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我也算是见过不少尸体,当然不可能分辨不出来“像死去一样睡着”和“像睡着一样死去”的区别。祝玖尽管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却是面色红润,呼吸均匀。有着活人应有的体温,也能够聆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她是千真万确地活着。
祝拾和祝老先生都大大地松了口气。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失望。正常的道德观念告诉我,朋友的母亲仍然活着,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表示恭喜才对。我虽说不是符合正常道德的人,却不由得为自己的阴暗心理活动产生羞耻心,也很明白自己在这时候不应该表现出来让周围人扫兴的态度。
我们一起走上前去,围在了祝玖的床边。小碗的眼神里面出现了复杂的色彩,她低头看着祝玖的面孔,像是有些迷茫。
“小碗…是吧?”祝老先生试探地称呼了一声,“既然你现在是…你现在使用的是我女儿的灵魂,那么,如果你触碰了她的身体…”
在一些与灵魂出窍相关的怪谈里面,患有重病或者是经历濒死体验的人,灵魂可能会跑到身体外面,以旁观者视角看到自己昏迷不醒的身体。但是只要与自己的身体发生直接接触,灵魂就会像是被吸入一样回归到自己的躯壳之中。
在罗山诸多的资料中也有着类似的记录。现在的小碗尽管看起来可以随心所欲地接触物质,不过实际上还是虚幻的灵魂体。而且与无依无靠的幽灵截然不同,就我的观察,小碗与近在咫尺的那具祝玖的身体之间有着灵性层面的关联性。说不定真的可以把那具躯壳当成自己的容器,像是穿衣服一样将其穿起来。
看着床上祝玖那仿佛青春依旧、宛如祝拾姐姐一样的美貌面容,我想象着小碗以祝玖的面貌站立在自己的面前、乖巧地称呼“庄成哥哥”的画面,只觉得那是何等的违和。
小碗微微沉吟,然后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祝玖的脸颊。
祝拾提心吊胆地看着小碗。
小碗的身体轮廓浮现出来微微的虚幻光芒,但是很快,这虚幻光芒便黯淡消失了,令人联想到因电力不足而启动失败的家电灯具。
她并没有自动进入到祝玖的身体里面。
在祝拾疑惑的目光下,小碗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你明白了什么吗?”我问。
“我有着回归到这具躯壳之中的本能,也能够感受到这具躯壳想要把我吸入其中。”小碗说,“但是,我暂时是与这具躯壳相异的存在。就好像拼图不能嵌入与自己规格不同的缺口一样,我也不能顺利地进入这具躯壳之中。
“当然,如果使用降灵术之类的手段,像是恶灵附体一样强行将自己嵌入其中,那倒是另当别论…但那只不过是设法让祝玖的身体动起来而已,并不是真的让祝玖回归了。”
祝老先生突然问:“那么,如果是用回归之力呢?如果是用麻早的回归之力,可以让她的灵魂回归吗?”
“那也是做不到的。”小碗摇头,“很久以前,麻早姐姐用回归之力重置过我。那就是我与麻早姐姐第一次见面,她把濒临业魔化的我救回来的时候…
“因为祝玖和童年祝拾都有着让祝拾幸福的执念,所以当时出现了错误,恢复原状之后出现的是现在的我。如果当时的麻早姐姐早已知晓这种偏差要素,可能会将执行修复作业时候出现的错误全部排除,把祝玖给顺利修复回来,但是现在为时已晚。
“正位法天象地的力量会自动维持我的存在性,回归之力再也无法排除我这个故障。哪怕麻早姐姐的力量很强也是如此,因为我这边的正位法天象地是混入了神印碎片之力的强化版。
“同时,即使麻早姐姐有办法回归到自己刚刚与我相遇的时间也无济于事,神印碎片的力量会把可能经由‘修改历史’影响到‘现在的虚境使徒’的要素全部订正。这与人神…与大无常造成的历史结果无法被修改是相同的道理。
“想要让我回撤为祝玖,目前可以想到的一共有两种方法。
“其中一种方法是先让麻早姐姐成为大无常,然后用到达神之领域的回归之力强行压制我的正位法天象地之力。只要是有着大无常的力量,哪怕是神印碎片之力也会变得不那么绝对。”
麻早一言不发。
就算她真的成为了大无常,也不可能把小碗强行修复成祝玖,那等同于是杀死小碗。
她与祝玖之间并不存在那么有力的关系。
“那么…还有一种方法呢?”祝拾问。
听到这个问题,小碗看着祝拾,不知为何变得沉默,像是在思量什么。
她凝视祝拾良久,忽然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久幸,可以到我这边来吗?”她柔软地说。
闻言,祝拾呆了呆,好像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祝老先生也愣住了,以惊疑的目光看着小碗。
“怎…什么啊?”祝拾有点语无伦次。
“我想要好好看看你。”小碗说。
祝拾变得手足无措,又是看着小碗,又是看着躺在床上的祝玖,像是想要极力分辨什么。
“你到底要做什么?”祝拾六神无主地问。
我也提出了问题:“小碗,你与祝拾发生接触,真的没问题吗?”
过去的陆游巡就是与被自己抛弃的、寄托梦想的国家一级猎魔人勋章发生接触,这才变回了陆禅,梦之化身少女陆禅也是就此彻底消失。如果小碗与祝拾发生接触,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
而小碗只是摇头,说:“没问题的。”
接着,小碗再次看向了祝拾,没有继续说话,似乎是在等着祝拾自己走过来。过了一会儿,祝拾吞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走到了小碗的身前。
小碗仰起脸看着祝拾,向下招了招手。祝拾犹豫了下,然后稍微沉下腰部。小碗又做了做招手的动作,祝拾只能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变得比小碗还低。
到这里,小碗总算是满意。她先是伸出左手,缓慢地、温柔地,用那只小小的手掌抚摸祝拾的脸颊。
起初,祝拾好像有点抵触,想要把头撇开,却忍耐住了。接着,小碗又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仿佛捧着珍宝一样抚摸着祝拾的双颊。然后双手慢慢移动,抚摸起了祝拾的头发。两只稚嫩的小手像是梳子一样,那宛如乌黑瀑布般细腻柔顺的发丝在指缝间流泻滑动。
祝拾的表情逐渐变得放松了,她面对面地凝视着小碗的双眼,小碗也全神贯注地与她对视。她像是看得痴迷了,身体微微前倾,像是想要抱住小碗。
小碗的双手重新回到了祝拾的脸颊上,用指腹轻轻地摩挲她的眼眶,那双寄宿着不周山之力的眼睛。
不久之前,小碗对我说过,只有亲眼见到祝拾,与其对话、接触其身体,她才可以真正知晓自己是否会想要达成自身的先天使命。
而现在,她似乎得到了那个答案。
“久幸,你现在的眼神,真的变得好坚强。”小碗念道,“变得这么坚强,一定吃过很多苦吧。”
祝拾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她一把抱住了小碗。小碗也抱住了她,像是对待小孩子一样,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了却我的执念。”小碗这才对着我们说了下去,“我不止是想要让麻早姐姐变得幸福,也想要让久幸变得幸福。像是她自己童年所梦想的那样,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步入婚姻殿堂,过上和平而又美好的生活。
“只要我完成了自己所有的使命,就是不需要回归之力,祝玖也会回归。在灵性联系的作用下回到这具躯壳里面。而我则会自然而然地退场,像是一场终于苏醒的梦境。”
麻早一时动摇:“但是…”
“…但是,这会不会有些矛盾呢?”
祝老先生像是拿捏不定与小碗说话的口气,最后还是调整到了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继续说:“我的孙女没有恋爱感情,结婚不结婚倒是好说,但是我不认为她会真正地喜欢上某个人。那种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不成立的吧。
“如果想要她的恋爱感情回归,就必须你先解除自己的存在;而如果想要你解除自己的存在,就必须先让她恋爱…这不是成为了死循环吗?”
“不会变成那样的。”小碗说,“负责做出判断的人不是久幸自己,而是我。只要我觉得久幸的生活有她童年时候期望的那么幸福,那么就算是合格了。
“不用担心我会在这方面吹黑哨。因为我正是为此而生的,这就是我的存在意义。”
两人之间的对话,不知道祝拾听进去了多少,她只是把自己的脸埋在小碗垂在肩头的发丝间,片刻后仿佛梦呓般地发出来一声呢喃:“…妈妈。”
“我还不是你的妈妈哦。”小碗说。
“妈妈。”祝拾执拗地说。
小碗无可奈何地说:“好好…我是妈妈,是妈妈哦。”
祝拾抱着小碗小小的身体,止不住发出了哭泣的声音。小碗像是母亲一样用双手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稚幼的脸上浮现出了怜爱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