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城内,衙堂之中,不久前还空空如也,此时陡然又挤满是人…
军汉们一个个笑容满面,心中激动,忍了又忍。
相公们绑缚一堆,站在一旁,自也还有并未绑缚之人,程万里、刘延庆也在其中…
苏武落座正中,目光一扫去,众人噤声,皆看苏武。
苏武先抬手:“岳丈大人,官家在后衙,且先去陪一陪吧…”
程万里叹了一口气,满脸是忧,自往后衙而去,后衙处处是铁甲军汉守卫,程万里去,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不免是规劝是安抚…
衙堂之上,本一直严肃的苏武,终于有了一个微微笑脸,抬手:“把绑缚都去了吧,相公们岂能如此苛待?”
自有军汉上前来,七手八脚去解,秦桧心中终于彻底松下来了,高度紧绷的精神一松,浑身上下的麻木疼痛就来…
便是绑缚去了,秦桧的两只手臂却也难以从后背放到前面来,动一下都痛,这种痛还有些奇怪,是一种酸痛麻痛,不是痛得人呼喊大叫,却是痛得人满脸憋红,咬牙来忍…
这辈子,没受过这种罪过…
苏武有语:“天子这段时间反思无数,也在江边痛定思痛,将要罪己天下!”
满场军汉,不知谁人一语:“好!”
接着满场就呼:“大王威武,大王威武!”
苏武抬手压了压,倒是也愣了愣,怎么回事?
平常里,只要苏武抬手一压,什么事什么话,立马都停。
今日里,竟是不停,还在喊:“大王威武,大王威武!”
甚至有人跳起来在呼喊,跳起来去振臂挥臂…
直把刚刚去除绑缚的许多相公吓得连连低头…
苏武再抬手去压:“罢了罢了…正事还多,一一要做!”
如此,众人呼喊之声才渐渐停歇而去…
有什么样的主帅,便也有什么样的军汉,苏武其实是个内敛之人,所以,麾下军将多也非造次之辈,平常里唯有一两人会造次一二,不免就是武松与鲁达…
当然,也见仁见智,有些人看苏武自是内敛,有些人看苏武那就是阴险狡诈…
苏武说正事:“先当速速派人过江去,把诸多江夏船只都拢来,此事阮家兄弟去办…”
就看阮家兄弟要起身得令,苏武手一压,继续说:“刘老枢相要做一事,便是把荆湖诸军都安抚住,着他们各自归乡入营,管制起来,不可生那盗匪之乱,也安抚他们,是某之言,所有人,既往不咎,且一人还发三贯钱去…”
刘延庆拱手也要言,自是苏武又抬手一压,事多,程序简化一下,继续来说:“派快骑回渡汉水,让王黼赶快到汉阳来…”
燕青便也不起身了,只管拱手点头。
苏武慢慢来令,事无巨细…
后衙之中,程万里在天子面前大拜。
天子自也懒得看他,心中有气,对苏武不敢,但对程万里,那是敢的…
程万里无奈在言:“陛下,此非臣愿见之事也…”
“你还要在此惺惺作态…”天子一语。
程万里只能叹息,又道:“臣万万不愿见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之事…”
程万里真是担忧非常,因为他也知道,走脱了一个九王赵构,他之所忧,便是王莽篡汉,刘秀再起。
“你都成国丈了,你那儿子,定也是国舅,说不定将来还是什么三司使、度支判官之类,你那女儿啊,皇后了…哼哼…还说这些作甚?”
真说天子此时有什么愤怒仇恨,其实也不敢表露,却是这阴阳怪气,也少不得…
程万里却是陡然一愣,面色之上起了几分复杂与彷徨…
天子说到了一件事,他的女儿会成为皇后,这是以往他万万没有想过的事情…
只是…
而今想来,是不是那女婿早已不喜?不是不喜他家乖女小娘,而是不喜他这个老丈人?
毕竟…
“怎么?这么尊荣,你还不乐意了?不高兴了?”天子阴阳怪气继续。
程万里忽然真沉默不言…
“虚伪至极!”天子见程万里如此模样,自是胆大不少。
“陛下啊,唉…臣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要天下不乱,便是最好不过了…”
程万里心中复杂,许多事,都挤在一处,甚至也有一个终极问题萦绕在心…
做对了?做错了?
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君臣二人,一时,倒也没有太多言语,多少有些话不投机,互相不能理解…
许久之后,前面衙堂在散,便有好几个脚步往后衙而来。
程万里连忙让到一边去,只看苏武龙行虎步而入,甲胄自是早脱了去,身上穿的是燕王蟒服。
只看头前,天子忽然也起身了,也让一旁让去,便是要把座位让给苏武,这是他下意识的举动。
苏武笑着往前:“官家坐中,某坐一旁。”
“这如何使得…”天子哪里敢,只当是苏武又试探他,一个不好,又要把他拉到水边去浮渡长江…
哪知苏武当真爽朗在笑:“这如何使不得?使得使得…毕竟此时此刻,官家依旧是天子,某不过还是燕王,就当如此,礼不可废!”
说着,苏武又把那大铁钳上去拉拽…
自也无法,天子坐中,苏武坐左。
一时间,天子还有些坐立难安,那大座椅上,他的屁股只坐了个边沿…
却是苏武忽然问了一语:“陛下当真不会浮水?”
吓得赵佶那半边屁股连忙又从座椅边沿弹了起来,只管来答:“少时是会的,家中有池,能来去浮游…”
“哦,原是会的…”苏武点点头,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很小的事,纯属好奇,真没有其他意思,只看天子站起来了,苏武又去比手作请:“坐,官家安坐。”
天子愣愣点头,呆呆去坐。
忽然,苏武又是一语:“要不,官家先往厢房去歇息一番?想来今日也是劳累…”
天子刚坐下,又把半边屁股弹起来,连连点头:“也好也好…”
说着,天子就往外走,苏武还挥挥手,示意燕青去安排一下。
只待天子一走,苏武也不挪动座位,只是面色稍稍一沉。
程万里便起身说:“此番九王赵构走脱,必然是大患,定要寻到才是…还有诸多宗氏子弟,便是要把族谱寻来,一一点名,一一管制…”
苏武听得有些诧异,看向老丈人,这…倒是想得周到。
至于说赵构是什么心腹大患,苏武倒也并不很在意,他来一语:“派鲁达往江南两浙去寻王荀,坐镇江南两浙之地!”
如此,有王荀,更有鲁达,赵构是不可能在江南两浙之地落下脚的…
赵构能去之地,不过是更偏更远之处…
福建,广南之东西两路,乃至云贵山里…
其实福建,赵构也落不下脚,因为卢俊义早已往福建去了,做的是生意买卖,造船厂之类,这是早早就有的安排…
带的都也是精锐的汉子。
所以,赵构唯有能去之地,当是要往广南两路去,这还真是苏武此时此刻势力没有触及的地方…
如此一想,其实也说出了一件事,赵构不可能再起一个什么南宋之国。
一,天子未亡未失,也未陷于异族之手,他没有天命,法统不足。
二,他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且身边没有精锐之军汉班底,更也没有一个能组建起朝廷体系的人。
三,这一点最重要,那就是他没有钱粮人丁之富庶地盘。
若是再往广南两路去赶的话…赵构还能往哪去?
交趾之类?他应该不会去,那就是云贵之山,云南的话…那是大理之国…
想到这里,不免也是计划在生,这么干,其实也好…
大理独立之国,总也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纳入版图的办法,真把赵构赶到大理去,就是瞌睡来的枕头。
苏武其实也意外,赵构竟是真能提前走脱,乃至,此人,许心中真还有某种野心与念想…
此时想来,还真不一定是坏事,许多事,都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不仅仅是大理之事,只管他去的地方,那必然就会有人也起心思去支持他…
只待事情过去,一地之人,大族大户,罪名就有,土地是最大的生产资料…
如今,燕云的土地,绝大部分都在苏武之手,河北其实也好说,越是富贵人家,就越是死伤惨重,劫掠惨重,拿捏起来,不难…
广南东西路,乃至福建,其实天高皇帝远,人丁也不多,到时候随着大军去追去打赵构,只管有钱有势的人家都是反贼,一通弄…
天高皇帝远,翻不起什么浪花来,只要让底层的百姓得到利益,不管是多是少,那就一定没什么大问题…
真正难办的,还是西北,河南京畿,荆湖南北,两淮,蜀地,汉中…
还有两处未说,一处是江南两浙,一处是京东…
江南两浙,有些地方好说,昔日匪寇肆虐过的地方,苏武本就一直大规模在收购,真正的大户,其实也是一片惨烈,不难弄…
反倒是那些没有经过盗匪肆虐的地方,比如苏湖…
这得靠秦桧与王黼了,王黼其实不行,手段能力不行,秦桧是有手段的…
京东,是苏武的大本营,其中世家大族,多也是苏武的支持者…
京东一地,只能最后来办,怎么办?思路上,是先让他们赚取到土地之外的巨大利益,再半强制性的来收取土地…
如此,巴掌与甜枣一起来,应当可以。
京畿河南,那就让京东之人来斗,让京东人入京来,把京畿之高门,一个个斗得他们破落去…
如此,先把中原稳住,再徐徐去图。
有一点苏武深刻明白,只要有底层百姓的支持,这个国家一定就乱不起来…
但眼前,荆湖已然到了,那自就要先着手。
苏武看向秦桧,抬手一招:“近前来,大事交代!”
秦桧自是近前,心中忐忑不多,皆是期待,躬身一语:“但凭大王吩咐!”
苏武开口:“你去把荆湖两路各州府县里,但凡高门大户,皆归拢个名册来,此事不难吧?”
秦桧点头:“不难不难,下官一定亲自带人来去奔波,定无遗漏!”
“好,现在就着手去办,御史中丞还是你,再从军中调拨几百军汉与你同去…”
苏武大手一挥,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让秦桧上书上奏,哪家哪户,有助天子乱国之罪。
对,就是助天子乱国之罪,怎么会有这种罪呢?
这不,天子都罪己了,他们还能没有罪?
天子都有罪,他们更有罪!天子乱国,他们不思为国尽忠,直谏死谏,却还坐视天子一错再错,还出钱出粮助纣为虐,此忠义乎?此圣人教诲乎?
有罪就要办!
秦桧来办!
苏武说既往不咎,那是说军汉既往不咎,毕竟军汉不是读书人,只是听令行事。
读书人家,圣人教诲,深明大义,还一错再错助纣为虐,那就是罪无可恕!
当然,这一切,都是个名头,真正能办成此事,靠的不是其他,是此时此刻,大军威压在此,快刀斩乱麻!
只问来日,苏武为天子,一朝醒悟,秦桧岂能不是祸国殃民之贼。
苏武岂能不是为无数蒙冤之人报仇雪恨的圣明之君?
不免,也还是帝王心术。
秦桧此时,却还心中大喜,不知第二步第三步会是如何,只管得了差事,拱手拜去:“下官定当办妥此事!”
苏武大手一挥:“去吧…”
秦桧连忙转头去,只问抽调哪里军汉?
五百京东兵,再抽调五百各地之兵,毕竟有当地人,便能事半功倍。
苏武慢慢心中也有了许多章法,这个国家很复杂,烂摊子难收拾。
有些事,就要快刀斩乱麻,有些事,就当徐徐图之。
怎么也要把这个烂摊子弄顺了。
还有官场之事,军队之事,一件一件来,不免也是压力山大,一时愁眉不展。
官场之事,当回京再来弄,许多办法交织来做。
眼前,把王黼等来,让他与天子一起,先把天子的罪己诏弄出来,发向全国。
苏武把汉阳之事稍稍稳定之后,他还有一件事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亲自往西北去襄阳城下,与种师中见一面。
天子圣旨在手,事不宜迟,这是这场战争的最后一个收尾了,更也事关整个西北来日的局势稳定。
只要搞定种师中,西北之事,那便无忧。
种师中,苏武的很信任的,只要种师中点了头,苏武就再也不会担忧西北的任何事情了。
乃至还有兴庆府,河西四郡,河套,还有阴山南北…
这广阔区域,还真需要一个能镇守得住的人。
说走就走,苏武提五千骑,赶紧往襄阳去,甚至都不在汉阳宿夜,连夜在走。
给苏武当兵,那也真是辛苦,但诸多军汉,却也毫无怨言,只管随着快奔就是…
襄阳城下,苏武亲自到了,“燕”字大旗,招展在种师中的视线之内。
种师中在城头之上看着,满脸沟壑挤在一处,一旁马秦在问:“老帅,那燕王如何从南边过来了?”
种师中一语去:“想来是汉阳已然事了…”
“汉阳大败?那天子呢?天子不会被燕王擒住了吧?亦或者杀了?”马秦满脸是惊。
“惊什么?难道你头前还未有预料?装模作样!”种师中直接就怼…
马秦尴尬一笑:“这个…倒是意料之中,只是不知天子如何了…”
就看城外,一彪快骑而来,到得城下就喊:“种相公,天子圣旨,还请接去!”
种师中幽幽一叹:“接上来吧…”
马秦自是去吩咐吊篮之物,回头又到种师中身边:“老帅,天子被擒了…”
“圣旨都来了,我能不知道?”种师中语气着实不好。
“那…”马秦想问许多…但看了看种师中那复杂面色,不敢乱问乱说了…
圣旨当真上来了,马秦取来,恭恭敬敬送到种师中面前。
种师中打开去看,内容简单,自不是什么开城投降之语…
天子先寒暄客气,问种师中身体安康之类,然后天子罪己,说自己许多事大错特错,然后,让种师中开城与燕王说和,万万不要再同室操戈…
还真是天子亲笔,这一笔字,真是太有辨识度,与古往今来,皆不相同!
慢慢合上圣旨,种师中也叹:“唉…天子啊天子…”
马秦就问:“老帅,咱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是好?圣旨都来了,你还要打?”种师中岂能不是阴阳怪气?
还是马秦尴尬:“那自不打了,嘿嘿…”
“你这小子,这回算是如愿了…哎呀…只可惜啊,这从龙之功,没有你的…”
种师中心中其实也不那么舒爽,但也不是那么难受,反正,复杂无比。
“这有何妨,只要兄弟们不曾枉死自家之手,只要老帅老而弥坚,末将总有出头之日…”
马秦在种师中面前,真也直白,便是刚才那些假模假式,其实也是演给老帅看的,他岂能不知老帅是什么人物?一点小把戏,哪里骗得过…
他只想,如此来去的话语,只希望能让老帅心中,能少几分过意不去…
种师中看了看马秦:“你啊,是善战之辈,也还年轻,还有一股子聪明在心,来日,总有前途…”
“那自是老帅恩重如山来提拔抬举…”
“罢了,去开门吧,我与燕王见一见…”种师中摆着手。
“好嘞!”马秦飞快而去。
不得多久,城墙之上,站了两人,苏武与种师中。
种师中幽幽在言:“昔日之时,哪里会想到如今,你会成就这番大事…”
“相公也知,无奈之举…”苏武也叹。
种师中摆摆手:“怕是你早早就定了心中主意了…”
“这倒也…罢了,还真就早已起意,不是不忠不义,是这天下,着实糜烂不堪,内忧外患,赵氏天子,不为人君!”
该直白了,苏武知道,真心换真心,换种师中坐镇西北!
苏武信得过此辈忠义,不说其他,就说他定然不会让西北陷于异族马蹄。
这就是大忠义!
种师中在叹气,他不评价天子,自也就不接苏武这话。
只听苏武继续来说:“西北不可乱,昔日好不容易击败了党项,亡了其国,再也不可让西北之地,再起番邦之国,所以,西北乃重中之重,党项诸部,更要着重对待,还有草原耶覩刮,还有草原更西之诸部,不能让他们看到中原之虚弱,一定要让他们看到中原之鼎盛,种相公,我辈之职责也!”
种师中在点头,在叹气…
苏武继续说:“河西四郡如今在手,来日还要再开西域都护府,此乃汉唐,做到此事,便真是天命所归,无愧先祖,无愧子孙,不论天子姓甚名谁,不论天命归在何方,此皆我辈之职责也!”
种师中慢慢转头,看着苏武,看着苏武的面容与眼神,看了许久…
然后再点头:“你说得对…”
“好!多话不言,相公受我一拜!”苏武真拜,恭恭敬敬先站直站好,双手一插,往前去,腰背九十度而下。
种师中连忙来扶:“你一定要做到今日之言,许我活不到那时候了,但你若做不到,九泉之下,我也要寻到你!”
“一言为定!”苏武点头。
种师中忽然后退两步,与苏武刚才一样,躬身大拜:“拜见燕王殿下!”
苏武也赶紧往前去扶,也有话语:“明日,老种相公棺椁就到,正好你带回去!”
这一语说去,种师中立马便是老泪纵横…
种师中还有一语:“往后东京之事,我自不问…只看朝廷圣旨来什么,我自遵照行事…”
“好!”苏武不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
二人同站城墙,默默无言…
只看苍茫大地,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