城市中为数不多能盖厂房的地区。
在所有人都傻眼了,疑惑这究竟是狗屎运还是真的如此有前瞻眼光。
因为地皮上没人不涉及拆迁,在工业区其他地产公司还在因补偿款与农户协商时,老爸的工业园区开始一座接一座的落地。
同行们都劝他将建好的工业园区卖掉,趁着能卖高价回笼资金,然后去拍其他地块滚高杠杆赚钱——这是当时所有房地产企业的做法。但老爸没有选择这么做,他除了必要的资金回笼外,地段最优秀的几座工业园一座都没有卖,那是个时机就是黄金的时代,国内外巨头为了部署江海的生产基地,开始抢破头和他谈租约,而他的开价很简单——
以行业资源换厂房。
当到了弥雨桐的高中年代,一个涵盖教育、物流、新能源产业、地产与零售的巨无霸企业已经屹立在江海之上。
老爸成了经常登上各类财经节目的传奇,连他的农村背景也成了传奇故事的一部分,时代造英雄,一个出身低微的农村青年站到江海之巅的故事不就是经济腾飞的缩影么?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在意那位商界传奇买地皮盖工业园区的钱是哪里来的。
商会会长、代表、名誉校友、英国爵士、慈善家 而在弥雨桐看来,老爸就是老爸。
他很和善,一点架子都没有,喜欢笑眯眯的开女儿玩笑,在女儿闹脾气的时候,他会将鼻子顶成猪的模样道歉告饶,会在圣诞节穿上红衣服往儿女床头放球鞋和包包 弥雨桐从小到大的每一次家长会,老爸都从未缺席。哪怕是平日放学,他也会抽空开车来接,然后带女儿去吃老婆很鄙夷的肯德基或萨莉亚。
她总觉得老爸是将对已故母亲的愧疚与感情都加注到了自己身上,老爸对弟弟可没有那么宠溺,有时甚至比较严格。她不清楚老爸对母亲的情感究竟是怎么样的,老爸在外头很是风流,风流到连她这个女儿都知道经常有各种各样的女人进公司老板办公室,而后妈装作看不见,自得其乐的维持着家庭。
人无完人,这是个坏缺点,弥雨桐也因此煞有其事的找父亲谈了好几次,他总是坏笑着说那都是朋友,不存在婚外情。弥雨桐也没办法,她很难生气的起来,毕竟除了缺点外,老爸还有更多优点。
他是个很有爱心的人,建了三四个慈善基金会——并非那种试图避税的富人工具,而是货真价实在做善事。
建希望小学,给山区学生付学费,为家乡修路铺桥,每逢大灾总是第一时间捐财捐物旁人总是笑他,说还没当首富就得了首富的病,他就晃着手上的佛珠说你懂个屁。
弥雨桐知道,老爸是真心实意的在做善事,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富人那种高高在上的心态——这一点从对她男友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作为一名正处于青春期,未经人事的女孩,既然有了喜欢的人,又谈了恋爱,那如这个时代最主流的恋爱观一般,自然是期颐着能和爱人洞房花烛,白头偕老,共度一生的。
但奎恩的家境与弥家可谓一个地一个天,是货真价实的泥腿子,人聪明一点,成绩好一点——这在大富大贵的家庭眼里屁都不算,你竞赛满分又怎么样,学过马术吗?
奎恩是老爸找的家教,他并没有因为少年的年纪而轻视他,反而因为是同龄人,认为能更好的辅导女儿学习。他给奎恩开出和清北名师家教一样的薪酬,平日里留他一同吃饭,以对等的态度和他聊天 父亲其实老早就察觉了两人的恋情,但什么也没有说,甚至对两人在房间里锁门“补课”补了什么都不闻不问。从高三开始,他开始偶尔带奎恩参加各种商务场合,会与他认真的点评时事,讲述各种各样的见闻.
渐渐地,弥雨桐这么没有社会经验的人都能察觉到,老爸在有意的培养奎恩。两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家教和家长,更像是师傅和徒弟,甚至是父子 老爸不止一次提过,让奎恩去读财务,等回国后就让他进入公司开始从底层干起,争取五年内能独当一面.
这在少女看来,便是老爸认可了奎恩这个女婿,在一贯般费心费力的安排两人前程。
弥雨桐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虽然这年代已经不存在联姻或通婚这么古老封建的事了。但有不少人,大企业的掌舵者,背景极硬的国企老板都曾半开玩半认真的和老爸提过,想以后当亲家,然后煞有其事的介绍自家儿子的学历特长等等 奎恩与他们基本没法比啦。虽然在弥雨桐看来,自己的小男友天下第一,但若实际点说,选择那些家世对等的年轻俊才,还是选一个父母双亡的农村小孩老爸这么精明的人,绝不可能选后者。
但他就是这么做了。
这其中原因,只可能是对女儿的爱胜过一切。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老爸,在听到奎恩的话后欣慰的笑了。
“雨桐不能没有爸爸,我以后的孩子也不能没有外公.不要自杀,我来想办法救你。”
父亲从未对她这么笑过,那不是长辈对小辈的笑,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笑。
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感从心底涌起,或许是因为奎恩说的话,又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态度。六月的阳光从劳斯莱斯的车窗斜射进来,鲜红的高考助威横幅在校门口飘荡,学生们一圈又一圈的围观堵在马路上的豪车,蔚蓝的天空上飘荡着白线般的飞机尾云。
她本该在这个夏天结束高中生涯,然后在老爸和后妈还有弟弟的送别中登上飞机——与奎恩手牵着手一起,他们会抵达英国,在充满英伦风情的古老大学里读书,每天睁开眼能见到彼此的睡颜.
电话那头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吵嚷的声音,老爸应该在书房,因为弥雨桐听见碎纸机在全力以赴的工作,片刻,老爸开始说话:
“我没有看错人.▇▇,我不担心雨桐,哪怕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你也会照顾好她。”
奎恩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而老爸的声音很急促,弥雨桐有些听不真切,但她又不敢凑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司机狼狈的恳求交警把路让开,她看着这一切,她只感到害怕。
“还记得我带你去过的那间公寓吗?”
奎恩淡淡的“嗯”了一声。
“主人房床头柜打开,里面有个保险箱,密码是雨桐妈妈的生日。里面有银行卡,美国的,英国的,瑞士的.你都可以用。想拿来干嘛都行,我相信你,未来不会比我差.”
“雨桐有你我不担心,但溪玦不行,他今年才十六,他和你不一样.他不知道社会险恶,手里捏不住东西,你要帮帮他。”
“保险柜里有五家离岸基金的授权委托,我已经签了名,你再补个名字就能生效。钱都是干净,一半给雨桐,一半给溪玦,雨桐的就当做给你的嫁妆了,而溪玦.你帮我把握好,他什么时候能把钱握住了,什么时候再给他。”
“如果一辈子都握不住,那当个有点小钱的小市民,也比赌光输光被人骗光好▇▇,我不在以后,你要当好他的老师。”
“而那些房产.该怎么过户我还没教过你,但我对你放心,你能自己学会方法”
电话沉默了许久。
“你们三人,一人一份吧。”
奎恩回答道:“我不用。我会做到。”
“.不,你要拿一份。▇▇,我对你没说过什么太体贴的话,但其实我是拿你当儿子的你.”
老爸顿了顿,没头没尾的说:“因为你和我都是农村出来的苦孩子。”
奎恩笑了。
或许是错觉,又或许是此时此刻的弥雨桐太过慌乱。
她从未在男友身上见过这样的笑容,并非感恩,并非喜悦,也无关受宠若惊或一个孤儿突然感到了父爱,那只是简简单单的笑如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个冷血动物露出了微扯嘴角的捧场反应。
“不说那么多了。机票已经让秘书买好了,下午三点,接上溪玦马上就走,去新加坡然后转英国。”
“如果可以,你和雨桐的第二个孩子女儿也行,让她姓弥吧。”
“我的罪很重,活不了的。只有我死了,雨桐和溪玦才能好好活着,不被人惦记给你们的钱才能是干干净净。”
“放心,我不会自杀,至少在你们到达英国之前我都不会死。”
电话那边传来了破门的声音,很多人在大喊“将手机放下”“举起手来”的话,没多久电话便挂断了。
司机在此时终于说通了交警,拿着几张罚单狼狈的上车,他问奎恩:“老板让我全听你的。我们去哪?机场?”
奎恩握住了弥雨桐的手,将她搂在怀里,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
“弥叔订票订错了。”
“订直飞英国的吧,明天应该有票.先找个地方住着,不用着急。”
梦境在闪烁。
到了这一刻,茜莉雅眼中所见已近灰白,似属于“弥雨桐”的,极度压抑的情绪在思绪中弥漫。
在车辆发动的瞬间,梦境开始跳跃,她看到奎恩带着她甩开了司机.她看到弟弟惊慌的朝他们跑来.她看到奎恩提着一个箱子,订了票,她们没有参加高考.
她看到自己躲在他怀里哭,电视上在播大毒枭落网的新闻。
“我们会一起去英国吗?”
“当然。”
梦境在这一刻戛然而止,随后诡异的灰雾弥漫而入,一闪,又一闪.
她惊讶的发现,弥雨桐重新回到了高考数学考完的上午。
校门口没有停着那辆画金线的劳斯莱斯,奎恩向自己招手,露出自信的笑容。
下午的英语也顺利的结束了,老爸亲自来接自己,还顺道开车送奎恩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
高考结束了时,校长也来了,奎恩对他说搞定,去做招生横幅吧,校长乐得差点蹦到天上去。
后妈做了一桌子菜,老爸喝得烂醉,让奎恩就住家里吧。
那晚,少女交出了人生的第一次。
他们如愿以偿的去了英国,奎恩只花两年就修完了学分,他开始进入英国的投资公司实习她梦到两人回到了家乡,奎恩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老爸之后,他在母校的梧桐树下向自己求了婚,她哭着点头 她梦见了洁白的婚纱,她梦见了父亲和后妈在婚礼中抹眼泪,她梦见婚后的第一个清晨.
在老爸八十二岁去世时,已经当过一次首富的奎恩披麻戴孝送了他最后一程,在坟前哭得抬不起头。
她梦见了一个完美的人生,夫妻恩爱,子女成群,在爱与幸福中走过安详的青年,中年,晚年 最后,她又回到了泰缪兰。
在梦里,她看见了一个熄灭的垂死星辰,在满目破败的灰雾大地之上坠落。
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