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庸。
白马之塞已克,汉军临城。
刘禅送李福至侧水之畔,登上塞山守险的白马塞。
李福一边在塞上缓行,一边将成都诸人诸事与天子细细道来,待遍视塞上断壁残垣,复又转身远眺上庸城池,良久一叹:
“孟达在郡八载,筑金城要塞百里有余。
“金城之固,非不坚也;百里之塞,非不险也。
“非其甥邓贤、心腹李辅开城献降于魏,则上庸必难遽克。
“由是可知,堡垒要塞之可恃,终不如人心之可恃。
“人心若去,则金城汤池,皆化沙作砾,付诸东流也。”
言及此处,李福顿了顿,旋即忽然拱手向南,遥对大江方向道:
“陛下此番追封冯休元、张文进、傅元辅、程文烈诸君,以忠为谥,旌其死节。
“又恤杨季休临卒犹公忠为国、献策伐吴,赠其美谥。
“臣以为,蜀中人心可安,陛下在外,无后顾之忧矣。”
刘禅看向李福,见其一副欲言又止之貌,便问:“李令史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朕说?”
李福闻此,犹豫再三,最后道:
“陛下,臣虽不谙战事,但也曾闻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今我大汉众只二万有余,不过倍于敌耳,万难围城。
“至于强攻,亦不可取。
“司马懿之众五倍于孟达,故其不惜代价强攻上庸,合乎兵法,遂能取之,我大汉却不可为。
“臣闻赵车骑已遣使赍书往说,冀以言辞动其心,然上庸魏逆拒而不纳,矢石加之。
“既不可摇以口舌,又不可强攻夺城。
“便唯有塞山守险,筑垒置戍,使飞鸟莫度,车船莫通。
“待其内无升斗之粮,外无蚍蜉之援,则人心自溃,虽金城汤池亦可一鼓而下。
“陛下,不知臣此言然否?”
刘禅颔首,笑道:
“不曾想李卿对兵法亦有此等造诣,屈身于令史之职,着实可惜。
“若能参丞相军事数载,将来为大汉领军在外,独当一面,未为不可啊。”
令史虽是低级文吏的通称,但位卑而任重,上自相府机要,下至郡县文书,皆赖令史之手。
“陛下此言过矣。
“臣福能忝居相府令史之职,便已是陛下、丞相尽臣之才干。”
再次停顿片刻,李福道:
“陛下,臣之所以有此一论,乃欲进一言于陛下耳。
“上庸魏逆不识天命,未能望风降遁,而乃婴城固守。
“臣虽以为大汉塞山守险,则此城必克,然终惧万一。
“此地险隘,进易难退。
“陛下万金之躯,荷国家之重,臣以为不当于此久留。
“或可将此间军事全权交予赵车骑、邓镇东、高征东诸大将之手,陛下则随臣西返,坐镇成都。
“如是,至北方有事,陛下可再征北方,俟东方有事,陛下亦可再征东方。
“自关中大胜,西京克复后,宫中府中,无有不盼陛下早归者,伏望陛下能从朝廷百官之请,随臣一并回成都吧。”
刘禅至此了然。
李福这次携信前来,非止传信,原来还身负把他这天子“擒”回成都的光荣使命。
事实上,自打曹真被斩的消息传回成都后,一众宫府重臣如蒋琬、杨洪、郭攸之,甚至就连一直陪在刘禅左右的董允,都从来没有停止过劝他南归成都坐镇。
但每一次都被他驳回了。
也不管这些人如何犯颜直谏,反正就抗着,实在抗不住了,就当缩头乌龟,使出一招睡遁尿遁。
“陛下…”
李福见天子先是一阵无言,而后又开始了一惯的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便只得再劝。
刘禅听得一阵头大,在白马塞上行来走去,如热锅之蚁,片刻后忽然指着崖壁孤松上一对猿猴道:“李令史且看,那两只苍猿,真可谓母子情深啊。”
李福眉头微皱,却也还是顺着天子的手势望去。
却见一老一少两只苍猿,并踞于峭壁孤松之上。
幼猿似是负伤,捂住臂膀。
一旁的老猿从崖边青木抓过一把木叶,塞入口中嚼了起来,不多时又将之吐在掌中,敷向幼猿臂膀。
山风掠过,幼猿低啸如诉。
老猿哀啼相和,回声在千山万壑间久久不散。
李福拱手,顺势而谏:
“陛下,猿乃百兽,犹知护子。
“陛下乃一国之君,人主护国,当惜万民。”
就在此时,孤松上的老猿突然弃幼猿而走,在悬崖绝壁的青藤横木间不断腾挪。
最后消失在二人视线中。
然而刚一消失,便又去而复返。
待那苍猿在孤松横枝上站定,刘禅这才发现,那头大猿嘴里正衔着一枚红果。
取果递向幼猿。
幼猿饥饿,大口啃食。
李福见此,便以手指猿:
“陛下且看,彼幼猿负创,若失长猿嚼叶相护,衔果相哺,恐已绝命于陡崖孤松之上。
“蜀中士民庶众,一如悬崖孤松上负创之猿,盼陛下早归,以全社稷之命。”
刘禅一阵头大。
自己就是随便一指,这李福怎么还能把这两只猿猴跟自己与社稷联系在一块儿了?
然而就在此时,也不知那只幼猿是吃饱了生出了气力,还是所负伤已经好了,竟从悬崖孤松上一跳,抓住了一根崖边青藤。
大猿也紧随其后,在绝壁藤木之间不断纵跃攀援,不多时便与那头幼猿彻底消失在众人眼中。
“崖高千仞,猿犹知退,陛下奈何反欲进险?”李福的声音再次把刘禅拉回了现实。
刘禅扶额抹了把汗,道:
“李令史有所不知,前番能夺下西城,有赖朕龙纛临城,城上魏将惧而献降。
“今上庸魏将尚不知朕至,一旦朕龙纛临城,其必大惧,或与西城魏将一般开城而降亦未可知。
“而我大汉三军俱知朕在此,故人人奋战,思致死命,朕若于此时随君退还,于军心士气恐有不利。”
李福暗自一叹,果然如蒋长史所言,恐怕丞相来了都没办法说得动这位陛下,何况他们?
而且…丞相对天子每战亲征、劳累奔波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赵老将军跟邓镇东、高征东、廖征北这些大将也从来没有劝说。
似乎只有他们这些留守成都的宫府之臣在劝说陛下回京坐镇。
李福皱眉思索一二,片刻后拿出了第二套方案:
“陛下,眼下大汉既然已经与孙吴开战,西城又已夺下,则江州、白帝一线,已远比上庸、房陵二郡更为重要。
“陛下…不如西归汉中,自米仓道入三巴,再顺流去江州,为江州督、永安督之后。
“自陛下亲征大胜后,江州都督李正方、永安都督陈叔至,及二人所领江州、永安二镇诸将校,无不欲瞻陛下天颜却无缘得见。
“陛下若身往永安、白帝劳军,必能使三军用命,将士效死,大破吴贼只在须臾。”
不论如何,只要回了汉中,陛下的安危就能得到保证。
纵使永安是前线,距巫县不过数十里,须臾便至,但只要江关在,那里就比上庸这种进易难退的地方要安全得多。
“好,朕答应你。”对于李福的备选方案,刘禅不假思索便答应了下来。
速度之快,让李福为之一怔。
然而果不其然,那位天子话锋突然一转,道:“待拔得上庸后,朕便往江州、白帝劳军督战。”
李福头晕目眩:“陛下…”
刘禅忽然伸出五根手指:
“李令史且等着罢,你若今日启程,或许还没回到汉中,上庸已拔的消息便已传到你身边了。
“五日,若五日不拔上庸,朕便离开这里,前往江州。”
李福已是目瞪口呆:“五日…五日能拔得上庸?”
然而见天子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其人心中竟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安心确信之感。
——这难道就是将士们的感受?
李福看着眼前这位神色坚毅,肌肤已有着金铜之色的汉家天子,一时有些恍惚。
御驾亲征的天子,连战连胜的天子,不吝赏赐的天子,不听臣下劝阻而执意身临战阵,身冒矢石,与将士同甘共苦的天子…
除了连战连胜这一点不类先帝,简直就与先帝一般无二啊。
刘禅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李福,笑道:“家信,烦请李君替朕递给皇后。”
李福一滞,恭恭敬敬接过。
待其离去,刘禅返至上庸城下。
一日。
两日。
三日。
数日以来一直未动的汉军,突然在出营列阵。
上庸城头,魏将姚静、郑他、李辅、张梁神情肃然。
其中姚静、郑他二将,正是当日孟达被斩后,叛蜀降魏之人,这也就是为何上庸并没有见汉军突至便望风而降的重要原因了。
突然,一斥候自城北奔至城南。
“将军…将军不好了,城北突然出现一支部队,恐怕…恐怕三四万人不止!”
“什么?!”郑他、姚静大骇。
李辅、张梁二将面面相觑。
“会不会…会不会大司马来援了?!”
“对…对,有可能!”
“定然如此,定是蜀寇探知大司马大军已至,故才在城下列阵!”
然而那报信之人却是摇头:“将军…将军,来者…非我大魏将士甲胄服色。”
姚静、郑他、李辅、张梁几名魏将顿时面面相觑。
不多时,俱皆奔至城北。
未几,数万大军浩浩荡荡而至。
“那…那是什么?”郑他看着城下大纛,愕然相问。
众人定睛一看。
吴右将军步骘。
吴左将军诸葛瑾。
吴征西将军唐咨。
“吴…吴国左右将军、征西将军怎会在此?!”
“难道…难道说大司马…大司马已经败了?!”
“大司马败了…难道说…现在是吴蜀约定瓜分东三郡?!”
诸魏将俱皆失色。
未几,吴军兵临城下。
“将军…将军不好了!”就在诸将惊愕无措之时,又一员斥候自城南奔至城北。
“怎么了?!”郑他大惊。
“将军…城南…城南,蜀汉天子龙纛临城!”
“什…什么?!”姚静骤然惶恐无措。
“蜀汉…蜀汉天子…蜀汉天子怎么会来这里?!”
与姚静一并举众降司马懿的郑他几乎瘫倒,靠在女墙之上:“难怪申仪那老东西会败得如此之快…竟是蜀汉天子亲征。”
姚静、郑他回返城南。
却见汉天子龙纛迎风猎猎。
两人口干舌燥,面有苦色。
城下射来一枚箭矢。
矢上负信,二人展信而观。
不多时,上庸终于开门献城。
姚静、郑他、李辅、张梁四名魏将肉袒自缚出降。
刘禅远远望见上庸城门大开,心中一叹。
不得不说,天子龙纛是真的好用啊。
日后让工匠们多做几面,分给赵云、魏延、宗预、邓芝他们,关键时刻拿出来,既能激烈士气,还能当疑兵来用。
谁说只有天子在才能用龙纛的?
兵不厌诈!
这样一来,到时自己再以龙纛临阵督军,魏军恐怕也不敢确定会不会是诱敌深入之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