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连清亮的月色也掩上了一层云雾,北部湾作为一个海港城市,云与海风与隐隐透着鸽灰的夜色将星光藏着,小小的城市只剩下港口区那几盏码头的路灯还亮着。
金来财宾馆的厨房后门,一个步伐匆匆的人影从中走出。
九十年代末,社会总体治安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但也还没到后世那般可以放心无忧的走夜路那种程度——尤其是他这样拖着行李,走在这种偏离主路、两边开着台球厅或夜总会的小巷里是很危险的,给一些喝醉酒的青年看见,很可能就要上去借点钱花花了。
这名男人一手提着手提箱,一手拖着行李箱,埋头就是往前走。他不但不怕本地的流氓地痞,反而刻意挑那些挂着粉红旋转灯,店里能见到大半夜不睡觉的染头小青年的区域行走。
这么走的原因很简单,这些妓院、麻将房或网吧多少涉及些灰产,他们各有各的路子,能开着就说明附近没有警察。
男人运气很好,虽然一路上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但或许是男人长得很高大,又或许是他脖子那醒目的骷髅纹身贴显得很不好招惹,并没有穷疯了的社会人来找他麻烦。
一辆熄火的面包车停在金来财宾馆马路对面,车窗都贴了黑膜,而车内四人正是奎恩、蓝那牛、小刘和一只藏在帽兜里的鹦鹉。
这是此次缉毒行动的指挥部。
蓝那牛手里的对讲机传来无奈的声音:“报告报告,目标跟丢了.叼你公龟,这家伙专业的,专挑小路走,走得又快,我怕他醒了没敢跟.”
小刘问道:“蓝哥,为啥不让本地派出所的民警配合?我们队里这些省刑侦大队的不熟路啊。”
“.我不记得我昨晚有让陈警官去替班监控,电脑又重启了,那段时间有没有人和嫌犯接触都没拍下来。”蓝那牛顿了顿,语气复杂的说:“而且他今天不知道去哪了,电话不接,连上班的卡都没打。”
“.你是说?”小刘一脸被黑恶势力触手之庞大所震惊的表情。
“要相信我们的同志。不过,既然你扛起了禁毒二字的肩章,就要意识这玩意的利润能让多少人眼红.哎,凡事多小心总归没错。”
蓝那牛语焉不详,话说的没头没尾,小刘却受教的连忙点头。
“你多学着点,蓝警官常年在边境一线工作,行动经验可远比我们江海警察多。”奎恩笑着附和。
被拍了马屁,蓝那牛显得有些神清气爽,打开对讲机,语气那叫一个沉稳老练:“没事,跟不上就别跟了,直接去渔港码头等。检查手枪弹夹,子弹都给我塞满咯,那些越南吗喽不投降就往死里打,先给大飞油箱打炸——”
蓝那牛所说的“大飞”当然不是后世那个lpl最长寿的严父,而是一种小渔船改的快艇。
这种船拆掉了所有不必要的装置,比普通渔船更能装,开得也更快,马达两个档位,一档能静音二档赛飞机,转速开高了看起来像在海上飞,这种破船风浪稍大一不小心就翻,只有不要命的老手才敢开,可谓走私专用。
越战结束至今不过才十年,作为与越南接壤的大省,也是为数不多被战火波及的国内战场,这一代的桂省人看越猴是多少沾点血仇的,支队里就有不少退伍下来的好手,打越猴属于老本行。
蓝那牛之所以说不投降就打,除了战争仇外,更重要的是越南人对国内仇更大。他们开着大飞在海上走私这玩意可一点负罪感都没有,人称十吨船八吨油一吨货一吨枪,都是苏联佬抹了油的装备,他们知道这事放老中15克就得杀头,被逮到决不投降直接拉油门,跑不掉就打,疑似欠二番战了。
海警那边的雷达在十一点半左右抓到了信号,从路线来看是从芒街绕过来的,在进入近海后信号就丢了,这种野路子走私在这个时代还有搞头,等后世天网布下与海警接收退役军舰后,大飞就只敢装装冷冻猪脚了。
蓝那牛启动车辆,往渔港码头开去。
“张同志,我老蓝嘴笨,说句得罪人的话,你别介意哈。”
“有啥得罪人的,你说就是。”
“对面送货的是越南佬,这种情况我们遇到不少,基本上都得打几枪才老实你们江海市,没这种拿步枪的嗨佬吧?”
“还真没。”
“步枪一梭子,子弹不长眼,等等咧,你们躲远点——我不是抢功哈,实在危险,我们的人有经验,让他们先上,你们躲掩体后面等人控制住了再出来,成不?”
奎恩点头,笑着说没问题,还让小刘赶紧道谢。
江海调查的外派人员要是成烈士了,蓝那牛作为行动组组长可不好向领导交差。
十二点半,三人在渔港大门附近停车。
这儿虽然是港口区的码头,离市政府和北部湾市最繁华的街区也不远,但受限于时代发展,周边看起来还是一副乡镇的简朴模样,修路的工地将主道围得严严实实,只有两旁还算平整的土路能通人。
这个点的码头还亮着灯,里头人并不少。所谓渔港,并不是面对家庭主妇的终端市场,这儿在大晴天的三四点就会开市,取决于第一批渔船何时归港,卖的是刚捕捞上来的渔获,顾客是菜市场摊主、饭店老板和馋那一口最新鲜滋味的老饕,这儿买卖全靠抢和口头竞价,不少采购者干脆就睡在码头里等渔船归港。
当带着两个箱子的男人出现时,他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来渔港采购的人大多都是这般拎着大包小包,唯一比较奇怪的是他戴着口罩、眼镜和渔夫帽,将相貌遮得严严实实。
在车内看到秦伟正出现的三人立马打起精神,蓝那牛拿起对讲机:“嫌疑人到了。三仔跟上去盯背,其余人不要动,该干嘛干嘛.海警呢?”
对讲机传来声音:“在渔港里停好了。你们喊话我们就开出去堵后路。”
“好,收工后请大伙吃生蚝!”蓝那牛声音虽然很豪爽,但神色却很认真。
对讲机静默后,他转头对奎恩和小刘说:“检查下枪,交易前我们三负责堵门了。”
“.我下车去监视嫌疑人吧。”奎恩皱眉道。
哪怕戴着渔夫帽,眼镜和口罩,奎恩恐怖的眼力依然能透过露出来的面部细节认出这是秦伟正。
但自跟Q先生闹翻后,一整天的时间奎恩从头到尾都在盯着,却没有任何深渊超凡者再出来捣乱,眼下越南人送的货就要到了,逮捕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此风平浪静却让奎恩愈发警惕。
难不成他们放弃‘仪式’了?
“这——”蓝那牛面露难色,如果奎恩是他的下属那铁定要挨骂。部署已经很齐全了,多一个人监视只会徒增被发现的风险。
“出问题我负全责。”
奎恩都这么说了,蓝那牛也不好再说啥,只能叮嘱他小心点。
“哎,没必要啊.”
奎恩下车后,蓝那牛忍不住的抱怨,还以为是江海佬不信任自己的人。
“diu,你领导人呢?”
蓝那牛趴在车窗上左顾右盼,小刘也惊了,他明明一直看着奎恩下车,结果他提着那根破树枝,车门一拉人就不见了。
奎恩穿梭于渔市的阴影中,如一名幽灵,哪怕当着路人面前走过,也不会被人多看一眼。
对于普通人而言,他的存在感近乎于无,就像一团空气。
“咋啦?”雨宫宁宁一直躲在帽子里,没法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我感觉不太对。”
话这么说着,奎恩找到了在码头下方焦急等待的秦伟正。
将近凌晨一点的时间,不会有渔归港,码头下面熄了灯,漆黑一片。
除了码头之外,两头还有长长一条滩涂供渔船停靠,晚间涨潮时不时有浪打上来,加上树木和停船遮掩,秦伟正的位置极其偏僻,若有人关上马达偷偷靠港,根本不会引来任何关注就完成交易。
“.惯犯吗。”
鹦鹉听到奎恩在叹气。
他看到了男人后颈上的胎记,黑黑一块。奶奶年纪大了之后,对家庭的是非过往早已看淡,在病榻上就爱和孙子念叨些琐碎的事,父亲在年轻时总觉得胎记不好看,想学港片里的潮流留个发尾把胎记遮了。爷爷训斥他,‘给你取名伟正,就是要你光明正大做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其实爷爷只是不想他留长发,毕竟那个年代男人留头发就是和古惑仔挂钩,老一辈看不惯。他这时恐怕没想到,寄予“伟正”之意的儿子就像条见不得光的老鼠,在海岸边的黑暗角落里缩着。
“喂,恋足癖。”雨宫宁宁小声的喊他。
“嗯?”
“你好像从没聊过你的童年。”
“我可没有当首富的妈和扑朔离迷的爸,有啥好聊的。”
“欸,不公平,明明你都知道我的.要交换啦交换。”
“普通家庭。”奎恩坐在一棵树上,看着不远处假装成渔民,实则是负责监视的同僚。
晚风吹拂,潮起潮落,沙沙的声音如这个世界含糊又宏大的脉搏。
“嘁知道你为什么性癖这么奇怪吗?”
“为什么?”
雨宫宁宁不满的哼哼道:“现在明明是和美少女交心的好机会,你应该和她诉苦,聊一聊能引起她共鸣的童年和过往,抹抹眼泪想钻进她怀里哭,说不定能因此获得美少女些许的同情,从而拉近和她的关系,争取有朝一日走进她的内心.”
“嗯嗯。”
“而不是在那装酷哥,闷罐子一样。你就是这样才没人爱的啦,当一辈子处男,压抑到对腿和脚产生扭曲的幻想.”
“大师我悟了。”奎恩感恩的左右张望,很是疑惑的问:“所以哪里有少女?”
“.在你痛哭流涕的道歉之前,我不会再和你说一句话。”
雨宫宁宁气到闭麦。
距离一点还差一刻钟,秦伟正拿起了手机,等待着什么。
十二点五十七分,他的手机响了。
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的瞬间,他就将机盖翻开,海潮将他磕磕绊绊的英语盖过:
“海港左侧,200米,蓝色的运沙船后面有棵椰子树.”
只有奎恩能听见,不远处黑暗的海面上传来了轻微的螺旋桨搅水声。
一分钟后,连负责监视的警察也能看到一艘漆黑的、没开灯的小艇从远处驶来,插进停泊的船只中,直对正跳起来招手的秦伟正方向。
对讲机亮起绿灯:“三仔汇报,目标靠港即将交易——重复,目标靠港即将交易——”
紧接着,蓝那牛的大嗓门猛吼:“各单位注意!按原定计划组成包围圈!疏散群众,小心误伤!!”
船艇靠港,船上拢共两个人,他们没有下船,居高临下的用越南腔英语对秦伟正说道:“老规矩。”
秦伟正一言不发,直接将两个箱子都丢上了船,并指了指左边那个,示意钱在里面。
他打开箱子,迫不及待的数起里面的美金。
约莫五分钟后,他满意地点头,一旁的越南人便开始往行李箱里装东西,一个又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黑袋子。
“交易了!!行动!”
蓝那牛在对讲机里大吼道:“就我们赃款都可以不要,往这口子全力冲刺好吧,他们如果敢反抗的话.对,你先举枪,你举枪,然后海警冲出去,我们这波不用管船,我们这波要抓人。好准备,准备准备,准备,他妈的警察!举起手来!冲冲冲,往里冲,直接往里冲什么都不用管。好按住了按住了看有没有同伙,卧槽,哎,感觉有点”
伴随着一阵“别动!举起手!”的大吼声,一盏盏射灯铺天盖地的落下将正在交易的三人照得眼睛都睁不开,海警也如约而至堵死后路,十几把黑黝黝的枪口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
可想象中的枪战没有发生,两名越南人异常老实,一听到“举起手来”立马趴下,顺从的不像越南人倒像是黑人,连秦伟正也没跑,不一会三个人便被轻而易举的按住,戴上铐子。
搞定。
“诶,成啦!”雨宫宁宁激动的喊。
反而是奎恩,看着帽檐、眼镜与口罩都没摘下的秦伟正,眼眸微眯。
这的的确确,是他那名被判处死刑的父亲。
他看着一马当先给秦伟正戴手铐的小刘,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
缉毒英雄,江海市缉毒大队的队长刘警官正是在这次事件中被子弹打碎了一边膝盖,落下终生残疾。也正是手中的拐杖告诫着他那名幕后之人始终没有落网,十多年间从未放弃过调查.
奎恩跳下树去。
这事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