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
先帝故殿。
自打先帝崩殂,除李严、陈到、辅匡这三位先帝重臣旧将外,其他文武如阎宇、张固、雷布等人,虽在永安数载,皆未尝涉足其中。
而今日,大汉天子再度升殿。
永安一众文武,除去今夜巡视江防的雷布、张固几将,以及巴东太守阎宇外,齐至此殿。
见先帝故殿时隔五载后,再度龙纛猎猎,见先帝昔时故座,再度为大汉天子所倚,又见五年前那位六尺之孤已雄壮比及先帝,得以升阶入殿的文武无有不慨而叹之者。
天子设下筵席。
殿上文武六十余人各据一席。
案无醇醪之酒,惟置清水一樽。
亦不陈钟磬琴瑟,奏歌起舞以助兴。
唯天子举觞,与群臣追述先帝龙战故事,缅怀先帝最后几年驻跸白帝的点点滴滴。
群臣言至酸楚,音转呜咽。
座中涕泗横流者相顾不绝。
一时间,本是张灯设席,贺喜庆功的嘉筵,最后因追思先帝、缅怀往事而变得有些低沉。
正于此时,威尊望隆的永安都督陈到突然推案离席,龙行虎步,请为天子献剑舞一曲。
“老臣束发学剑,汝南号为冠首。
“然腹无经典,门非簪缨,先帝不以臣器鄙薄,拔为心膂,老臣不甚感激,常念无以为报,遂每为先帝奋袖舞剑,以佐酣歌。
“今老臣虽已霜鬓发雪,然臂力犹在。
“谨以余力,提三尺之剑,为陛下舞剑一旋,博陛下一顾。”
陈到此言落罢,满殿讶然。
当然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种讶然。
而是陈到作为永安大督,镇国大将,威尊望重,此间文武无有可与比拟者,但他却还同仆从侍卫一般,于大庭广众之下为主上献剑舞一旋,岂不谓至忠至诚?
刘禅壮之,颔首许之。
一身布衣粗服的陈到捧剑作揖:
“老臣之剑,舞之则可覆一殿,是以先帝谓之满堂势。”
“满堂势?”刘禅喃喃自语。
而大殿正中,陈到“满堂势”三字甫一落罢,便突然执剑而跽。
一叩首。
再叩首。
起而左旋,剑随身起。
——翩若惊鸿。
既而右转轻掠。
——婉若游龙。
剑舞前味,既柔且轻,与燕颔虎颈的陈到颇有不谐。
殿中一众文武,未尝得见陈到剑舞者,至此尚不能辨此“满堂势”之势究竟藏锋何处。
然而就在此时。
陈到突然引亢而歌!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
“立功名兮慰平生!”
“慰平生兮吾将醉!”
“吾将醉兮发狂吟!”
“狂吟未尽兮拔剑起!”
“拔剑起兮四顾望!”
“四顾望兮谁堪敌?!”
歌声绕梁。
四座俱惊。
电光石火间,其人忽自殿中舞至殿后,复又清啸一声,脚步如飞,疾若奔霆。
又不过三五息,便已骤然自满堂文武座席中穿身而过,最后旋至天子座前。
剑影陡长,光若流霜。
其势则如白虹贯日,令得满堂君臣文武目眩神摇。
满堂灯焰亦为其剑风所压,齐低而复昂。
观者神驰,几忘呼吸。
须臾,剑势忽敛,回环数匝。
陈到面朝天子,收剑于肘后,鬓丝微动,霜雪交辉。
就在此时,歌声再起。
却是陡然婉转悲怆,与先前高亢激昂形成了鲜明对比。
“谁堪敌兮忽折戟…”
“忽折戟兮心未平…”
“心未平兮日已暮…”
“日已暮兮难入梦…”
“终入梦兮忽魇惊…”
“忽魇惊兮恨无穷…”
歌罢。
其剑势忽转,收雷霆于一线。
只见他手腕微沉,剑尖轻点。
万里风雷,至此尽化一泓秋水。
臂若枯藤缓展,步似雁行低回。
剑光不再激射,只随灯影摇曳。
如残阳半坠江面,金波细碎,缓缓漾开。
每一转腕,皆带旧日沙场余温。
每一掠袖,皆似欲拂鬓边雪色。
于是殿众观者屏息。
唯闻剑锋破空之声渐细,仿佛远笛,吹入暮色。
最后,剑锋贴肘,寒光尽敛。
只见其长身微俯,霜发与殿中灯火相映,迟暮萧然。
刘禅凭几,目光黯然。
歌罢舞至,尽是壮志未酬之感。
虽没有具体唱些什么。
但此间众人却又无人不知陈到究竟在唱些什么。
于是一殿寂然。
唯水樽微澜,犹映剑影。
随着陈到越舞越柔,越舞越慢。
殿中哽咽之人越发多。
悲愤于壮志难酬者越发恸。
陈到忽然停止了所有动作。
收剑入鞘。
至于此时,殿中一众君臣已全然忘记了陈到先前所言,此舞名曰“满堂势”,又俱因陈到先前剑舞、歌声变得低沉,心生英雄迟暮、壮志难酬之感。
然而就在这时候,陈到脸色却是陡然一变!
只见其双目圆瞪,整个人如猛虎下山!
一声裂帛,宝剑脱鞘而出。
众人目不暇接之时,剑已凌空。
凝目望去,却见剑光化作匹练,绕梁盘旋。
陈到却不抬头,只一振臂,将倒挂白虹接住。
先是纵身一跃,似鹰隼掠空,直扑大殿正中。
再一旋,以足砸地,似熊罴撼岳,震得地砖嗡然作响。
其后走马如飞,在殿中数十席间左旋右转。
剑随身走,身逐剑飞。
衣袂鼓风,劲弩般射向四面。
所过之处,灯焰被剑风压成一线,复又轰然爆起,如万炬齐燃。
待灯火暗而复明之时,众人再度定睛。
却见他左手执鞘,右手挥剑。
左右交击,铿锵若万军鼓角。
一步一顿,一顿一吼。
吼声与剑啸相和,一时竟似千军万马踏营而来。
殿中石柱、帷幕、玉阶、铜炉,俱被卷入剑影当中,一一化作战场上的旌旗、戈戟、战车、烽火。
就在此时,又见他忽地矮身,贴地疾卷。
剑光贴着青砖划出一道银弧,火星迸溅。
如铁骑突阵,直透重围。
忽又拔身而起,凌空倒翻。
剑势自上而下,如泰山压顶,劈裂虚空。
满殿文武只觉狂风扑面,须眉尽扬,衣袍猎猎欲裂。
有人忍不住失声喝彩,而更多人却屏息瞠目,惟恐一眨眼便错过这难得一见的一幕。
剑愈舞愈疾,人愈转愈狂。
陈到白发翻飞,根根如戟。
就在此时,其人再度奔雷剑舞,引亢高歌。
“谁堪敌兮忽折戟。”
“忽折戟兮心未平。”
“心未平兮日已暮。”
“日已暮兮难入梦。”
“终入梦兮忽魇惊。”
“忽魇惊兮恨无穷。”
“——恨无穷兮降明主!”
“明主北伐兮复西京!”
“西京复兮破吴虏!”
“吴虏破兮悬旧缨!”
“旧缨再系兮平生志!”
“平生之志兮万里清!”
“——万里清兮何所始?”
问罢,其人陡然息声停步。
忽听锵的一声,手中长剑被他高高抛起,在空中连翻数个剑花,寒芒四射,直似银河倒挂。
却见他未移半步,伸鞘一引,剑锋不偏不倚,铿然入鞘。
殿中一众君臣尽皆瞠目结舌。
而就在此时,只见其人手中带鞘之剑骤然前伸,紧接着振声大吼,声如裂石:
“——杀尽江南百万兵!”
此言一出,满殿之人无不毛发皆耸,血脉贲张,热泪夺眶而出者不知几十。
万里清兮何所始?
——杀尽江南百万兵!
辅匡既热血沸腾,又声泪俱下,慷慨大喝。
刘禅身后,关兴、赵广诸将亦振声而吼。
一时间,大殿尽起伐吴之声。
继而殿外百声、千声轰然应和,如江潮夜涌,撼天动地。
人心已齐。
军心可用。
夜半。
校尉以下者已尽皆退去。
陈到遂将天子于夔门山巅所述,杨洪临卒为国家所献伐吴二策,以及天子所谓游击湘西之策,与诸重将一一道来。
对于杨洪所献伐吴二策,诸将无不称妙称善。
唯独天子所建“游击湘西”之策,诸将腹有犹疑。
“陛下,司马错故策是何策?”已经换防归来的张固张定疆壮着胆子问道。
不等天子发话,陈到便主动向诸将解释:
“司马错乃秦国大将,白起未起之时,其人立功无数,位为国尉,犹在白起之上。
“昭襄王二十七年,司马错奉命统领陇西秦军进入蜀地,增补巴蜀士卒至于十万。
“其人伐楚,兵分两路。
“一路便是顺大江而下。
“另外一路,则自牂柯入沅水,顺流东进,攻楚之黔中,也即今日荆州之武陵。
“楚重兵布于大江沿线,对司马错沅水出兵始料未及,不能两顾。
“最后秦军击败楚军,夺取黔中,直逼楚国都城。
“楚国最后割地求和,划秦以汉水以北诸县及上庸、房陵二郡。”
众将闻此有些惊讶。
很多人并不知道,原来还能从沅水进入武陵。
“陛下,沅水尚能行军否?”郑璞问道。
刘禅颔首:“安南将军马忠马德信半年来已探明道路,携小舟翻山越岭三十余里,即可入沅水,用兵可三四千人。”
“三四千人?”阎宇皱眉。
三四千人,深入武陵吴之腹地,似乎有些少了。
安东将军辅匡面有忧色,道:
“陛下,臣闻孙权近年来频颁宽政,以恩抚武陵五溪夷。
“又屡遣辩士说以祸福,馈以盐铁,岁岁不绝。
“于是五溪诸夷感其恩惠,武陵遂无钞掠之患,吴、蛮之间,烽烟不举者三载矣。
“一旦我大汉孤军深入,五溪夷或怀恩于吴,与吴国并力拒我,如之奈何?”
刘禅想也不想,径直摇头:
“侍郎马秉尝为朕言:
“五溪之民,其性若火,恩则炽而报之,仇则烈而雪之。
“虽历百世,誓不易也,此所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又闻其俗:凡结盟约,必刑彩雉取血,沥酒于器,共饮其血而誓。
“若渝誓盟,则鬼神诛之,子孙不昌。
“故五溪夷王沙摩柯,能终始不渝,虽死不贰,为大汉死命。
“非为尽忠,全其誓而已。”
武陵夷从来都是大汉可以争取的对象,整个荆州都附吴时,唯有武陵五溪夷一直不服。
他们是很记仇的。
你吴人杀了我的王还想我降你?你莫不是疯了?
刘禅有印象,三四年后,孙权授予潘濬符节,命其与吕岱督军五万讨伐五溪蛮夷。
潘濬在数年间斩杀俘获几万人。
自此以后,武陵五溪夷才逐渐衰落。
听了天子之言,诸将恍然。
“陛下,何谓游击?”辅匡又问道。
“彭越挠楚,诸君知否?”刘禅笑而问曰。
众将一滞,这才想起了些什么。
彭越与韩信、英布齐名,为汉初名将,时人评三人“同功一体”,而彭越也与二人一般,全部被高祖皇帝封为异姓诸侯王。
楚汉对峙时,彭越一直领兵游动作战于梁、楚之地,扰楚粮道,数次迫使项羽回兵救援,成功助高祖在彭城大败后缓过了那口气,最后更协助高祖在荥阳主战场取得了优势,逆转天下大势。
很多人都说,项羽惨败,最痛恨的人未必是高祖,未必是韩信,而是“胆小如鼠”的大汉梁王。
刘禅继续道:
“以五溪夷为我汉之彭越,再以安南将军马忠、安汉将军孟获率南蛮之众佐之。
“一则因粮于敌。
“二则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若是,必使吴人欲战不得,欲止不能。
“总而言之,我汉军分兵多路,从不同方向对吴军进行佯攻袭扰,牵制吴军,使其首尾不能相救。
“待吴人疲于奔命之时,再择机实攻。
“配合北面魏军,吴应应接不暇,必败无疑。”
武陵。
恩施。
马良之子马秉率十余虎贲,携天子符节而至。
两山之间,数百五溪夷人自山林草木中骤然起身,蜂拥而下,将十余汉人团团围住。
马秉面不改色,有如平湖,与一众虎贲郎束手就擒。