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岳父王氏府邸,王仲山正也在皱眉看信,信很长,说的事情很多…
秦桧许还有几分不定神,便是直直看着岳父,等岳父看完信来开口说话。
直到王仲山看完了信件之后,先沉默了片刻,才发问一语:“这事看起来无甚复杂之处啊,何以头前朝会之时,无人提出来?”
秦桧何以不定神?问题就在这里,不论什么事,都有正反的道理,女真上表称臣之事,自也是一样,合该有一点反对的声音才符合常理,朝会上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呢?
所以,这件事,许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王仲山显然问的就是这个…
秦桧也是思索一番,再来答话:“许是…岳丈大人,真说起来吧…苏相公,燕王,在朝堂之上其实没什么势力可言…”
秦桧看到了一个本质,苏武从微末而起,就从来没有真正进入过文官的群体里。
苏武更也不曾真正在东京当过官,乃至苏武在东京,其实交际圈极小。
一个国家,多少部门?多少官员?
那些官员都是自小读书,进学堂,拜座师,结交同窗,一朝得中,更是在官场上下摸爬滚打几十年去,这些人的圈子,苏武压根从来就没有接触过。
所以,这朝堂之事,远远不是一个官职就能决定什么的,就好比程万里看似是首相一般,但首相这个地位,显然并不能直接给程万里带来什么影响力。
乃至,真说这朝堂,朝堂之上真正有影响力的是何人?也从来不是什么宰相之类,而是天子!
就好比昔日蔡京多大的威势?换个天子一语去,蔡京就得滚蛋?他昔日那些威势,那些什么门生故吏遍地,有什么用?
所以,再说苏武,大宋这个朝堂之事,苏武其实就是个局外人,不回京,他掌控不住朝廷,回京了,他更也掌控不住这朝堂。
只有一日,他提着刀来了,他才能掌控得住,但凡苏武不把刀架在许多人的脖子上,苏武就不可能在这朝堂上如何得势。
王仲山立马就问:“莫不这件事,是官家授意?”
秦桧不答,也不点头,只是看着王仲山。
王仲山一语来:“看来真是啊…那这事可就难办了…”
秦桧在问:“岳丈大人,眼前,许真是变局…”
“哦?那你说说…”王仲山花白胡须在捋。
秦桧严肃一番,再来开口:“岳父大人呐,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自祖父文恭公而下,到我等后辈,真就是三代了…岳父不愿出仕,过的是逍遥日子,自也不曾真有什么权柄在手中握住,几位小弟呢,唉…进士及第是难想了,来日能求个恩荫已然不错,小婿托的自是岳父大人之福,其实托的还是祖父文恭公之福也,是文恭公昔日桃李满天下,许多人家还念个旧情,所以小婿从进士及第,到太学,到礼部,再当御史,拔擢实在不算慢…”
秦桧说到这里,许也怕岳父有什么不爽不快,毕竟今日说的话语有些赤裸裸。
见得岳父没什么不快之色,秦桧再说:“岳父大人,小婿本以为到得礼部,便也算是到了尽头了,从来不曾想过还能升任御史中丞,也是机缘巧合,皇家内部起了风波,教小婿我眼疾手快抓住了半分,本以为太上皇复辟,我定是要有一番遭弄,没想到,又躲了过去…”
秦桧之所以如今真敢与岳父一家子说直白话,真正原因,还是他身居御史中丞之职。
万万莫要小看御史中丞,虽然官品只在从三品,但他就是御史台的一把手,他就是朝廷最核心的成员之一。
真说起来,昔日里,是王家庇护提拔女婿秦桧,而今,是秦桧来庇护王家了。
王仲山便也点头:“唉…是啊,落魄人家,再多的情分,也是人家的负担。蒸蒸日上的人家,没什么情分,人家也愿来锦上添花…王氏啊,从你那几个妻弟开始,许真就要落寞了,要成你秦家的穷亲戚了,只愿你力所能及,照拂着吧…”
王仲山也心中有数,年岁也大,世事兴衰,如之奈何?
却是秦桧一语来:“却是就这般去,除非天大的好运气,否则,小婿我大概也就止步于此了…许来日,还当是十万八千里去贬!怕是连自己都照拂不住,何以照拂妻弟众人…”
“嗯?”王仲山并不是诧异,只是心中有些慌乱。
秦桧自是又道:“福祸自古如此,福之所倚,祸之所伏。昔日太上皇复辟,只以为要造弄,却是燕王保了我下来,那自是福气。而今,我…岂能不是燕王之人?来日若是燕王失势,刚才也说,燕王在这东京,又哪里有什么势力呢?那些朝廷的门道,许燕王见都没见识过几回…燕王啊,就是功勋太大,崛起太快,根基太浅…入京之时,那自是暗流涌动,凶多吉少,小婿没有什么倚仗之人,自也就在这东京待不久了…”
“你说的这变局…”王仲山在叹息,再道:“你想说…此番当竭尽全力为之?做成了,又能有什么好处?”
“做成的好处就是太多,第一,燕王名望更隆,天下人,百姓间,自是名望无以复加,乃至军中,更是人心所在。第二,咱们本也无路可走,搏这一回,不成,也坏不到哪里去,不外乎还是小婿贬谪他乡,岳父自也还是那富家翁的日子过着,一旦成了,那燕王本在朝中无用可用之人,往后什么事,燕王第一个想到的自是咱们,咱们自就成了燕王在京城里的势力,且燕王携鼎定四海之功回朝,天子再如何,也当表面上与之加恩宠信,天子不论想做什么,也只会是背地里的手段…那程万里哪里是能当宰相之人?”
文人士大夫,都已然到了朝廷最核心了,谁人不想当个宰相?
御史中丞的权柄才刚刚有过感受,谁又愿意转头去,又成了宦海沉浮的挣扎之人?
还有一点秦桧没说,也不好说,也不用说…
天子岂能不忌惮燕王?燕王如今,何等之威势?大军在手,钱粮自有,奔走效死之辈数不胜数…
王仲山眉头紧皱不解,心中先有自问一语,这般世事,来日倒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口中再问一语:“如此,可就真一条道走到黑了!”
“无甚,又不像前朝那般要抄家灭族,再不济,我等往远处州府去终老就是!”秦桧再是一语,也是这大宋朝,政治斗争,那是一点人命都不涉及…
败了也就败了,大不了不在京城里待着了。
秦桧自己,倒是真摆脱了头前刚接到信件时候的无措,此时,思路越来越清晰。
王仲山终于慢慢站起身来,只道:“这件事,还真不好做,这般…昔日那些情分所在,我去走动一二,许还有几分脸面,但脸面不多。而今是你的脸面大了,有一个算一个,我还是都去走走…然后呢,御史台里的那些御史,自有你去…礼部许多人家,我去,谏院你去…还有两人,一个刘延庆,一个程万里,刘延庆其实好说,你走一趟,程万里,我当要与他好好说项一番,此时此刻了,当万万不能有那推脱侥幸之心…”
秦桧自是点头:“好,那就这般,昔日里,还有一帮太学生,其实都不错,以前他们就有过上书之事,此番许还能再用,其中陈东之人,最是刚正,也通情达理,昔日对燕王,他也有敬佩其中!”
“嗯…小报也要刊一刊,你亲手执笔,写一篇《女真论》,就按照燕王信件之语,整合润色来论战事,论他个十胜十败来…”
王仲山自也知道自己这个女婿,文笔之道,那是很有才华的…
“好!”秦桧也是心中越来越有底了,复杂之事,便是一定要与人商量,如此,才好理清脉络。
脉络一清,那就担忧皆去。
“说做就做吧,速速着手,燕王想来是不会退兵的,那就是要抗旨,咱们得在燕王抗旨的消息传回来之前,把这件事弄出个甚嚣尘上!”
老有老的好,王仲山此时的思路,竟是比秦桧还要清晰一分。
秦桧已然起身:“还是岳父周到,那小婿这就去办!”
“出门,一同出门!”王仲山也不拖沓。
王仲山第一个要见的不是别人,正是程万里,其他人都不难,都是其次,唯有程万里最重要,程万里若是关键时刻能顶得住,那定是事半功倍。
此时此刻,程万里自是在政事堂里安坐,他每日上值还是很勤奋的…
却是王仲山并不去政事堂见他,而是到程万里家的门口去等。
直到程万里下值回来,才在惊讶之间把王仲山请到了屋内。
寒暄许多,又是吃茶,又是问候身体康泰,又是拉一拉关系,拉关系不免也就要拉到燕王身上,还要忆苦思甜一番,程万里昔日郁郁不得志,而今如何如何…
倒也是相谈甚欢…
直到王仲山一语去:“哎呀…此番,程相公危矣!”
王仲山也是拿到手段了,程万里,得恐吓。
“嗯?此言何来?”程万里问道。
“相公,居安而思危啊…”王仲山再道。
自也是程万里对如今的生活,那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这辈子,那真是别无所求,文人之事,已然绝顶,无憾。
“燕王在塞外,正苦战不止,朝堂上下,却一片祥和,都允那上表称臣之事,连一个不字都没人说,倒也奇怪,若是女真使节正儿八经来,合该有燕王心腹亲信相随,怎就不见?”
王仲山看向程万里。
程万里心中复杂非常,一语去:“王公此来,许是要说不该罢战,刘枢相也是此言呐…”
“嗯?既是此言,怎的不见朝堂去说?”王仲山问。
也是苏武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遭,临走之前,不曾在京中有什么提前的交代。
“官家都应允了,那还说什么…”程万里还是此语。
“我辈臣子,当是直谏死谏为荣,为家国社稷尽忠为荣,程相公,道理想来刘枢相都说过了,此番,若是朝堂起了纷争,还请程相公一定要直言敢谏啊!”
王仲山是语重心长,但他其实不了解程万里,程万里如今,是顺着皇帝来的路数,也是童贯昔日教的路数…
程万里想的是个长久,即便长久不得,那也要安全落地,如此名望传世,青史留名。
所以,程万里着实是不敢也不愿得罪天子,一语来说:“到时候且看…”
看什么?
看情况,看舆论之势,冲锋在前,那程万里是万万做不到,顺势说一二句模棱两可,倒也是无甚不可。
王仲山心中莫名来气,怎么这翁婿二人,还有隔阂的?
王仲山一语去:“若是此番,燕王在阵前抗旨不遵,传去天下,程相公又当如何啊?程相公那就是逆臣之岳丈了,到时候只怕口诛笔伐,难以招架啊,若是让人记在哪本史书里去,岂不更是遗臭万年?”
“啊?”程万里一时呆愣,抗旨不遵?脱口问:“应当不会吧?”
“会不会,谁知道呢?这般的事,昔日童贯私下就做过,后来你那女婿也做过吧?圣旨让他来河北京畿勤王救主,他却领兵从大同直去燕云…你说,此番…他会是不会?”
王仲山开大招,得吓,还是没吓到位。
“那那…”程万里已然起身来,好似已然预感到了苏武要抗旨,心中其实是怪罪的,怪罪苏武,日子已然这般了,权柄已然这般了…何必呢?
“话语至此,程相公当心知肚明,程相公此番,可真危险了!”王仲山起身一礼。
只道这程万里当真走了狗屎运,偏偏有个苏武这般的女婿!
何德何能?
王仲山起身去也!
东京城,接下来几日,显然安定不了。
临潢府外,两军对峙之营寨。
契丹贵族少年撒八,历史上契丹最大的起义领头人,此时此刻正在完颜宗望的大帐中间跪着。
也有撒八之语在说:“殿下,请一定要收纳小人啊,如今,宋人与室韦人也在草原山林里搜拿契丹上阵,小人许多族人已然都被宋人搜去了,说什么契丹与女真不共戴天,却是头前小人也在山头上远远偷偷观瞧了一阵,宋人大败耳而退,此番宋人定是胜不了的,小人与族人们求个活命,求个前程,所以前来投效,实在是不愿被抓到宋人战阵头前去…也说那宋人,此番打完仗,自就回家去了,小人与族人们还要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岂能往宋人阵前去拼杀…”
这话语,自是吴用教的。
完颜宗翰闻言就笑:“这小子,会说话,当真知道进退,是个聪明人!”
完颜宗望却看了看耶律余睹,问了一语:“耶律将军如何看此事?”
耶律余睹看了看撒八,慢慢答道:“回殿下,末将军中,倒也是人手越来越少…补充一些也好…”
完颜宗望点点头:“嗯,也好,既然缺人,这百十人着实没什么意义,不若这般,把昔日从燕云带回来的那些汉人,补充一些与你,这百十契丹,我就留在身边了,想来他们也擅长打马骑射之类,正好,给骑兵当个副兵再好不过!”
耶律余睹自是点头:“拜谢殿下!”
完颜宗望话语说完,只管盯着撒八在看,且看那撒八满脸大喜:“拜谢殿下,小人一定悍勇当先,一定多多立功!”
感受到完颜宗望目光的撒八心中也有惊骇,若不是头前那吴虞侯不知多少番叮嘱,此时此刻,撒八脸上岂能收得住那气馁与失望?
不免更觉得那吴虞侯,还真不是一般人!连这种情况也能先有预料。
完颜宗望自是摆摆手去:“退去吧…”
这也不过是件小事,试探了一番,便也算不得什么事了,百十来人,做个副兵,安排了即可。
撒八自是退去,老老实实跟着女真人引路去军营,安排营帐床铺之类,自也还要发一些兵刃之物。
只待独自一人之时,撒八才皱眉起来,怎么才能单独见到耶律余睹,吴虞侯虽然也交代了许多好办法,但毕竟这事更多还是得他自己临机应变。
但万万不能真的偷偷去找,诸多营寨,各军各部,到处都是军汉巡查,他在完颜宗望营中,如何穿越得过去。
便是一定要有一个合适合理的机会…
此时撒八,也抬头去看营寨左边连绵小山的一处山顶,那里每日都会有宋人的斥候在,他们在那里夜夜盯着营寨看,盯着耶律余睹的营寨看。
他们在等一个信号,会有好几堆篝火,摆出一个特定的图案,那就是事成的信号。
撒八一时难为,苏武自也安心在等!
黑车子室韦那边,聚来的契丹汉子,也越来越多,已然开始超过两万人了,自还要操训几番,这要等一等。
苏武更要等圣旨,等的就是那退兵的圣旨,此番他真要当岳飞了,但他可不是岳飞。
苏武要做一回抗旨不遵之事了,头前就做过一回,但那一回,是藏着掖着的…
这一次,苏武要光明正大,苏武要把这道圣旨,直接摆在所有军将面前去…
让所有人都来选一选…
(兄弟们,过这两日去,我会更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